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枯木逢春
左卻目睹了今日江魚餌所做的一切,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但她的臉上始終波瀾不驚。直到大火燃著了棺材,她終于扛不住,一個人悄悄離開了城主府,登上城墻去了。
她坐在此刻空無一人的城墻上,孤獨(dú)地飲著酒。
北麓河的流水聲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尤為清脆,左卻一閉上眼睛就感覺整個人都在河面上飄著。
“是誰說‘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太陽一曬不就回到天上?一下雨不就又到了地面?”左卻睜開眼,站起身沖著北麓河喊道,“為什么你們輕而易舉就能回到原點?我已經(jīng)這么努力了還是不行?!”
她收回目光,俯視著城墻下被千軍萬馬踩踏過的地面,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許多。
“我的尸體現(xiàn)在一定是在詩人崖下的結(jié)界里吧?哈哈,連個收尸的人都不可能有……”
“騙人精?!焙喍痰囊痪湓?。
明明是北麓河的水聲更大,那短短的三個字卻一個不落地鉆進(jìn)了左卻的耳朵里。她難以置信地轉(zhuǎn)身望向聲源處,看見貍貓站在十步遠(yuǎn)的城墻上注視著她。她手一滑,酒瓶子啪的一下摔碎了。
“騙人精左卻。”
聽見這一聲呼喚,左卻不再猶豫,揚(yáng)著嘴角奔向?qū)Ψ健?p> 可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緊緊地抱住貍貓,帶著哭腔埋怨道:“你怎么才來?你為什么不早一點來找我?”
“只要你還好好活著,就不算太遲?!?p> “可我害怕,我怕哪天我就不想繼續(xù)行尸走肉,這樣你來就再也見不到我了?!?p> “你還有我,怎會是行尸走肉?”
“對不起,以前瞞著你,其實我入夢是為了讓媽媽重活一次??汕鄮熃阏f,即便我保住了孔孟奇一家,媽媽也回不來了……好不容易我還有意識,可又有什么用?我再也回不去了……游天,你能來,我很開心……”左卻安心地靠在貍貓的懷里閉上了眼。
魏杜衡神色復(fù)雜地看了看懷里的人。他心里明白,左卻只是喝多了將他誤認(rèn)成那個叫“游天”的人,才會毫無防備地說出那些無論之前他怎么問都問不出來的話。
“還說孔府危機(jī)已解,行騙也不看對方是誰?!?p> 魏杜衡將她送到了城主府中剛收拾出來的一間廂房里,親自照看她。
他坐在床邊凝視著此刻睡得正香的左卻,問道:“你究竟是哪里來的妖精……”他牽起她的一只手,本想偷偷親一口卻還是忍住了。他知道,左卻心里那個人是游天,她若醒著,絕不容許旁人如此。
他嘆了一口氣,將左卻的手塞進(jìn)了被褥里,起身走到書案前提筆寫信。
第二日一早,左卻醒來,慢慢睜開了眼睛。想起昨夜城墻之事,她一邊起身一邊喊道:“游天……”一說話才意識到嗓子干澀。
魏杜衡抵在書案閉眼小憩,聽見動靜立即起身倒了一杯水端給她,“先喝點水。”
“游天?”左卻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左小娘子不必試探。游天從未來過,待在你身邊的一直都是魏某?!?p> 左卻連水也沒喝一口,喑啞著嗓子道:“誰允許你叫我‘騙人精’了?”
“左小娘子騙我在先,還不許我說你了?怎么,難道左小娘子將我錯認(rèn)成旁人僅僅是因為‘騙人精’三字?”
左卻被說中,氣得攥緊了手里的杯子,“你出去?!币娢憾藕鉄o動于衷,她直接把杯里的水撥到了他身上,“出去!”
魏杜衡正愁沒處發(fā)泄,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床上。他瞥了一眼抵在胸前的術(shù)筆,難以置信道:“你要?dú)⑽??為了區(qū)區(qū)三個字你就要?dú)⑽摇呛恰?p> 此時,術(shù)筆忽然被丟到了一旁,左卻笑著勾上魏杜衡的脖子,“杜衡你想要她么?我可以幫你?!?p> 魏杜衡拽開她的手,道:“小娘子請自重!”
她望著魏杜衡倉惶而逃的背影,悠悠吐出幾個字來:“有匪君子,匪我思存?!?p> 話音一落,左卻輕而易舉地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quán),卻蜷縮在床上一言不發(fā)。
不到一盞茶時間,有人敲了門,但并未得到回應(yīng)。
“我進(jìn)來了??!”商陸推門而入,將手里的早點輕輕地放在了床邊的方桌上,才瞄了瞄左卻的臉,“你醒著怎么不吭聲?這些都是少莊主讓我給你送的。吃完去西院,我們少莊主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說?!?p> 左卻沒有理會。
“欸!你別不理人??!你要是不把這些吃完,少莊主會把我丟到北麓河去喂魚的!我可不想成為魚餌……左卻?左姑娘?左小娘子?”商陸蹲在方桌旁開始攪動碗里的粥,“你聞聞,多香??!這可是我們少莊主親手做的!除了莊主,旁人求都求不來!我從小跟著少莊主,都沒這個口福。哎呀!左姐姐,你就饒了我吧!”商陸放下調(diào)羹,走到旁邊打算跪下大拜求饒。
左卻慢慢地坐起身,“既然你沒吃過,那你吃吧!”
商陸立即站起身來,扭扭捏捏道:“那怎么行呢?要是被少莊主知道,他肯定會先把我剁碎,再丟到河里——”
“我不會告訴他,你吃吧?!?p> “那——我就不客氣了!”商陸端起那碗粥,將快要流出來的涎水收了回去,咕咚咕咚就喝起來了。
沒幾下,一碗粥全進(jìn)了商陸的肚子。她咂吧咂吧嘴,皺了皺眉,道:“我怎么覺著這粥有股藥味……你該不是故意整我?”
左卻站起身來,“管好你的嘴,不然你就是下一個魚餌?!?p> 城主府,西院。
院中有一株枝繁葉茂的巨高銀杏樹,歲數(shù)絕對長于邊州城。如今已是深秋,樹上的葉黃燦燦的,綴著密密麻麻的銀杏果。樹下的地面也鋪了一層薄薄的葉子,偶爾掉落一兩顆果子。
魏杜衡一襲白衣站在樹下,遙望著月洞門。
須臾,左卻穿過月洞門,走了過來。
“魏少莊主還真有雅興,只可惜在下無心陪你賞這美景。我過來也不是為了聽你說什么。初遇之時,我以為話已經(jīng)說得十分明白,沒想到魏少莊主心如明鏡記性卻不大好?!?p> “左小娘子言外之意是,昨夜你誤將魏某認(rèn)作他人進(jìn)而投懷送抱,乃是因為魏某屬意于左小娘子?難道不是因為左小娘子滿心牽掛游天才做出如此舉動?魏某不知游天是何人,即便想化成他的模樣也無從下手,更何況,是你二人之間的暗語——”
左卻聽著這些話,臉色愈發(fā)陰沉。她一時覺著胸口悶得難受,抬起右手捂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從喉中蔓延開來,她不由得吐出大口血來。
“左小娘子!”魏杜衡終于不再聒噪不休,焦急萬分地扶住她。
左卻欲將他推開,手上卻使不出多大的力氣。
不如,就到此為止吧!她不愿再做無謂的掙扎,閉上雙眼就地癱倒下去。
“左小娘子你別離開!”魏杜衡將她攬在懷里,騰出一只手探她的脈象,“我錯了!我不該說那些話氣你!你別放棄!我找你來,其實是想告訴你,我會和你一起守住孔府!就算原來的樹枝開不了花結(jié)不了果,新枝一定會開花結(jié)果的!所有樹枝都長在一棵樹上,就算只有一枝開花,這棵樹也是能結(jié)果的!你難道不想保住另一枝的左卻嗎?!”
左卻微微睜開眼,問道:“我可以……保住媽媽嗎?”
“只要你活著!不放棄希望!所有你想見的人都能保??!”
“那我要活著,我得看好孔府……”
“好!我一定把你醫(yī)好!”魏杜衡抱起左卻,翻墻跨院的回到了住處。
“商陸!商陸!”
“來了來了!”商陸急匆匆跑了進(jìn)來。
“速速把銀針拿來!再去廚房把藥煎好!”
商陸手腳麻利地把銀針找了出來,攤開放在了床邊的方桌上,問道:“要抓什么藥?”
“藥抓好了,在廚房一進(jìn)門右手邊第一個架子最頂層??烊?!”
“哦!”商陸匆匆忙忙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才嘀咕道,“少莊主不會真動心了吧?以前從未見他這樣著急過……可左卻哪有龍姐姐好?龍姐姐長得好看,待人又和善,還能一口氣制伏所有邊州人。嗯,還是龍姐姐好,要是少莊主能打贏鳳大哥把龍姐姐娶回家就好了!”
巳時過后。
江魚餌與如愿、莫云開等人道過別,只身一人離開邊州城,快馬加鞭回棽州城去了。
如愿得知左卻吐血攜紅玉前來探望,被守在屋外的商陸給打發(fā)了。
左卻一醒過來便對上魏杜衡的一雙眼。
魏杜衡眉頭舒展開,道:“你醒了,感覺如何?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左卻望著他搖了搖頭。單看五官,無論看多少次她都覺得他和貍貓毫無分別。興許把魏杜衡喂成一個胖子,她就不會再錯認(rèn)了。
“嘴里發(fā)苦吧?我讓商陸備了梅子,要不要吃點?”
“多謝?!弊髤s慢慢起身,從魏杜衡端著的小碟子里拿了一顆梅子塞進(jìn)嘴里。
“江魚餌將軍已啟程返回嵎夷,如公子帶著龍女和莫將軍一起來過,只是你那時還昏睡未醒,我讓商陸打發(fā)她們走了?!?p> “……我昏迷時,可有人吹曲?”
“我見你愁眉不展,便唱了一首曲子。幼時,母親常在枕邊哼唱此曲哄我入睡,效果極好?!?p> “你當(dāng)真……不是游天嗎?”她清晰地記得,生前她請云曉吃小龍蝦那一晚,貍貓哼唱的也是這首曲子。
“左小娘子還不肯死心嗎?”
左卻沒有答話。她并非不死心,她只是害怕游天想方設(shè)法來找她,她卻再次辜負(fù)他。
她低著頭,小聲問道:“孔府……最近如何?”。
“太尉府派了身手上好的暗衛(wèi)守著,孔府無事。左小娘子不必?fù)?dān)心?!?p> 左卻點點頭,“……抱歉,我不該那樣對你?!?p> “左小娘子與魏某只是各懷私心罷了,昨夜及今早之事便讓它隨風(fēng)而去。今后讓我陪你一起守護(hù)孔府,可好?”
“魏少莊主當(dāng)真是在征求我的意見嗎?我若說‘不好’,你便能撒手不管了?”
魏杜衡無言以對。此事他確實不會完全按照左卻的意思來,不然早在她傳信之時他就已經(jīng)撇開孔府不管了。
左卻坦誠道:“我想今日便啟程回潭州城?!?p> “孔府有人盯著,左小娘子先把身子養(yǎng)好?!?p>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商陸與旁人的交談聲——
商陸道:“哎!你們匆匆忙忙的要去哪里?”
一位男子道:“聽說來了幾個趁火打劫的,溜進(jìn)鑄劍堂盜‘落雁’去了!莫將軍召我等過去抓賊!”
“‘落雁’……鑄劍堂在哪?”
“出了城主府往南走兩條街就是!商陸姑娘要不要隨我等一同過去?”
“無妨,你們先去!”
那隊將士一走,商陸便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進(jìn)屋了。
“咦!你醒了!醒了正好!少莊主,他們說邊州城的鑄劍堂進(jìn)賊了!我們一起去瞧瞧吧?聞名天下的‘落雁’劍就在那里!”
魏杜衡道:“你想去就去?!?p> “好咧!那我去啦!”商陸像陣風(fēng)一樣踩著門檻就飛了出去。
左卻凝視著魏杜衡,可憐兮兮道:“我餓了?!?p> “我去廚房看看午飯做好沒有?!毖粤T,魏杜衡即刻起身出去了。
左卻輕手輕腳地穿好鞋,走到門邊憑聲音確認(rèn)魏杜衡已離開,打開門便要走。
“看來魏某醫(yī)術(shù)確實大有長進(jìn),左小娘子恢復(fù)得不錯?!蔽憾藕怆p手抱胸站在月洞門的另一側(c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
左卻撇了撇嘴,“我昨晚沒吃,今早也沒吃,實在是肚子餓了。你還不快去廚房?”
“既如此,左小娘子隨我一同過去。不然,等我找到吃的回來,你恐怕已經(jīng)在回潭州城的路上了吧?”
左卻心虛,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