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酒店出來時,才早上七點多。他是在一片炮竹聲中醒來的。今天就是除夕了。炮竹聲將從早響到晚。過年的氛圍更濃厚了。他卻覺得荒涼,如同置身一片茫茫的荒原上,空中下著大雪,視力所及,毫無活物。只有獵獵的北風在耳邊呼嘯而過。
路面堆滿了積雪。走在上面,咯吱咯吱響。路邊停放的汽車被雪厚厚地覆蓋,像一個個由積雪覆蓋的土堆,又像一個個白色的墳頭。大街上看不到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行駛中的汽車。整個世界靜悄悄的,似乎所有的物體都停止了運動。唯有他,在雪地里行走,趕往姐姐的住處。也許姐姐沒有搬過來,就像張鋒所說的那樣,但不排除她已搬過來過年,剩下的物件等到年后再搬。小居安村離他所住的酒店并不遙遠,三公里左右的路程。一個小時就走到了。也許要不了一小時。
他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眼前的景象十分熟悉。這個場景以前出現(xiàn)過:下著雪,遍地都是積雪的大地上,荒無人煙。他想起多年前的一個雪天,可能是在冬至前后,那時他已從南方回來,走在市區(qū)的某條馬路上,迎面走來一個女人,身穿長過膝蓋的深色羽絨服,具體什么顏色,他記不清了。當他們距離只有十米遠的時候,他認出她來了。她看了他一眼,沒有認出來。他怕被認出來,急忙轉過頭去,走到路邊的臺沿上,彎下腰,裝作系鞋帶的樣子。她從他身邊經(jīng)過后,他回過身子,目送她遠去的背影。自從那次在酒吧偶然遇見以后,這些年他沒有再見過她。她身邊跟著一個孩子,個子到她腰部,孩子穿得很嚴實,他辨別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他看到他們手拉著手,踩著咯吱咯吱的雪,往某個方向走去。再次看到她,他不知道該怎么描述自己的情緒。
他走到十字路口,遠遠望見前面一百米遠處,一個老人和兩個年輕人與他相向而行。他們走得很慢,老人走在中間,兩個年輕人走在兩邊,分別用手扶著老人。他走進他們時,發(fā)現(xiàn)老人的面貌十分熟悉,他不禁暗自盤問自己,還沒等他考慮出結果,老人快速地湊近他,腳步也加快了。老人高興地說,你回來了啊。他想起來了。老人是房東。他上學時,從學校里搬出一段時間,當時就住在老人家里。那時老人五十多歲,他的老伴與他年紀相仿佛。老人連忙對他指指身邊的兩個孩子,說這是他的孫子和孫女。他看看他們,覺得他們與他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同。從他們看他的眼神中,他知道他們已經(jīng)不記得他了。那時他與女友從學校一起回來時,經(jīng)常看到他們兩個在大門口玩,他就會逗逗小女孩。那時男孩很胖,是個胖墩,黑黑的。但再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已經(jīng)全然沒有當年的模樣,只有仔細看時,才能從他現(xiàn)在的面貌上找到過去的一些印記。小女孩已完全沒有小時的樣子,變成了一個高挑的大姑娘,此時正撲閃一雙黑色的大眼睛疑惑地看著他。老人問他怎么在這個時候過來了。沒等他回答,老人伸長脖子,目光越過他,往他身后看去,沒有看到別的人,就問他的女朋友呢。說完這話,老人拍了下腦瓜,改口道,你的媳婦哪里去了,沒和你一塊來嗎。老人可能認為那個時候他們在一起,在十幾年后的今天,他們也應該在一起。他沒有告訴老人他們早已分開了,他覺得老人聽后會感到失望。他說她沒有來,不是過年了嗎,在家里忙活。老人再次問他,過來有什么事啊。他說過來找姐姐。老人點點頭,似乎沒聽清他說什么,但也沒有追問。他問起老人的老伴,老人搖搖頭,傷感地說,死了啊,死了啊。他連忙道歉。老人擺擺手,對他說沒什么,活到頭了就要走,這一切都很正常,他也一樣。老人沉默一會,對他說,他不知道自己能熬到什么時候,也許熬不到開春吧。他想問老人有沒有見過他姐姐。他剛要開口時,就立即住嘴了。他意識到老人如果問他姐姐長什么樣,他該怎么回答呢?根據(jù)他記憶中姐姐的模樣回答嗎?這樣跟老人說,即使老人真的見過姐姐,也不會將姐姐從其他人中剔出來。姐姐的相貌說不定變化很大,可能他見了,也會感到驚訝。她是胖了還是瘦了,是不是更老了?他記憶中姐姐的模樣始終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似乎十幾年過去了,姐姐不曾衰老一樣。他往村子所在的方向看去,問老人這么一大早去哪里。老人說他們回家。老人看到他不解的表情,對他說,他們搬家了,搬到了一個臨時住處,他們的村子要拆遷,他們基本上都搬完了,他們今天過去是為了取相框。這時,他才看到男孩的手中拿著一個方形的東西,用一層白色的布包裹著。老人從男孩手中接過相框,打開包裹。老人讓他看看,他們一家人過去的照片,有老人年輕的時候,有老人與他老伴的合照,還有老人的兒子兒媳,當然還有身邊兩個孩子小時候的照片。似乎讓一個外人看他們過去的照片,讓他們感覺不自在,他們催促爺爺快點回去,他們出來很久了。他想起他們家也有一個相框,有他和父母、姐姐的合照。但多少年了,他沒有再見過。相框還在嗎?他真想立刻回家去找找,看看他們過去的照片。
老人聽從兩個孩子的勸阻,答應馬上回去。老人臨走時,對他說,要好好生活啊,你的媳婦很漂亮,個子很高啊。
他點點頭,看著他們遠去。他聽到女孩問老人,這個人是誰啊。
老人說你們不記得了,那個學生啊,他住在我們家。
他叫什么名字啊,男孩問老人。
老人搖搖頭,說不知道啊,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為什么老人提到他女朋友會說很漂亮,個子很高呢。是老人記錯了,還是他自己記錯了?他感到頭疼。
老人他們在路口拐彎后,就看不見了。他接著向村子走去,沒走幾步,他站住了。他喃喃地說,老人是對的,他說的沒錯。那時他的女朋友是很漂亮,個子也很高。她叫朱麗。是的,她的名字叫朱麗。他自從在酒吧與她隔空相望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是怎么分手的?他完全忘記了。關于分手的那段記憶缺失了,他怎么也回憶不起?,F(xiàn)在腦海中出現(xiàn)的,都是他們上學時的情形,他們夜間去操場散步、跑步,無風的下午,他們去打羽毛球,他們從租住的房間走出來,去學校打水,他們提著水壺往回走的樣子,他們去櫻花廣場拍照,時值春天,櫻花絢爛地開放的時候。他們躺在床上看電影的時刻,他們擁抱的時刻,他們去香積寺的時刻。
但那個女人是誰呢,那個毅然決然跟他提出分手的女人是誰呢?這個憑空出現(xiàn)的女人是誰呢?后來,他多次回想關于這個女人的所有細節(jié),但非常有限的記憶讓他無法找到具體的線索,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蛛絲馬跡。有一天,一個意念閃現(xiàn),讓他感到驚訝:這個女人會不會是朱麗呢?是朱麗在他腦海中的另一個形象?是不是與他們分手的事情有關呢?但朱麗顯然不是一個薩福主義者,為什么記憶中那個提出分手的女人佩戴著蕾絲邊呢?這些都是猜測?;蛘咚皇撬庾R的碎片,時間久了,形成一個獨立的形象,在他腦海中固定下來。然而過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今天不是遇到房東,他根本不會想起這些事。說到房東,他有些激動和感動,他沒有想到多年以后一個他幾乎已忘記的人還會記得他。
很快,他就走到了村口。一路上,沒有遇到一個人。這條貫穿南北的道路上,除了積雪和空中飛舞的雪花,就只有他一個人。村子共有三條街,他站在第一條街上時,感覺冷冷清清,一點沒有過年的跡象,到了第二條時,也是一樣,看不到人影,聽不到聲響,靜靜的,像這空中飛舞的雪,悄悄地落下。他沒有去第三街。村子里已幾乎沒有人了,都搬走了。當他再次站在村口,他想起,十多年前路邊常年擺放幾個攤位,一個賣水果的,一個修自行車的,一個修鞋的。他們應該也早已搬走了。既然村里沒有人了,他們沒有留下的必要了。他想起張鋒說姐姐要搬到這里。張鋒可能說錯了,或者記錯了,這個村子已經(jīng)沒有人了,姐姐肯定不會搬到這里。如果姐姐不是搬到這里,那又會是哪里呢?
他看著身后的村子。過不多久,村子就不存在了。這個世界在慢慢地發(fā)生變化,直到有一天,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再也認不出來。
他順著大街往南走去,大約十分鐘后,他到了一個小區(qū)的大門前。透過卷閘門,他看到小區(qū)內鱗次櫛比地排列著許多幢高樓。門口小區(qū)的牌子被積雪掩埋了,看不清了。門口的保安坐在辦公桌前,面對窗子,看著窗外的飄雪。他走到保安室附近,保安一帶而過地看了一眼。也許姐姐住在這里?
他猶豫著要不要問問保安,能不能讓自己進去看看。他來回晃動的身影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保安站起來,問他找誰。他說他找姐姐,但他忘記了姐姐住在哪幢樓。保安對他說,你打電話叫她下來接你。他說電話始終無法接聽。保安問他姐姐叫什么名字。他說她叫杜薇。
保安低下頭,在電腦上查找,幾分鐘后,保安對他說:她住在27幢樓801室。
他連聲道謝,保安擺擺手,說沒什么。卷閘門邊上的電動門打開了。他走進去,再次向保安點點頭。小區(qū)里也是靜悄悄的。不一會兒,他看到幾個孩子在雪地里玩耍,他們可能在放鞭炮。小區(qū)剛建好投用不久,很多標識不夠全,他花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27幢樓,在小區(qū)的東北角。樓下也是空空的。他走到樓門口,樓門緊閉著,他抬起胳膊要摁門禁上的號碼時,又放下了。他的手有些顫抖,心砰砰跳動。似乎里面?zhèn)鱽砣寺暎w速地回到小區(qū)的大路上,緊接著樓口的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來幾個人,后面跟著幾個孩子。他背對著他們。他似乎聽到了姐姐的聲音。她的聲音很高興。他覺得是他姐姐。但他沒有轉過身。他們走遠了,快到大門口時,他才轉過身。他看著那群人和在他們身邊奔跑的兩個孩子。他可以大聲喊姐姐的名字,如果是她的話,如果她能聽到的話,她會轉過身來,看到他,他的弟弟。但他沒有。他意識到,他們肯定不想見到她。他如果貿(mào)然喊出聲來,他會他們接下來的生活造成影響,既然已經(jīng)知道姐姐在哪里了,知道她的生活情況了,為什么還要去打擾她呢?這么多年,她沒有去找他,可能是她沒有準備好吧,或者她現(xiàn)在的生活很好,不需要回憶過去,也不要見什么人,而且她還有自己的兩個孩子要照顧、關心,為什么還要糾結于過去的陰霾呢?也許姐姐是對的。不要往后看,即使想看,也不要沉溺于過去,而是要走出來,即便是進入沼澤泥潭,難以通過,也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想辦法爬出來,讓自己脫身而出。她是不是已經(jīng)成功脫身了呢?如今看來她成功了。雖然沒有當面見到,這樣的遇見,也算是完成了任務,不枉此行。他畢竟知道了關于姐姐的很多事情。來年清明掃墓的時候,他有話對父母說了。他們聽了也會感到欣慰。姐姐想找他了,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但目前來看,顯然姐姐不想見他,或者說把他忘記了,只要她能夠過好自己的生活,他為什么非要見她不可呢?要當面指責他嗎?這些都沒有意義了。想到自己這么多年總想著當面訓斥姐姐,他就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同時禁不住地難受。是他把自己的生活插上了沉重的翅膀,以至于多年以后他才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曾有過成為飛人的夢想。
他不應該去打亂她的正常生活,還是避免相見為好。相見時自會相見。
他看不見他們了。他匆忙走到門口,保安打開門。他們像熟人一樣,點頭問好。他重新站在大街上時,像剛才一樣,看不到一個人。剛才的情景仿佛做夢一般。他邊回想方才姐姐的聲音,邊往南走去。他無意識地順著道路走,不知過了多久,他到了另外一個村子,香積寺村。他抬頭往天空看,遠處的空中聳立著一座寶塔。那里是香積寺所在。他曾經(jīng)多次到過這里,一次和郭曲,一次和出事后不再聯(lián)系的女友,另外幾次也是和別人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這里。村里也是靜悄悄的,偶或響起的鞭炮聲更顯得村子的寂靜。他沿著村里的道路,往寺廟走去。越走近寺廟,喧鬧聲越響。到了寺廟大門口,他看到絡繹不絕地人群進進出出,他們都是趕著燒香的。他遠遠地望見,兩個孩子在大門前的雪地里玩耍。大人們可能已經(jīng)進去燒香了。他們是為誰祈禱呢?從寺廟上空飄起一股股彌漫的香煙,把潔白的雪花染成粉紅色。為了避免被他們看見,他走到寺廟大門對面的街上,背靠公交站牌,看著那兩個在雪地里玩得不亦樂乎的孩子。他似乎聽到了他們愉快的喊叫聲。他等著他們從里面出來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他無法看清門口過往的人群。他不知道兩個孩子何時看不見了。也許他們在他神不守舍地想某些事情的時候,從里面走出來,回去了。他又四處尋找一會。他沒有再看到他們。
村子里響起了鞭炮聲,好像呼應似的,遠處的村莊也開始燃放鞭炮。他看看時間,已是下午兩點多了?;疖囀窍挛缌c半出發(fā)。往回走之前,他看了一眼寺廟的大門,他們可能還沒有出來。他又往遠方的秦嶺看去,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見。他想起王維的一首詩,希望自己回去以后,能夠把毒龍制住。
車站的廣播開始播放檢票通知。人群頓時騷動起來。他們大多是遠途歸人,期盼早點回到親人身邊。他忽然記起了那首歌的名字:《在風中飄蕩》。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
他排隊進站的時候,女友打來電話。
她問他坐上車了嗎。他說正在排隊上車。幾點回來。十二點左右到。你一個人怎么過?我可以去你家嗎?真的嗎。真的??梢园】梢园?。
他聽到女友在電話里興奮地對她的家人說,他要到我們家來。她高興地掛掉電話,在掛電話之前,她說我去車站接你。
他在位置上坐定后,看著窗外下了幾天的雪。姐姐也許在幸福地忙著做年夜飯吧?兩個孩子乖乖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吧?
車啟動了。不一會兒就快速地駛出車站,駛入茫茫白雪之中。他想著晚上出現(xiàn)在女友家的情景,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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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春
最后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