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后勤要了一雙46號的膠鞋,腳趾裹著厚厚的繃帶,總覺得傷口像有心跳一樣,總會覺得在有規(guī)律的跳動,像要掙扎出紗布的包圍一樣。隊長看著我這樣對我說:“撤回的時候你就別來了,在家養(yǎng)幾天,幫炊事班打打下手,要不就去站崗?!焙芤馔?,隊長平時很漠視我的。我點了點頭說了:“嗯?!边@種情況下走挺丟人,政治處的那些干事們每天都拿大喇叭放著諸如“掉皮掉肉不掉隊,流血流汗不流淚”的口號,我會覺得我少干了一點別人就會多干了一點,會有愧疚感。
到了晚上,洪峰最高值到了,領(lǐng)導(dǎo)們開完會回來重新安排了巡堤員,替換下了義務(wù)兵,由老士官負(fù)責(zé)一線的巡查工作,又向我們布置任務(wù),劃分各班排責(zé)任區(qū),也透露了一個信息,安全是底線,迫不得已的時候疏散部隊緊急避險。很意外,聽我爸說他們98年在松花江抗洪的時候一直強調(diào)的是人在大堤在,不惜一切代價保證大地安全,甚至整列的火車車廂帶著沙石推到江里。
我腳趾有傷,被編入安全員,和巡堤員一起負(fù)責(zé)安全示警等工作。晚上八點左右,洪峰達(dá)到了最高值,腳下的每一寸堤壩都在經(jīng)受著考驗,不斷的聽到哨音和對講機傳來的呼叫聲,第三險段塌方,第四險段塌方,第五險段大規(guī)模管涌……其他險段隨即抽調(diào)機動人員過去緊急支援,我也趕過去偵查向我中隊匯報情況,看著江水快速的沖刷著潰堤,周圍的泥土肉眼可見的順著水流一起沖走,大量的沙袋被推到缺口處,水越來越急,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現(xiàn)在最有用的方法就是立即下水打樁,形成支撐,用砂石堵住缺口防止?jié)⒌?,所有人都知道,大?guī)模的砂石運輸?shù)竭@里再裝袋,不知道要多久。好多人纏著繩子跳了下去卻根本站不穩(wěn),人墻沒多久就沖垮了。我們中隊也來支援了,我看到了虎超,看到了我副班長,看到了振濤老兵,我怕他們看不到我,我站到沙堆的高出拿著手電沖著他們搖晃,希望能引起他們注意,也就是這時候,我腳下的土松了,我隨著沙子一起落入了江水里,很冷,八月,這里已經(jīng)漸漸有了秋意,我在水里什么都看不到,睜不開眼睛,剛想張嘴呼救,就灌了一口水,我越掙扎越?jīng)]用,應(yīng)該我副班長他們看到我了,在我快要感覺窒息的時候我的頭被托出了水,我大口的呼吸著,每吸到一口空氣都像是無數(shù)的蟲子在我鼻腔,在我氣管,在我的肺里撕咬一樣,但又覺得每吸一口氣都是在享受,我努力的睜開眼睛,看著副班長在我身下拖著我往前劃,堤上的其他人也不斷的往我們身邊仍繩子和救生圈,可是水流太急了,抓不住,我們兩個被水卷的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虎超跳下來了,振濤老兵也下來了,其他中隊的人也有跳下來的,堤上哨音雜亂而又響亮,很多人想撈我們,安全繩的長度又限制住了他們,整條江在汛期寬度差不多有兩三公里,對岸的俄羅斯幾乎沒有堤壩,水的壓力都在南岸。
我和副班長看到虎超和振濤老兵解了安全繩帶向我們這里游來,副班長著急了,聽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喊著:“快滾回去,別過來?!彼谖壹绨蛳拢恳淮魏艉岸紩芤豢谒?。我聽著岸上的人對我們喊,堅持住,一會就有船來了,我在想我們能堅持到船來嗎?
船沒來,被洪水沖倒的大樹來了,我和副班長對著虎超他們喊快回去,危險,他們愣在了原處,又四處觀察,當(dāng)他們看那顆差不多兩個人合抱的樹時已經(jīng)晚了,我們兩個眼睜睜的看著半潛在水里的樹樁順著激流撞向了振濤老兵的腦袋,沒有停頓,振濤老兵不見了,也沒有看到血跡,太黑了,水也太急了,我們離他們兩個也太遠(yuǎn)了?;⒊癔偭艘粯拥脑剿?,一次又一次的從水里出來,又一次又一次的聽著他大聲喊:“老兵,你擱哪呢?”而我也感覺到抓著我的胳膊松了,我和副班長只能靠著救生衣僅有的浮力在水里起伏,順江而下。
身體的熱量在快速流失著,我只能看到岸邊的虛影,好像什么都聽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沒了知覺。當(dāng)我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縣醫(yī)院的病床上了,空氣中充滿了消毒水的味道,又看著一雙又白又皺滿是劃痕的胳膊,動一下都會感覺到每寸肌膚都在疼。我看到了趴在床頭柜睡著了的二排長,我推了推他,他醒了,很憔悴,胡子拉碴兩眼通紅的問我:“感覺怎么樣?”我問他:“他們呢?”二排長聽我這句話以后眼淚直接就流了下來,沒說話,轉(zhuǎn)身出病房找大夫去了,我感覺,他們一定出事了,振濤老兵是我親眼看到被撞的,在我昏過去之前副班長還在我身邊的,我想下床,但是身子很軟,用手撐著床腿剛觸地我就直接跪下了,軟的像個面條,用不上一點力。
知道我醒了,隊長他們也過來了,一個個兩眼通紅,就像剛哭完一樣,大夫檢查了我的身體,說休養(yǎng)一陣子就好了,帶著護(hù)士走了,整個病房里就只剩下了隊長,二排長,還有幾個士官,病房里很靜,他們沉默不語,我只好把頭側(cè)著看向窗外的夕陽,眼淚不知不覺的就淌了下來,我努力的讓自己不出聲,但是我控制不住,我的聲音很沙啞,但是我還是喊出來了,我說:“你們說話啊,他們怎么樣了,說話啊,啞巴嗎?”良久,有個士官恨恨的看著我罵道:“都他媽因為你,要不是你怎么會這樣,”隊長見狀,把他們都推了出去。
隊長回來抽出凳子坐在我床前,他沉默著,我也沉默著,這個結(jié)果我心知肚明,我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問了一句:“隊長,副班長呢?振濤老兵呢?虎超呢?他們怎么樣了?”
隊長看著我,掏出了煙,走到窗邊點了一支,又狠狠的吸了幾口說:“發(fā)現(xiàn)你的時候,你身上套著兩件救生衣?!蔽彝鄣囊宦暱蘖耍@是我無法接受的,隊長并沒有因為我的哭聲而中斷自言自語,他繼續(xù)說:“找到你振濤老兵的時候,已經(jīng)兩天后了,找到的時候腦袋塌了一塊,身上泡的不像個樣子,七竅里都是蟲子?!标犻L邊說邊哭,但是依舊看著窗外。我哭的已經(jīng)說不出來話了,嗓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只會哭,攥著拳頭哭。隊長繼續(xù)說:“你副班長在江心島上,森警直升機發(fā)現(xiàn)的,找到的時候已經(jīng)不行了,虎超到現(xiàn)在下落不明,還在找,你已經(jīng)在醫(yī)院躺了三天了,他應(yīng)該也希望不大了?!?p> 虎超是五天后被對岸發(fā)現(xiàn)的,身上潰爛的不成樣子,我征得領(lǐng)導(dǎo)同意后我如接了他。送他回來的時候他是裝在袋子里的,是個俄文寫著數(shù)字200字樣的袋子,再后來我知道俄軍貨物200是犧牲的死者,貨物300是傷員,我小心翼翼的拉開了袋子,抓著他的手,可是他卻像脫骨了一樣,我抓到的只是一手沒有血色的碎肉,袋子里還有像其他這樣的碎肉,整個臉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全身浮腫,時不時還有驅(qū)蟲爬出來,肚子又鼓游漲,身上也像被啃食過,除了那身軍裝可以證明他是我們的人,否則那面可能就地處理了。我真的崩潰了,像個窩囊廢,跪在地上,除了號啕大哭什么都不會,我很自責(zé),不是因為我怎么會這樣,不是因為我他們怎么可能會犧牲,我覺得我就像個掃把星,我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們。
請叫我淵哥哥
今天就這一章,只此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