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那天沒有下雨，今天倒是下起了小雨。清明節(jié)那天我回了一趟老家，憂郁的情緒正適合掃墓。那天雖然沒有下雨，但也沒有太陽。天空白茫茫一片，山上有些風，感覺挺舒適。我們一行人翻山越嶺，幾乎每個山頭都有我們祖上的墳。行至爺爺?shù)男聣炃埃覀冇珠_始忙活。爺爺?shù)膲炁c奶奶的墳相距不過十米。他們生前總愛拌嘴，吹毛求疵，互不相讓。我小時候總不能理解，既然他們如此嫌棄對方，為何廝守到老？后來我奶奶走了，很安詳也很突然。葬禮上爺爺沉默無言，但我看到他的眼里飽含淚水。奶奶走后，爺爺似乎變成了一個“小孩”，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有人照看著。他天冷時不懂添衣，穿過的衣服總會忘記放在了哪里。他生病時常常忘記吃藥，吃藥時又找不到藥瓶。他穿過的襪子到處亂放，布鞋涼鞋橫七豎八。我不時見他穿著不同顏色的襪子、不同款式的鞋子便出來見人。我常常笑話他，說他邋遢，他也不在意，只是笑笑。沒有奶奶之后，爺爺?shù)纳钜粓F糟。
印象中的爺爺慈眉善目，見到我時總是笑盈盈。但我聽母親說，爺爺其實并不愛笑，尤其是奶奶走了之后，他變得沉默寡言，只有當我在家時他才會偶爾露出笑容。記得當時聽完母親的話后，我只覺得十分得意，因為這說明我在爺爺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后來有一次——我還記得是四年前的除夕夜，那時我和小雪剛在一起不久——我在老家屋舍外和幾個小孩子放爆仗。當時整個村莊都洋溢著新年的歡樂氣氛，父親母親在叔公家的院子里幫忙準備晚飯，每年除夕夜我們都會在叔公家的院子里吃團年飯。晚飯準備好后，母親走出院子隔著幾條巷子呼喊我的名字。她一共呼了三次，我也應了三次。最后她還是走到我所在的巷子上，訓了我一句，問我為什么不應。我沒有理她。她讓我叫上爺爺?shù)绞骞业脑鹤映詧F年飯。我和幾個小孩子約定今晚再聚，便獨自離開。
當時太陽已落西山，我走近家門時，發(fā)現(xiàn)屋內沒有亮燈。我以為是爺爺?shù)鹊奶盟^去了，便悄悄走進家門，也沒有亮燈便往屋里走，一直走到爺爺?shù)呐P室門外。爺爺?shù)呐P室門并沒有關上，臥室內十分昏暗。我輕手輕腳跨進門內，卻驚訝的發(fā)現(xiàn)爺爺并不在床上。我利用窗外投射進來的微弱的光線，在墻角的椅子上發(fā)現(xiàn)了他孤獨的身影。爺爺?shù)难壑蟹褐龅墓饬粒抑浪]有睡。
奶奶的枕頭還留在床上，緊挨著爺爺?shù)恼眍^。奶奶的梳妝鏡也還在桌上，旁邊還放著一把梳子和一個發(fā)卡。我仿佛能看見奶奶每天清晨起床，在窗前整理頭發(fā)的樣子。奶奶的發(fā)質特別好，細膩柔順，即使到了七十多歲，她的頭發(fā)也沒有完全花白，只有少許銀絲。奶奶總喜歡把頭發(fā)梳得整齊利落，然后用一個發(fā)卡把額前的頭發(fā)固定到一側。奶奶節(jié)儉，那一個發(fā)卡，她用了不知多少年。一切都是熟悉的樣子，仿佛她從未走遠，一直陪伴在我和爺爺身邊。
爺爺耳背，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進入他的臥室。我于是又悄悄退回家門外，站在門前往家里喊：“爺爺，去叔公家吃團年飯了！”
等爺爺把臥室燈打開，準備出門時，我才迎了上去。
爺爺見到我時，又是滿臉笑容。我調皮地問：“爺爺，你剛剛在干嘛？睡懶覺嗎？”
爺爺笑著說：“我在做夢?！?p> ……
爺爺是在做一場，關于奶奶的夢。那一天，我才意識到母親的話背后有著更深一層的含義。爺爺?shù)墓陋?，也許只有天上的奶奶才能夠理解。如今爺爺已經(jīng)遠走，跟隨奶奶的腳步。不知道他們在天上相處是否和睦，還會不會拌嘴，會不會嫌棄對方。不知道奶奶是否仍留著整齊的頭發(fā)；不知道爺爺會不會因為見不到我而心傷。他們在分隔多年之后，得以在另一片凈土相聚，我想，至少他們從此不會再覺得孤單。
……
今天下著小雨，天空灰蒙蒙一片。記得那天，我站在爺爺墳前，輕聲對他說：“爺爺，到了天上，你要學會哄著奶奶。不要板著個臉，要像見到我一樣笑瞇瞇。不要默不作聲，要夸她漂亮，夸她賢惠善良。女人都愛贊美，你哄的她越開心，她對你就越溫柔……”
爺爺一生只有一個女人。與一個女人共度一生，爺爺是幸運的。他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再大的風浪也沒能將他們吹散。幾十載風雨同行，大半生相依相伴，他們的愛情是幸福而且可歌可泣的。在這一點上，我羨慕爺爺。
我的心中也藏著一個女人。我深愛著她，也曾私自與她約定終生?？伤⒉恢?，她一直蒙在鼓里。因為我不能說，我不能向她傾訴。我原以為我得不到愛情，是因為我敗給了自己的勇氣，現(xiàn)在才知道不是——我敗給了他。我敗給了一位出身高貴的王子，一個和我一樣深愛著她的男人。他們在遙遠的城堡里過著富裕的幸福生活——這是她應有的生活。她那樣美麗，那樣單純，那樣善良，她值得擁有公主般的人生。
記得那一天，我目送她走遠。那一刻，我徹底失去了愛情，同時也失去了一切。我的一生提前看到了盡頭——漫漫長路，只有我一個人。就像當初爺爺失去了奶奶，我失去了她，也成了一個孤獨的“老人”。我曾說過，我甘愿做她的俘虜。如今也是，將來也會是，這一點永恒不變。我甘愿做愛情的犧牲品，所有的痛苦就讓我一個人承擔——只要她能夠幸福。
人生是一曲悲歌，哀怨悠長，一曲唱到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