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樣一種感受呢？就是把陌小婷和我，左小林和羅小森都玩弄在股掌之間的時候?！币幌氲竭@一點我就氣憤不已。明明我一直擔(dān)憂著圓寸男，甚至疑心他是否遇害。而我實際上卻是被他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我，很難過?！眻A寸男用低沉的音量說。他的話讓我想到很多年前在書上讀到的錯誤造句示范：我家門口有一條河，每天早晨都很難過。
“很難過？”
“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對于戲耍你們這件事，我也常常會覺得自責(zé)。”
“既然如此，把你是怎么戲弄我們的，說來聽聽吧?！蔽蚁胱屪约旱穆曇袈犐先ダ浔?，但是效果大概不好。實際上，講到一半，喉嚨干了，一個句子斷成了兩個——好像真的被名為“難過”的河流隔斷了一般。
“那天早晨，其實還沒到早晨，天還黑著，我在車?yán)镄褋?。周圍黑壓壓一片，燈光都在很遠(yuǎn)的地方，天上的星星也還看得見。我摸自己的口袋，想找出手機(jī)出來照個亮，但是我什么都沒摸到。我試著發(fā)動車子，卻發(fā)現(xiàn)油箱是空的。而且車子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一打著火就會馬上熄掉。我從車?yán)锍鰜?，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很熟悉的地方?！?p> “葫蘆村？”我不禁脫口而出。
“對，那里正是葫蘆村以前的所在地。很多年前，使我被關(guān)進(jìn)大牢的事情，就是在那附近發(fā)生的?！?p> 我不禁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這是巧合？是左小林故意為之的“殺人誅心”？還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我回到車?yán)?，耐心地等天亮。結(jié)果，在這個曾經(jīng)的是非之地，我居然睡著了，還夢到了以前的日子，夢到躺在床上睡著了的小男的臉，還有我們的兒子躺在她的懷里，也睡得正香。我再次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我檢查了車子，發(fā)現(xiàn)油原來是被放光了，還有發(fā)動機(jī)這頭有兩根線被剪斷了。我知道這肯定是左小林干的，雖然我沒看清，但那時電暈我的人，有可能就是你吧？”
我點點頭。
“我本來很生氣，可是生氣沒有用。那輛車子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了，之前我都一直睡在車?yán)锏?。我身上也沒多少錢，出來時發(fā)給的錢差不多都買了那輛車?？鞗]錢的時候我就去工地做幾天，我很少花錢，不過還是有些花銷的?！?p> “你一直在這樣生活，是為了到處找你的妻兒嗎？”
“對?！彼c點頭?！败噳牧宋易约簳?，我在里面的時候就是做這個的。不過油放光了很麻煩，得攢錢去買。所以我把車停在修理廠里，那幾天就給修理廠幫忙，沒活的時候就去工地，好歹攢出來了油錢?！?p> “對不起……”我的道歉支支吾吾，我們那么輕而易舉放掉的油，圓寸男居然要這么辛辛苦苦才能賺回來。
“其實還好，我因為這個認(rèn)識了修理廠的老板，因為我是走路過去求著他用拖車幫我把車拖出來的嘛，我身上又沒多少錢，是好說歹說他才答應(yīng)的。不過，從那以后他同意我在他的廠子里干活了，這樣我就不需要去工地了。你知道的，像我這樣的人，找工作不容易?！彼f著朝我瞥過來，我條件反射一般地點點頭。
“就是在修理廠里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追蹤器。一開始我并不清楚它是什么，只知道它絕對不是這輛車上該有的東西。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一個胖女孩從修理廠的外面往里張望，看到我的車就飛快地扭過頭去了。我那時還不認(rèn)識她，你叫她陌小婷，對吧？但是我一下子就猜出來她應(yīng)該是左小林的朋友，還覺得可能就是她把我電暈的。那么，她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呢？我馬上就想到了，那東西，大概是個追蹤器吧?！?p> “厲害！”圓寸男說到這里，我不禁朝他豎起了大拇指。他輕輕地瞥了一眼，臉上竟然露出一絲羞澀的表情。
“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左小林大概什么都不記得了。剛剛說過的嘛，那時在我看來她是唯一的希望。但是我沒想到她的反應(yīng)會那么強(qiáng)烈。其實我沒有做想要傷害她的事情，還一直抬著雙手輕聲安撫她，但她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來了一把小刀……”圓寸男皺起了眉頭：“刀是最不應(yīng)該隨身攜帶的東西，你知道嘛？如果是就地取材還好說，如果刀是提前準(zhǔn)備好的，就麻煩了?！?p> 以我常年看電影的經(jīng)驗來說，我多多少少有點理解圓寸男莫名其妙的感嘆，他大概在說謀殺案的定罪問題吧。
“我知道絕對不能再正面接觸左小林了，所以我就想著悄悄跟著她，哦，我還搞到了一個竊聽器裝進(jìn)了她家里。哦，對了，陌小婷的家，你的家，都是在這個過程中找到的。我不但跟蹤了左小林，也短暫地跟蹤過你們?！?p> 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體表傳來麻酥酥的感覺，掀起袖子一看，果然滿是雞皮疙瘩。
“所以那天在我家等我，是故意把車開過去讓我知道的？”
“對?！彼c點頭?！跋胫€是不要嚇到你比較好，所以就把車開去了。果然你就沒有被嚇到了，對吧？”他微微一笑。
我也心照不宣地笑了。
“托我找手機(jī)，是幌子吧？”
“嗯?！彼贮c點頭。“想找人說說話，知道你是左小林的朋友，所以覺得可以跟你說。女生不行，太大驚小怪了。和你聊天蠻舒服的。一起喝喝啤酒、聊聊天，挺好的。好久沒這樣了?！彼脑捵屛蚁肫稹缎ど昕说木融H》里面安迪一行犯人在屋頂上刷油漆的間隙一起喝酒的場面，不知道圓寸男是否有過這樣的時光。
“一直一個人?！蔽也恢獮楹屋p聲說出了心里的想法。
“倒也不是。說出來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像是一滴油，漂在水面上。不，更像是一滴水，沉在厚厚的油層底下。就是這樣的感覺?！?p> “嗯?！蔽蚁肓讼?，輕聲地哼起了那首歌——“當(dāng)一艘船沉入海底，當(dāng)一個人成了謎題……”
圓寸男果然向我投來目光，臉上都是淺淺的笑。
“那段時間為了接近羅小森，我一有時間就去葫蘆村晃蕩?！眻A寸男又繼續(xù)講述起來。
“你還送過牛肉給他們。”
“對，用我自己的工錢買的，不是什么來路不明的東西。雖然我的本意是，如果他能煮好了跟我一起吃就好了，不過沒有那樣也沒關(guān)系?！?p> “幫羅小森從地下室里救出了果老？”
“嗯，那位老先生看上去瘋瘋癲癲的，我倒覺得他有大智慧。他跟我說了好多話，我在他家里住過幾晚?！?p> 難怪果老身上會穿著圓寸男的衣服，想到這里我點點頭。
“果老的死……”我猶豫不決著說。
“嗯，那是意外，但也不全是意外。怎么說呢？大概是冥冥中的天意吧……”說到這里，圓寸男第一次把手伸向了他面前的水杯，端起肯定也已經(jīng)涼了的茶水喝了一口。
“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什么？”我疑惑不解。難道果老的死是圓寸男造成的嗎？不，我不愿意往這方面去想。
“那天村里死了人，對吧？果老跟我說想去那家看看，這種時候我是不方便露面的，所以就自己待在果老家里。但是過了一會兒果老回來了，他說那家的門鎖了，他要找東西去砸門。我當(dāng)然會阻攔他，但是他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總之就是堅持要去砸門，有不能不去砸門的理由。我怕大吵大鬧會引來鄰居，所以就主動提出幫他了。我想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門打開再鎖上，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的?！眻A寸男說著，頭又低了下去。
“啊，原來那門是你開的！”我驚呼了一聲。我的心中一直存著個疑惑，就是徐老太家起火的那天，那扇原本應(yīng)該是鎖著的大門為什么打開了。當(dāng)時，鐵鏈和掛鎖都好好的擺在地上。如果是圓寸男做的，倒是挺像他的風(fēng)格。
“你們進(jìn)去之后做了什么？”
“果老在屋子里亂翻，而我就一直在阻攔他。然后果老從那家的床上拿了一床被子，硬要塞給我。他說那是死人的東西，就算我不要，也會被扔掉。所以我，接受了，把被子搬回了果老家，然后又回去找果老?！彼念^已經(jīng)深深的低下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就是從他的聲音里，我也能聽得出來他的羞恥感。
“果老在那家，就好像在自己家里那樣。我以為他們是什么親戚，我……”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果老家里太冷了……我只能睡在地上……這是我出來之后的第一個冬天，我還沒來得及準(zhǔn)備厚衣服和被子……”
然而借口終究只是借口，無論如何，偷竊都是既定事實。正是因為圓寸男的內(nèi)心深處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他才深深地低下了頭吧。
“那天，羅小森在離葫蘆村很遠(yuǎn)的地方遇到了你，你當(dāng)時好像受傷了，不是嗎？他不是還送你去醫(yī)院了嗎？”我瞥了一眼手上的記事本。
“嗯，因為被蛇咬了?！眻A寸男回答得很干脆?！熬驮谵k喪事的那戶人家，柜子里突然竄出來一條大蛇。那條蛇是鮮紅色的，被咬了之后我立刻意識到不好了。我想到絕對不能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所以我就跳上了一輛公交車。本來只想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結(jié)果不小心就坐過了站?！?p> 我的腦海中仿佛出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畫面，圓寸男一邊在心里吶喊著“不能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一邊意識恍惚地邁上了公交車。那時，倘若不是羅小森發(fā)現(xiàn)了他，他大概率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吧？
“這么說來，羅小森是救了你一命咯?！蔽矣冒腴_玩笑的口氣故作輕松地說。這算怎么一回事啊，小小的房間里剛剛仿佛彌漫著生離死別的氣息。
“對啊，所以我才那么努力地幫他出主意啊……”圓寸男一邊說著，一邊理所當(dāng)然地點點頭。他的頭已微微抬起來了，現(xiàn)在，正時不時拿眼睛朝我瞥過來。
“你說的出主意該不會是指闖進(jìn)陌小婷家的事情吧？”我有些生氣地抬高了音量。
“對。那孩子跟我說，姐姐好像陷入了復(fù)雜的三角戀關(guān)系中，很苦惱。我立刻就明白了，三角戀的另外兩個角就是指你和陌小婷吧？之前說過的，我跟蹤過你們嘛，你的家我進(jìn)去過好幾次，但是陌小婷的家門我弄不開。所以我就說，要是能進(jìn)到一個人的家里去，就能知道她在藏著什么秘密了。我這不算出主意吧，只是隨口一說而已。不過，我也沒想到那孩子居然真的有法子把門打開。新的、科學(xué)的東西我不怎么懂，我老了，被時代拋棄了，有好多東西要學(xué)卻學(xué)不會了?！?p> “你倒是學(xué)點好的呀！”我氣不過，說出的話自己聽起來也覺得陰陽怪氣。
“嘿嘿~”圓寸男就像不明白我的諷刺意味一樣，居然一邊傻笑著，一邊抬手撓了撓頭。
“你不再來找我了，是因為跟羅小森玩到一起去了?！蔽颐摽诙龅脑捖犐先シ路鸫滓饴频?，然而，或許我真有這樣的想法。
“他是挺有趣的，懂的東西也多。他那輛自行車，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自行車。剛開始我不管怎樣都騎不起來，后來居然慢慢能騎了?！眻A寸男的臉上居然出現(xiàn)了微弱的光芒，他像是自豪著，又像是對未來還充滿著期望。
“你和果老在徐老太太家拿了東西，那時是你最后一次見他嗎？”我拿起記事本看了一會兒，重新用提問的方式把談話拉回正軌。
“不，不是?！眻A寸男搖搖頭，那一刻，就好像電視機(jī)的顯像管壞了一樣，以他為中心的畫面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那剛剛說，果老的死是意外，也不是意外?！蔽姨嵝阉?。
“我，親眼看到的……”他抬起頭，但是閉上了眼睛?！肮虾鸵粋€人在拉拉扯扯，我覺得他可能是被推下河的?！?p> “那個人是果老的弟弟？老木頭？小木頭的爸爸？”見他停止了講述，我便主動發(fā)問了。
“你居然什么都知道?！彼犻_眼睛，露出一個疲軟無力的微笑。
“那究竟是不是意外呢？他們在吵什么的？你知道嗎？”他竟然反過來問我。
我搖搖頭?！奥犝f那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一直很差，也許每次見面都要吵架吧。不是說果老害怕他弟弟，都不敢去他家嗎？”
“對?！眻A寸男望向不遠(yuǎn)處的墻壁，慢慢地說：“有一次我和果老在路上走，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個老木頭，果老一下子就跳進(jìn)了旁邊的稻田里。真的是，一下子就跳進(jìn)去了。就像鯉魚跳龍門那么跳的呀！”他用手做著手勢。
“嗯嗯?！蔽尹c點頭?！皩α?，剛才還有個問題忘了問你了，為什么把車停進(jìn)那家醫(yī)院里呢？”
“很簡單啊，”他一攤手：“要停在一個又安全又免費的地方嘛，我很喜歡醫(yī)院，有免費的躺椅，有免費的水，不會太冷，晚上也很安全。以前我都是拿醫(yī)院當(dāng)作補(bǔ)給站的?！彼f著咧嘴一笑。我這才注意到他缺少了一顆牙齒，也許可以稱為空虛或者孤獨的東西從那個小小的黑洞中源源不斷地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