許多年前的一天上午,大概十點多的樣子,他還在床上,迷迷糊糊,前一天晚上的瘋狂留下了明顯的痕跡。他頭發(fā)蓬亂,頭腦混亂。衣服像垃圾一樣,扔得到處都是。他懷里躺著一個女人。他記得,那個女人長長的頭發(fā),高高的個子。此外沒有更多的記憶。那個女人長什么樣,叫什么名字,他不記得。如今,他忘記了大多數(shù)人的名字。
他身邊的女人用手輕推他的肩膀。陽光刺得眼睛無法睜開。他閉著眼睛,問身邊的女人什么事。她說:
“你的手機,有人打電話過來!”
“誰打來的?”
“陌生人?!?p> 他一把接過手機,懶洋洋地說:
“喂,你是哪位?”
對方?jīng)]有說自己是誰,而是向他拋出了一個問題:
“你是杜傳先生嗎?”
聽聲音,他猜不出對方是誰。他不認識電話那邊的那個人。
“是我,我是。”
“我是某某銀行的工作人員,你在我行的貸款已超過三天未還款,請您及時還款?!?p> 他聽得云里霧里,不明白對方在說什么。
他沒說話。他可能睡著了,一會兒后他又聽到電話那邊不停地說:
“杜傳先生,你在聽嗎?杜傳先生你在聽嗎杜傳先生你在聽嗎?”
估計又是一個騙子。他覺得他當時肯定是這樣想的。騙子太多了,防不勝防,一不小心就著了道了。
電話那邊還在不停地說。他有點惱怒,立馬掛掉了電話。
過了一會,又有一個電話打來。這時,他已經(jīng)有點清醒了。他平時都是睡到十一點起床。那天是周六。
這次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柔柔的。他向來對這種聲音沒什么抵抗力。他以為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想跟他交往。
“您是杜傳先生嗎?”
“是我,我是?!?p> “杜先生,您好,我是某某銀行的工作人員,你在我行的貸款到期未還款,目前已違約三天,請您及時還款,以免影響你的信用?!?p> 但這個女人讓他失望,她聲音挺好聽,但談話的內(nèi)容無聊至極。
“杜傳先生,你在聽嗎?”
“我在聽,你說。”他的聲音帶著粗魯。
“不好意思,杜傳先生,我剛才所說的,您聽清了嗎?”
“聽清了?!?p> “那就請您及時辦理還款業(yè)務(wù)。謝謝,不打擾你了。再見。”
“再見。”
他打電話時,女人去了衛(wèi)生間。這里是他租的公寓,一室一廳一衛(wèi)。畢業(yè)后,他到了一家國企上班,工作相對清閑,工資也不需要交給父母,自己一個人養(yǎng)活自己。與這座城市的其他人相比,他的工資也算比較高,可以讓他很滋潤地生活。那時,他確實生活得很愜意,讓人羨慕。
但現(xiàn)在看來,那個時候的他過著雙重的生活,一個是光天化日之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工作著的他,一個是沉迷于夜晚燈紅酒綠的波濤中的他。他將著兩種生活調(diào)劑得很完美,相得益彰。白天,他按時上班,按時吃飯,按時下班,忙的時候加班,不忙的時候,下班就走。一天天一板一眼,很有規(guī)律。到了夜晚,仿佛卸去了一切負擔和包袱,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活蹦亂跳,處于一種瘋狂的狀態(tài),那種自由奔放的感覺,那種讓人顫栗的狀態(tài),至今想起來,他仍心有余悸。他下班后,從不與有工作關(guān)系的人交往,誰也不知道上班時間以外的他。他們想象不到,上班時間他是一個樣,非上班時間的他是另一個樣,他們也想不到,這兩個人都是他,他是兩個人。也許不止兩個,有時候,他感覺自己是很多人的合體,就像一條大河,有多條支流。
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裸著身子,白皙的腿長長的。她撲到他身上,他立即聞到一股香水的味道。他仿佛聞到了香水的氣味。他記起了這個女人。就是在遇到這個女人以后,他才不去舞廳、酒吧。他愛這個女人,她也愛他。他們甚至都打算結(jié)婚了。他甚至見了她的父母。他也把她帶到了自己父母跟前,父母很喜歡她,希望他們能夠盡快結(jié)婚。那時他不知道,從那個催繳貸款的電話第一次響起之后,他們就沒有未來了。后來,他們分開了。那段時間,他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關(guān)心別人。她離開了,她是帶著什么樣的心情離開的,她是如何向她父母提及他的?他們會怎么評價她?她還愛他嗎?這些問題,在那件事發(fā)生半年以后,他再想起這些時,什么印象也沒有。只有朦朦朧朧的一片霧,很多人在霧中走來走去,不時有人對他指手畫腳,大聲嚷嚷,還有人對他拳打腳踢。他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聽著外面遠遠近近、飄飄忽忽的喧嘩聲、吵鬧聲、咒罵聲,還有父母的唉聲嘆氣和啜泣。
那天,他們起床后,走到外面的時候已是下午了,他們先去飯館吃飯,可能是蘭州牛肉拉面,也可能是西安調(diào)調(diào)。但那天的天氣那么好,他們最有可能吃的是涼皮肉夾饃。他記得,那天天空深藍,不多的幾朵白云靜靜地浮著。吃過飯,他們?nèi)チ讼惴e寺。寺內(nèi)因為周末的關(guān)系,人潮擁擠。他們?yōu)槭裁匆ニ聫R?帶著什么目的去的?去燒香嗎?燒香為什么呢?為身體健康,還是祈求其他的?他只記得,那天他手里拿著一把粗香,跟在她的后面,從一個殿走到另一個殿,每到一個殿,她就很虔誠地跪下去,拜一拜。他尷尬地站在一旁,不知道是應(yīng)該學她的樣,跪下來拜佛呢,還是站在旁邊等她。那天他沒有下跪拜佛。
那天應(yīng)該是四五月份的時候,寺內(nèi)很多花都開放了。他記得那天他給她拍了很多照片。這些照片如今在哪里呢?那個相機早就不知所蹤了。那些相片也隨之消失了,跟著消失的,還有那時他們的那些瞬間,再也不會重現(xiàn)。如果他現(xiàn)在看到那些照片,會有什么感受?
正當他給她拍照時,他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他想到早些時候的電話,直接掛掉。他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他們從香積寺回去的路上,他掏出手機,看到五六個未接電話,清一色的陌生號碼。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陌生號碼。給他打電話,他感到不安,莫非是自己的信息暴露了,還是這些陌生電話是一個騙局的一部分?
他一時有點敬佩這些人的敬業(yè)精神,為了騙取一個人的信任,他們是多么努力啊。
過了幾天,他外出辦事,剛走到辦公室,一個女同事?lián)牡貙λf:
“杜傳,剛才銀行打電話找你,他們說你有貸款未還。他們催得很緊。說你已經(jīng)違約七天了?!?p> 他聽后愣了一下,這些人怎么電話都打到公司來了。他不認識這些人,但這些人是什么人呢?為什么要揪住他不放?他有什么把柄落在這些陌生人手里嗎?他覺得沒有。
“我也接到了,就在前幾天,這些騙子。騙人的?!?p> 女同事長舒了一口氣,又突然惡狠狠地說:
“這些壞蛋,就知道干壞事?!?p> 又過了兩天,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先跟他聊了一會天,然后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比如資金方面的。主任說他那里有,如果需要的話,盡管開口。
他說沒有。
主任沉默了一會,語重心長地說:
“我接到電話了,說你有銀行貸款未還,違約好多天了。這會影響你的信用。而且影響不好。說不定公司其他人也接到了。都打到我手機上了?!?p> 他有點怒了。這些人怎么可以這么這樣。他對主任說:
“我沒有銀行貸款未還。這些都是騙人的?!?p> 他開始感到不安,他到底是不是有貸款未還呢?但他從來沒去銀行貸過款啊?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不久,他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那邊傳來:
“您好,你是杜傳先生嗎?”
“是我,我是。”
“我是某某信貸公司的,你在我公司······”
他沒有聽對方說完,就掛了電話。一會銀行,一會信貸公司,到底都是些什么東西。
“那到底是銀行還是信貸公司的?”郭曲突然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p> “現(xiàn)在呢?”
“還是一樣,不清楚?!?p> “那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問題的?
“起初,我以為是詐騙,但連著幾天,很多人接到電話,他們對我說,你在銀行有欠款,或這在信貸公司有借款,趕緊還吧。他們替我緊張,我卻覺得無所謂,因為我不記得自己與銀行和信貸公司發(fā)生過借貸關(guān)系。雖然我自認為問心無愧,但還是有點忐忑,為什么那么多人一下子把電話全打到我這兒,而且他們打電話的目的一樣,讓我還款,我到底有沒有借錢呢?我開始懷疑,但仍舊想不明白。也許我真的有借貸關(guān)系,只是我不知道,是陌生人利用了我的身份信息。”
“真的不知道嗎?”
他遲疑了一會,說:
“不知道?!?p> 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有很多天未見姐姐了。他給姐姐打電話,但姐姐的電話關(guān)機了。也許沒電了。到了晚上,他又給姐姐打電話,姐姐的電話還是關(guān)機。第二天,他一醒來,就給姐姐打電話,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依舊是:
“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又打了一次,還是沒打通。那時他躺在床上,他心里不安,好像出了什么嚴重的事,但這件事他不知道。
“那時你姐姐在銀行工作嗎?”
他不知道,那個時候,他不關(guān)心姐姐的工作,更不知道姐姐在哪工作。他好像記得姐姐在銀行工作,但又好像是在一家金融公司,證券?信貸?銀行?他不知道。他從沒問過姐姐,她也從來沒說過。
“不知道,我記不清了。”
他躺在床上,女朋友那天回家了。他們有時住在一起,有時她回家居住。她的父母應(yīng)該知道他們同居了。但他們沒有表示反對,至少沒有當面跟他說。算是默許了吧。也許他們認為過不了幾個月,他們就結(jié)婚了吧。但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他躺在床上愁眉苦臉地看著天花板的時候,想的不是女人,也不是結(jié)婚的事,而是那些反常的電話以及姐姐莫名其妙的失聯(lián)。
她去了哪里?他隱隱約約覺得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想起與姐姐的最后一次見面。
半個月前,姐姐對他說,她不想在這個城市待了。她要離開這里。他問她要去哪里,她沒有回答。那天他們坐在路邊的一家面館里。姐姐要了一碗炸醬面,他要了一碗油潑面。現(xiàn)在回憶那天的一切,他覺得姐姐的表現(xiàn)不自然,每次他看她時,她都躲避他的目光。那天姐姐給他的感覺讓他以為姐姐遇到了什么煩心事。其實現(xiàn)在看來,姐姐那天是惶恐不安。在他們吃面的中途,姐姐接到幾個電話。她出去接電話,在外面來回走動,揮動著手臂,一會睜大了眼睛生氣地說著什么,一會又弓著背,好像在請求什么人。后來,姐姐似乎沒有繼續(xù)聽電話那邊到底說了什么,只是靜靜地站在路邊的大樹下,看了一會來往的車輛。他看著她的背影。她用手抹抹臉,似乎在擦汗,也可能是眼淚。等她轉(zhuǎn)身回來,在他身旁坐定時,他沒有問她什么事。他知道,即使他問了,她也會說沒什么。她從來不會告訴他她的事情。當然,他也一樣,他們很少交流。
臨走時,姐姐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杜傳,不要怪我。”
“姐姐,怪你什么?”
她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我想可能是女人的感性讓她突然想起了過去的什么事情,也許跟他有關(guān)。
他們一起在街上走了大約半小時,快到下午上班的時間了,姐姐對他說:
“快去上班吧。再見!”
他對她招招手,就朝著公司所在的科技六路走去。他沒有回頭看姐姐,如果他回頭的話,也許能看到姐姐盯著他的背影。他記得,姐姐說“再見”時,他覺得有點怪異,姐姐從來不用這個詞,也很少說,至少他們分開的時候,姐姐從來不這么說,姐姐一般情況下只會說:
拜拜!
雖然這兩個詞的意思一樣,但“再見”這個詞讓他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自那天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姐姐。
他再一次撥打姐姐的電話。這次得到的回答是:
你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