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達車站時,已是下午五點鐘,離火車開車還有一個多小時。他到自動取票柜臺機取了車票,走進候車廳。候車廳已沒有空位,兩排座椅的過道上擠滿了人,車站廣播在播放即將到站的車次,通知工作人員安排接車,接著播放另一個車次的檢票時間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極了小時候他逛過的廟會。那時,每逢廟會,他和伙伴們偷偷地從教室里溜出去,翻閱校園的圍墻,跑到一兩公里遠的廟會上,買一些好吃的,吃飽了就跑到戲臺邊,看著舞臺上穿著戲裝的人踱著步,咿咿呀呀地唱著。如果有多余的錢,他和伙伴們急急忙忙地奔向馬戲團,走進一個十幾米高的大帳篷。他們帶著驚奇的目光,看著那些在高空中走鋼絲的人,還有些女人在舞臺的中央,扭動腰肢,上下哆嗦著揮舞手臂和擺動雙腿。他們跟著人群,激動地歡呼著,但更多的時候,他們什么也看不到,除了站在前面大人們的脊背。有時他們試圖從人群的縫隙往前鉆,但立即遭到周圍人的強烈反對,緊接著他們聽到不斷的埋怨聲。他清晰地記得,有一年廟會期間的一天,那天應該是一個星期天,他和同班同學一起跑到廟會上,湊齊了錢,魚貫而入巨大的帳篷,他們懷著激動的心情,再次看到了走鋼絲的人和在空中飛翔的人。他記得,身邊的女生看到那個飛翔的人時,尖叫起來。他們這些男孩鄙視地看著她們,覺得她們少見多怪,真沒見過世面。這時,一個女生偷偷地挪到他跟前,對著他的耳朵說,你和那個在空中飛翔的人很像。聽了她的話,他瞇起眼睛,仔細地看了看空中飛人。確實,他真的像他。似乎從那以后,他就有個夢想,也想像那個飛人一樣,有一天可以在空中飛翔,像大鵬一樣,旋轉(zhuǎn)著在空中自由滑翔。但他從來沒有跟其他人說過,因為那時他確信其他人也有著一樣的夢想,成為飛人。奇怪的是,這個小時候的夢想,到了現(xiàn)在,他才再次回想起來。然而他已經(jīng)不想當什么飛人了。他試著回憶那個對他耳語的女生是誰?他相信他們以后再也沒有見過。他記得他喜歡那個女生,是那種孩子氣的喜歡,如果他當初有當飛人的夢想,應該是受了她的影響。他記得,她對說話的時候,她的表情充滿了羨慕和崇拜。有一刻,他真希望在空中像鳥一樣翻動雙臂的人是他,而不是那個像他的人。她現(xiàn)在會變成什么樣,如果他們見了面,還能認出來嗎?他們有二十多年沒見了。這二十多年的變化一定讓人大為驚訝,感到不可思議。但更可能的是,他們可能今生都不會再見。時間的流逝,并沒有讓他忘記她,但她是否還會記得這一幕呢?在一個巨大的帳篷里,她對一個男孩說,你像那個空中飛人?也許這一幕,除了他,不會再有人記得,甚至那些小時候看到的情景,也只有他一個人記得。他忽然發(fā)現(xiàn),即便兩個人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若干年后,他們對同樣的經(jīng)歷會做出不一樣的回憶,因為他們由于自身的原因,留下了一部分,舍去了另一部分。而他們記憶的重合之處卻少之又少,有時相互間的記憶反而是沖突的。他們無從確定誰的記憶是正確的。
他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看著車站前面的廣場。他看到人們從四面八方往車站的方向趕來,背著大包小包,領著孩子,準備坐上回家的車,與家里人團聚。
昨天晚上,郭曲回家以后,他又在雪地里走了一會。他回到酒店后,接到女友打來的電話。她問今天見到姐姐了嗎。他回答說沒有。他說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能見到,他已經(jīng)知道她的住處了。她說真為你高興。
即將見到姐姐,他高興嗎?
他不知道。當他躺在床上想象著明天的相見時,他覺得這樣的畫面太熟悉了。十幾年來,他無數(shù)次描繪過他們相見的情形。而真要相見,他卻無法面對。他甚至期望明天見不到姐姐。他多年的尋找終于要有結果了。他也終于可以對父母說,他找到姐姐了,而且她過得很好,至少比他好。他覺得,如果父母知道,姐姐不但過得很好,而且還有了兩個孩子,他們肯定會笑得合不攏嘴。
有一段時間女友對他說,不要再找你的姐姐了,如果她想讓你找到,她早就出現(xiàn)了,這么多年不出現(xiàn),最大的原因是她不想見你。她也許不想見的不僅是他,還有那段黯淡無光的歲月。其實,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看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它們真的那么重要嗎?即使那些事情不發(fā)生在他身上,也會有另外一些事情降臨。也許是更不堪回首的往事。
掛掉電話后,他站在窗前,想起幾個月前,她說過的一些話。她對他說,你不要再想過去的事了,你應該更多想到未來,想想我,我們以后的生活。
女友的這些話,經(jīng)常回響在他耳邊。有時,他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或坐在沙發(fā)上,那些往事像連環(huán)畫似的,一幅一幅閃過去。他感到絕望,那些過去的日子是怎么過的,為什么過成那個樣子。即使他遇到天大的困難,也不應該那么渾渾噩噩地混著。那么多時間白白浪費了。他也想對未來充滿希望。但他提不起興趣。他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也許讓他感到欣慰的就是他的女友。對于她的出現(xiàn),他始終感到不可思議。這么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人為什么會在十幾年后讓他遇上?他知道她愛他,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離不了她。然而有時他自問是自己離不了她,還是她離不了自己。他得出的結論是誰也離不了誰,誰也不需要誰。如果沒有他的出現(xiàn),也會有其他男人出現(xiàn),與她走在一起,共同生活。他呢,如果沒有她的出現(xiàn),他會遇到其他女人嗎?他能肯定的是他會遇到其他女人,但他不會遇到像她這么好的女人。想到這一點,他心里熱乎乎的,激動地坐立不安。他暗暗對自己說,他要好好地生活,他要與這個女人好好地生活。但這樣的狀態(tài)不會持續(xù)很久,因為緊接著另外一個想法遽然而至:她會離開自己。這種可能性始終存在。他無法將自己未來的生活建立在一個不穩(wěn)固的地基上。對于她未來會怎么樣,永遠是個未知數(shù)。除了女友,也許再沒有人需要他了。他尋找姐姐多年,卻不見姐姐尋找他。那些親戚幾乎將他忘記了。那些過去的同事、朋友,長久不聯(lián)系,早已生疏,如今還有聯(lián)系的大約也只有郭曲了。然而這些人需要他嗎?不需要他,他們也不需要他,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要關心的人和要操心的事。女友就好像救命稻草一般,只有依附在她身上,他興許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與女友認識的一年后,他才能感到自己被這個世界需要,被某些人需要。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他參加了一個志愿者活動。他們?nèi)チ艘患夜聝涸?。孤兒院的位置在郊區(qū),他們在約定好的時間等著接送他們的車輛。周末的市區(qū)街道上車輛稀少,一路暢通。他們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地方。下車后,從車上下來十來個人。他們相互都不認識,但他們點頭招呼,微微笑著。帶隊的人很快招呼他們集合,于是他們沿著公路往前又走了五百米左右,到了一家大門口。門口左邊的掛著牌子:某某某孤兒院。大門緊閉著。帶隊的人敲敲門,過了一會,里面有人開了門。這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婦女,不耐煩地看了他們一眼。帶隊的人說他們是某某協(xié)會的??撮T人拉開大門,讓他們走進去。過了大門,是空空的院子,院子周圍一圈平房,有十來個房間。院子中央擺放著一張桌子,桌子周圍十來把凳子,顯然是為他們準備的,看門人肯定聽院長提起他們今天要來的事。桌子上放了一把水壺。看門人不見了,過了一分鐘,她又出來了,手里拿著紙杯子。帶隊的人說我們不喝水,我們想看看孩子。桌子的左邊有一顆枇杷樹,有三米多高,樹上掛滿了果實。看門人沒有回答帶隊的人的問話,轉(zhuǎn)身走了。過了一會,一個中年男人從一個屋里走出來,他走向帶隊的人,可能他們之前見過,他們一見面沒有自我介紹,而是直接說起孩子們在哪里。帶隊的人轉(zhuǎn)身對他們說,這是院長。院長抬抬頭,算是打過招呼,接著他指了指院子東面的幾個房間,對他們說孩子們在那里玩。他們順著院長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兩個房間的門敞開著,但聽不到一點聲音,給人的感覺是里面沒有一個人。他以為孤兒院沒有幾個孤兒。院長再次將手伸向那幾個房間,斜著身子,引導他們往孩子們所在的地方走去。院長還未走到門口,就大聲地說,孩子們看看誰來看你們了。還是沒有人說話,似乎里面沒有一個人。但當他們陸續(xù)走進房間,卻發(fā)現(xiàn)房間里有七八個孩子。他們在默默地玩著,看到他們走進來,膽怯地站起來。可能是光線的原因,孩子們看不清他們的臉,認不出他們。他們中有幾個人來過多次,按理說孩子們能夠認出他們。院長看到孩子們木訥地站立著,就指著帶隊的人,大聲地提醒他們說,這個人你們不認識嗎。孩子們紛紛將目光投向帶隊的人。帶隊的人向他們微笑,笑呵呵地說,認不出我了嗎?聽到他的聲音,孩子們的表情漸漸豐富起來,互相看著,烏拉烏拉地說了一會,但誰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他以為他們都是聾啞兒童。這時不知是誰,打開了房間的燈。一時間燈光有些刺眼,孩子們瞇細眼睛,看著他們。在燈光的照耀下,他們才看清這些孩子的面目表情。他看出孩子們想和他們說話,但又猶豫著不敢張開嘴,可能他們不知道要說什么,所以他們嘴里嘟嘟嚷嚷,讓人聽不清他們到底說了什么。其中一個最小的孩子,展開兩只手,仰著頭,向他們走來,想讓人抱抱。他想也沒想,就蹲下身子,抱起孩子。孩子好奇地看著他,擺弄他的衣領,嘴巴一張一合,但什么話也沒說出來??赡芩€沒有學會說話。他試著跟孩子說話,孩子好像聽不見似的,只顧在他懷里玩。院長說,這些孤兒剛生下來不久,就被父母遺棄了。帶隊的人問起其他孩子呢。院長說他們在院子西邊的活動室里。帶隊的人跟院長走出去,到那邊去了。他沒有過去,留下來,繼續(xù)和他們聊天。實際上,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話,他們只是看著他,互相看看,冷漠地交換眼神。
后來,他們回去的路上,帶隊的人對他說,其實這些孩子很希望有人抱養(yǎng)他們,起初他們以為來的人都是要抱養(yǎng)他們的人,很活潑,竭力表現(xiàn)自己。這可能是院長他們教的吧。然而很多人來這里,只是為了看看他們,并沒有領養(yǎng)他們的意思,他們感到失望,對前來看他們的人感到失望,失去了表現(xiàn)的欲望,冷漠地看著他們。但他們需要有人愛,尤其是小一點的孩子,就像你剛才抱著的那個孩子,每次有人來看他,他都要人抱抱,可能是他知道只有外面的人來了,他才能有被摟抱的機會。他雖然小,但他也知道,他不會被人領養(yǎng)。他會一直在那里待著。剛才你所在的房間,那些孩子還是比較正常的,能走路,能看見,能聽見,還會說話,只是被父母遺棄了。我們到西面的房間看到的,都是一些患有疾病的孩子,根本不會有人領養(yǎng)他們。很多人都來過這里,但來過一次,就不來了,可能是受不了這種氛圍吧。我們剛才有幾位女士就因為受不了,痛哭起來。其實這些孩子與正常的孩子沒有兩樣,只是所處的環(huán)境不一樣罷了。
他們走的時候,從車上卸下一些玩具和零食,見到玩具和零食,他們眼睛發(fā)亮地蹦跳著,像那些外面的孩子一樣。但他們沒有發(fā)出歡呼聲,他們不會撒嬌,不會表現(xiàn)自己的興奮之情。他們知道自己不會被領走后,他們還是希望有人來看他們,有時甚至盼望他們。帶隊的人說,很多人來了一次都不來了,希望我們能夠堅持常來,看看他們,給他們帶來一些溫暖和愛。
他堅持了下來,幾乎每個周末,他都會過來。有時一個人過來,有時和女友一起來。過了一段時間,他與他們熟了,他們漸漸地跟他說起話來,像燕子一樣張開翅膀,讓他抱著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他在院子里跟他們玩游戲,看到他們笑得燦爛的樣子,他以為自己是一個幼兒園老師,他們所在的地方不是孤兒院,而是一所幼兒園。
有一次,他離開時,看到他們依依不舍的眼神,他難受地哭了。他和他們一樣,他們都是孤兒,都是無依無靠的人。區(qū)別的是他還有能力給予他們一些愛,而他們必須不斷地索取,才能生存下去。每次離開他都會對他們說,下周我還會來啊,到時我們還像今天一樣玩。
然而有時候,他自己也會疑問,他能堅持多久?但自從與那些孩子相遇以后,他不再覺得生活是無趣的了。之所以他會成為今天的樣子,最大的原因是他不會愛。他應該嘗試著從過去的陰影里走出來,他應該嘗試著和更多的人接觸,關心更多的人,嘗試著去愛其他人。這十幾年來,他不是充滿了對姐姐的恨嗎?他愛過姐姐嗎?這些問題,他無法給出回答。他以前一直以為全部的過錯在姐姐身上,他自己是無辜者,是受害者,但現(xiàn)在漸漸覺得,他也有過錯,他的過錯甚至不一定小于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