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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她的三次交易

第七十七節(jié) 半路出家的爸爸和兒子

我與她的三次交易 山水別院 4633 2022-05-30 20:00:00

  “那孩子也很可憐。”圓寸男抬起手來撓頭。因為手銬的限制,他只能把兩只手都抬了起來。即便如此,金屬制的鏈條還是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事到如今,你還有精力可憐別人啊……”我簡直有些“恨鐵不成鋼”,不太高興地挖苦道?!澳呛⒆印薄傅氖切∧绢^,同時也是最近很長時間鬧得整座城市都人心惶惶的“針管男”?!澳呛⒆印泵纸袕埩?,我是不久前才從譚警官那里聽說的。

  “他媽媽是什么時候死的呢?幾年前嗎?聽說當(dāng)時還賠了一筆錢,是吧?就算他爸爸再不好,總歸是親父子,一起生活,有什么可憐的呢?”我知道的情況不多,而且,比起他為什么成了針管男,我倒更關(guān)心被他家狗咬傷的我,能不能要求他出醫(yī)藥費。

  圓寸男出乎意料地?fù)u搖頭:“雖然是親父子,但那老爸絕不是什么稱職的父親,所以兒子嘛也……”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就他們對老木頭做的事情來看,確實可怕。

  “你說你沒有殺過人?!蔽也[起眼睛,把視線全集中在他的臉上。

  “那應(yīng)該是意外吧?”他抬頭看向我,眼神很是鎮(zhèn)定澄澈,同剛剛低著頭講述時的樣子截然不同。

  “意外?”

  “那天我在廚房,小張他——就是張林,你們管他叫小木頭——打到了一只很大的兔子,我就在燉那只兔子,而小張就在屋子里擺弄他的那把土槍。那時他爸爸從外面回來了,兩個人就在屋里吵了起來。他們吵得很大聲,但因為說得很快,所以我沒怎么聽清楚。那是我第一次到小張家,沒想到就遇到了這種事情,我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從窗戶溜走什么的。畢竟,我也擔(dān)心那個老木頭會認(rèn)出我來。就在那時,聽到了槍聲。因為聲音很大,所以知道距離很近——我知道不該插手,但腳還是自己邁了過去,結(jié)果就看到了,小張的爸爸躺在地上,身上中彈了?!?p>  “他死了?”

  圓寸男搖搖頭:“不,他還沒死,傷口還在汩汩地冒著血。他瞪大眼睛,看看他的兒子,看看我,他好像完全懵圈了?!?p>  “你們沒有叫救護(hù)車,也沒有報警?”

  “對?!彼c點頭?!澳请m然只是一把土槍,但是為了打野豬而專門改造過,威力相當(dāng)大。距離又那么近,而且他中彈的位置又是要害……那是任何人都無力回天的?!?p>  “小木頭怎么說?”

  “他完全傻掉了,坐在地上,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嘴巴張開著,嘴角還有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圓寸男抬手比劃著?!拔夷菚r很冷靜,檢查了小張的爸爸,確定他已經(jīng)沒救了,就去安慰小張。我那時其實還沒想好要怎么辦?只是覺得必須得做點什么,當(dāng)我搖晃小張的時候,他真的就像一塊木頭那樣,一動不動的?!?p>  “后面的主意全都是你出的?”我皺起了眉頭。

  “對,因為那孩子,我晃了他半天,他似乎才從夢里醒過來似的。他扭過頭來看向我,臉上卻立刻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后他說:‘爸,怎么辦?我做錯事了!’就是這樣,我一個字也不會記錯的?!?p>  “只是叫錯了吧?”我噘嘴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不。”圓寸男搖搖頭:“不是的,那孩子真的把我當(dāng)成他的爸爸了?!?p>  我的喉嚨里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咕嚕一聲。一個會用什么都沒沾的針管到處去扎人的人,一個會一怒之下就開車撞人的人,一個經(jīng)常在山里游蕩用土槍打野兔打野豬的人,一個會把別人認(rèn)成爸爸的人,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啊?

  “和他待在一起挺開心的。他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會任性,有小脾氣,要什么就非要不可……但是他也真的像個孩子那樣,很容易就會很開心。他讓我想起我自己的兒子,當(dāng)然,是他很小的時候?!眻A寸男說完抿住了嘴唇。

  “為什么不找個地方埋了?為什么非得拿到陌小婷家里去禍害鱷魚不可?”我氣憤地喊道。

  “因為狗。我試著埋了,但是又被狗刨出來了。那些狗是小張的爸爸喂大的,差不多只跟他一個人親。當(dāng)天晚上我就背著那老人去了山上,可是狗一直跟著我。不僅如此,它們還咬住老主人的衣褲,跟我拔河。我實在,實在沒有辦法?!?p>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嗎?”我竟然站在圓寸男和小木頭的角度考慮,真是醉了。

  圓寸男搖搖頭?!拔蚁氩坏礁玫姆椒?。不,其實也不是。那時我還有車,只要搬上車,就能借助火車什么的來毀尸滅跡。雖然挺遠(yuǎn)的,但這個城市也有兩座鐵路橋,我甚至專門開車過去踩點過。不過,我改變主意了?!?p>  “為什么?”

  “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利用鱷魚嗎?”

  “不,是利用你們?!眻A寸男抬眼看我,他的雙眼里竟閃爍著光芒。

  “我決定賭一把。如果成功了,幫小張掩蓋真相,從此由我當(dāng)他的爸爸,我們兩個一起生活。如果失敗了,這樣的案件,應(yīng)該能激起一些風(fēng)浪吧?只要有新的視線投向我,我便有了伸冤的機(jī)會。實際上,我一直對你寄予厚望。我自己找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找到我的妻兒,這個世界發(fā)展得太快了,有好多我不懂的新玩意兒。所以,從第一次走進(jìn)你的家門,到后來的一次次接觸,我都覺得你一定會幫我找到妻兒的?!?p>  “你既要找以前的妻兒,又要保新收的兒子,不會太貪心了嗎?”對于圓寸男在利用我這件事,我早有心理準(zhǔn)備,所以并沒有怒火中燒,仍然維持著一定程度的理智。

  圓寸男抬頭,沖我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在里面的時候,”他突然用回憶的方式打破了沉默:“我有好幾次想到要自殺。最糟糕的時候,從早上醒來到晚上睡著之間,大約平均沒十分鐘就冒起一次‘想自殺’的念頭。那地方,機(jī)會是有的,而且挺多。但我還是活下來了。我總是想,二十多歲的年紀(jì)就被關(guān)了起來,一直要到四十多歲才能重見天日,這樣的我,就算走出了那堵高墻,不是也已經(jīng)被時代拋棄了嗎?年輕時,我其實很好學(xué),也很喜歡各式各樣新鮮的玩意兒。高墻里面的我?guī)缀蹩梢哉f是一成不變的,但外面的世界卻是日新月異的。就算等我終于從里面出來了,我能重新融入這個曾經(jīng)踐踏過我的社會嗎?我會不會再次被踩在腳下?我很害怕,怕到想要死去?!?p>  “可你不是學(xué)會了很多東西嗎?比如修車?!眻A寸男臉上的深沉打動了我。

  “對,我在里面學(xué)會了修車,也學(xué)會了不少其他東西。我受了不少苦,但是終究還是自由了。我很有在很努力地活著?!?p>  我點點頭,表示認(rèn)可。說起來,圓寸男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可是,一直以來,甚至直到剛才,我都還能從他身上感覺到或許可以稱之為“少年感”的東西。這或許也是,從一開始我便稱他為“圓寸男”而非“圓寸大叔”的理由。

  “我想上天會補(bǔ)償我……”他輕輕地說,話語仿佛一片羽毛,飄落在雪地上一樣輕描淡寫。

  “很對不起那個叫陌小婷的小姑娘……”圓寸男慢悠悠地說。

  “你的小張開車撞了我?!蔽覜Q定把這件事也說出來。

  “怎么會?”他又露出痛苦的表情來。從他的表情能看出來,這件事他之前并不知道。

  “不過這件事跟你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之前有一次,他想用針管扎左小林,被我阻止了,應(yīng)該是那時記恨上了我。后來他開了輛白車來撞我,當(dāng)時還沒有牌照。哦,就是你們被捕時開的那輛車吧?!?p>  圓寸男抿了一下嘴:“那輛白車,是最近才買的。老張死后,我找到了他的存折,他真的存了很多錢。然后小張又一直喊著要車要車,所以就給他買了?!?p>  “他竟然有駕照?!”我驚呼,那家伙分明是個瘋子。

  “有的有的,是買的還是怎么弄來的,聽說還能找到代考,本子確實是有的,看著也不像假的。我讓他試著開了我的車,雖然不熟練,但他確實會開。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撞了你的事情實在抱歉?!?p>  我瞥他一眼,在心里吐槽:以前拿刀架我脖子還把我從車?yán)锿铣鰜淼氖虑椋氵€沒道歉吧?這叫什么?替孩子道歉的家長嘛?

  “雖然可能跟案件沒什么關(guān)系,不過,黃色的老虎是怎么回事?”我拿起記事本看了看,問道。

  “哦,那孩子屬虎呀,他很喜歡老虎。你說的是他車上那個掛件吧,那是我送給他的。以前放在我的車后備箱里,最近才翻出來的。那是我在別處撿到的,覺得還挺新的,就洗干凈收起來了。沒想到他居然那么喜歡?!彼f到這里笑了笑,笑得很靦腆,但也很滿足。

  “咚-咚-咚-”輕輕的敲門聲傳來。我回過頭去,與正走進(jìn)來的譚警官四目相接。

  “聊得怎么樣了?好像還挺愉快的呀?!蔽曳植磺遄T警官的話語里有沒有酸酸的氣息。不過,如果是我站在他的立場上,大概也會有點不高興。

  “肚子餓了吧?請你吃飯。我們這兒的食堂,有雞肉飯和豬肉飯兩種,要哪種?”譚警官居然是以“餐廳服務(wù)員”的身份進(jìn)來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走到我身邊的譚警官在桌上放下了另外一支錄音筆,還沖我眨了眨眼睛。原來是擔(dān)心原來那支沒電了嗎?我在心里微微一笑。

  “原來我們已經(jīng)聊了那么久了。”等譚警官走后,圓寸男笑著說道。他的表情很無欲無爭,就像冬天在村頭瞇著眼睛一邊曬太陽一邊打瞌睡的老漢一樣。

  “那個,我還有個問題?!毖芯苛艘粫河浭卤旧系挠涗浿螅覇柕?。

  “嗯?”圓寸男歪頭看我,其悠閑程度讓我懷疑我們現(xiàn)在根本不是在公安局的問詢室里。

  “我在左小林家見過一床被褥,還有些瓷杯之類的東西。是你的東西吧?”

  “嗯,對。怎么?你也下去那地下室了?”

  “地下室確實下去了,不過,杯子和杯子都在上面啊,在左小林家的一樓。”我有些不解,但與此同時,腦袋里又仿佛電光火石般,逐漸明朗了??峙履切〇|西原本是在下面的,左小林羅小森為了演戲給我們看才特意拿上來了。

  “不,應(yīng)該在地下室里才對。因為救走了果老之后,我親眼看到羅小森給那塊地磚的縫里滴上了膠水,所以便想到可以搬到那里去住。雖然在地下一片漆黑,但是很暖和,我也覺得很舒坦。”圓寸男緩緩地?fù)u搖頭。“果老掉下河時,我立刻就跳下去想要救他,可是河水太急了,我自己都是費了好大力氣才爬上來的。那之后我就趕緊回了果老家里,只拿了那床被子和那個撿來的杯子,去了左小林家的地下室。在遇到小張之前,我就住在那個地下室里?!?p>  “為什么不回車?yán)锼???p>  他搖搖頭,“習(xí)慣躺平了之后,卷曲著身體睡覺實在有點受不了了?!?p>  我點點頭,表示我能理解?!澳敲从龅叫埵窃趺椿厥履??”話說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按照圓寸男的習(xí)慣稱呼那個年輕人為小張了,而非小木頭。

  “因為兔子。他打傷的兔子跑過來掉進(jìn)了洞里,那時我剛好順著繩子往上爬來著。好險,要是我上來得早一點,沒準(zhǔn)中槍的就是我了……”他不好意思地抬手撓了撓頭,鏈條再次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還有什么問題嗎?我好像想不出來還有什么沒說的了?!彼⑽⑸斐鲆稽c兒舌頭,舔了舔嘴唇。

  我抿緊了嘴巴。還有問題!一個很大的問題,一個已經(jīng)在我內(nèi)心深處盤旋了很多天的問題,我?guī)缀跻呀?jīng)沒有多余的力量來壓制那份沖動了。

  “陌小婷她……”話音出口,敲門聲再次傳進(jìn)了耳朵里。我回過頭去,剛好看到滿臉是笑的、正端著飯盒走進(jìn)來的譚警官。

  “吃飯了!吃飯了!”譚警官的聲音里滿是喜悅。“一定餓壞了吧?”還有滿滿的關(guān)切。

  “嗯!好吃!”等譚警官再次離開,圓寸男便迫不及待地打開飯盒吃了起來。雖然在我嘴里,那不過是些普通的飯菜,圓寸男卻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他的樣子不像是裝的,而是,仿佛自己真的在吃著什么山珍海味似的。我突然感到有些心疼,在此之前他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呢?

  “你看上去挺高興的。”我低聲說,筷頭上夾著一根青菜,懸在半空中。

  “嗯,我挺高興的?!彼皖^吃飯,回答聲是那種滿嘴包著飯的含糊不清?!澳銊倓傉f到陌小婷,她怎么了?”

  剛剛的沖動早已消失不見了。

  “她是個繪本作家,你知道嗎?她正在創(chuàng)作一個故事,一個離家出走了的小人兒,在外面的世界闖蕩。有一只大狗和她在一起,她們也許會創(chuàng)造一個適合自己生活的世界?!?p>  圓寸男扒飯的動作停下了,他抬起頭來,認(rèn)真地看著我。等我說完了,他才說:“有一點像我嗎?”

  “嗯?!蔽尹c點頭,“像你一樣堅強(qiáng)?!?p>  “那個,小張會怎樣?”

  我搖搖頭,法律不是我的專業(yè),我不懂。

  “我會怎樣?”沒有等到回答的圓寸男繼續(xù)發(fā)問。

  我嘆了口氣,好像要鼓足勇氣才能發(fā)聲似的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們都有尋求法律援助的權(quán)利?!?p>  圓寸男認(rèn)認(rèn)真真地點點頭。

  “對不起。”這也許是他第一次對我說這三個字。他像停下來給氣球打氣似的,又慢慢地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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