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喻州把全家福放回抽屜里,細心地把相框的擺放位置調(diào)整得和拿起來之前一模一樣。
他思考了會兒秦添此時可能去的地方,拿著車鑰匙,重新出了門。
來到姐姐以前住的小區(qū),他站在樓下默默地數(shù),數(shù)到樓層后,不出所料地看到房間里亮著燈。
這套房子是兇宅,出事之后一直空著,既沒有出售,也沒有出租。秦添先搬去外公外婆家住了段時間,因為外公身體不好,外婆要照顧爺爺,顧不上他,后來,他就搬到了離學(xué)校更近的舅舅賀喻州家住。
賀喻州用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
秦添坐在沙發(fā)前的地板上,盯著茶幾上的生日蛋糕發(fā)呆,沒注意到有人開門進來。
生日蛋糕上插著一根蠟燭,小小的火苗跳動著。蠟燭已然燃燒掉了大半,秦添卻似乎并沒有把蠟燭吹熄的想法。
沙發(fā)上蓋著防塵用的舊床單,秦添沒把床單揭開坐沙發(fā),直接坐地板上了。
賀喻州走過去,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有淚痕。
這孩子,哭過。
賀喻州忍不住在心里感慨:雖然身高已經(jīng)快跟他差不多高了,還是個孩子啊。
秦添這才驚覺賀喻州來了,還看到了他狼狽的模樣。他立即把臉扭向一旁,慌張地抬手在臉上抹了兩下。
“舅舅你怎么來了?”他說話帶著些許鼻音。
賀喻州直接說道:“今天是你媽的生日,你外婆擔(dān)心你,讓我回家看看。我回家沒看到你,打你手機關(guān)機,我就想你是不是跑到這兒來了。”
他掀開防塵床單,坐在松軟的沙發(fā)上,下巴指了下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提醒秦添:“蠟燭,再不吹要燒到蛋糕了?!?p> 秦添手忙腳亂地把蠟燭吹滅,拔了,遲疑地問:“你要不要吃一塊?”
“切一塊,沒吃晚飯,正好餓了?!辟R喻州邊吃蛋糕邊說,“我前兩天去看過你媽?!?p> “誒?”
“她看上去還不錯,我跟她說了給你報補習(xí)班的事。你要是也想去看她,等到下次探視的時間,我給你安排。”
“她看上去還不錯?”秦添突然有些生氣。
“嗯?!辟R喻州真餓了,狼吞虎咽,沒注意到外甥神情的變化。
“她在坐牢,又不是去度假,怎么可能看上去還不錯?”秦添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隱隱的怒意,“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撒這種謊來哄我?!?p> “我哄你做啥?”賀喻州一臉嫌棄,“你看我像是會哄人的?我說的是事實?!?p> 秦添聽不進去,瞪著眼睛激動地低吼:“那也是她裝給你看的,她不想讓我們擔(dān)心!我那天就不該賭氣跑出去!要是人是我殺的,她就不用坐牢了,我沒滿十四歲,也不用坐牢!”
賀喻州吃完紙盤子里最后一口蛋糕,把盤子和叉子扔到一旁的塑料袋里,像抓小雞似的揪著外甥的衣領(lǐng)子,把他揪進衛(wèi)生間,把他的頭按到水龍頭下,擰開水龍頭。
水龍頭沒有任何動靜,估計水閥多半沒開。
這就尷尬了。
賀喻州本想讓外甥淋會兒冷水冷靜一下的。
“你干嘛?”秦添被按得動彈不得,火大地吼。
賀喻州松開手,秦添抬頭的時候,后腦勺在水龍頭上撞了下。他更火大了,怒氣沖沖地瞪著舅舅。
賀喻州氣定神閑地說道:“我本來是想讓你沖沖冷水,冷靜一下,反省一下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你是不是沒開水閥?”
秦添:“……?!彼€氣走進廚房,把水閥打開,挑釁地瞪著賀喻州。
賀喻州道:“我最近忙,沒想起來今天是你媽的生日,你要是早點兒跟我說想給她過生日,我說不定還可以想辦法給你安排當(dāng)面給她唱生日歌。”
一句話讓秦添泄了氣,止住多會兒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不想在賀喻州面前哭出來,覺得丟臉,大步走回到茶幾面前,再次在地板上坐下,用力眨眼睛,把眼淚生生憋了回去。
“要是那天我沒跟那個人吵架,沒說去尋死的話,我媽可能不會殺他?!鼻靥砜谥械哪莻€人,是他爸爸。
“沒有要是。要這么說的話,要是我早點兒覺察到你爸的變化,早點兒注意到他打你和你媽媽,這個悲劇可能就不會發(fā)生??涩F(xiàn)在說這些話沒有任何意義。你媽跟我說了,她早就有殺他的想法了,只是一直沒有付諸行動。就算那天你們不吵架,以你爸打你們倆的頻率,你媽對他下手也是遲早的事?!?p> 賀喻州說完,秦添沉默了。
賀喻州拍了下秦添的肩膀,“沒吃飯吧?”
秦添搖頭,他沒有胃口,蛋糕也沒吃。
“走,我請你吃好吃的?!辟R喻州不會哄人,秦添也這么大個人了,站起來都跟他差不多高了,他也覺得沒必要哄,吃一頓就好了。
秦添坐在地板上沒動,遲疑了一會兒,問:“明年我媽過生日的時候,你能安排我去給她過生日?”
“當(dāng)然能!”賀喻州道:“下次能探視的時候也讓你去,要是你有課,我?guī)湍愀蠋熣埣佟!?p> 一聽到請假,秦添的眉頭就微微一皺。
雖然他不會覺得母親殺了父親坐牢讓他抬不起頭來,但如果要向老師請假,他也不想用這個當(dāng)理由,就是不知道舅舅到時候會怎么說。
正當(dāng)他要說他自己會請假的時候,又聽見賀喻州說:“你要是不想讓老師知道你去探視你媽,到時候我會另外給你找個借口?!?p> 秦添沒想到舅舅在這方面倒是出人意料的心細,明明當(dāng)初他打算向他求救的時候,他一心撲在工作上,并沒有花心思聽他說話。
經(jīng)賀喻州這么一提,秦添突然覺得就算說實話也沒什么,沒必要這么矯情,反正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老師們都知道他媽把他爸殺了,他在學(xué)校里不還一樣過?
“隨便?!彼_始收拾茶幾上的東西,把垃圾扔在塑料袋里,把剩下的蛋糕重新放回盒子里。
六寸的生日蛋糕,被賀喻州吃了四分之一。
“剩下的蛋糕你明天早晨可以當(dāng)早飯?!辟R喻州抱著胳膊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秦添收拾,沒幫忙。
秦添默默地收拾完東西,一手提著蛋糕一手提著垃圾,賀喻州走他后面關(guān)門。
關(guān)燈的時候,賀喻州最后掃了眼這間屋子。
裝修風(fēng)格很溫馨,但沙發(fā)和電視柜上都蓋著防塵用的舊床單,蓋住了所有溫馨的元素,配上白色的冷光,還有照片墻上早已物是人非的照片,有一種說不出的森冷和詭異感。
他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走向電梯。秦添安靜地站在電梯門口,看著電梯上不斷變化的數(shù)字,渾身散發(fā)著孤寂的氣息。
看到他這孤寂的背影,賀喻州突然想到了童欣的口供:我小時候跟我爸媽曾經(jīng)住在天明工業(yè)區(qū)那一片,我去懷舊。
秦添回來這邊,恐怕也是懷舊。
到餐廳吃飯的時候,秦添看上去已經(jīng)跟個沒事人似的了,除了非必要不說話之外。
吃到一半,賀喻州的母親打電話來,詢問秦添的情況。賀喻州干脆讓秦添自己跟外婆說。
秦添在手機里表現(xiàn)得很自然,向外婆匯報舅舅帶他出來吃飯了,沒讓老人家聽出任何不對勁兒的地方來。
手機回到賀喻州手中,老太太還感慨孩子真不容易,讓賀喻州多費點兒心。賀喻州略顯敷衍地應(yīng)了。
回到家,秦添沒有發(fā)現(xiàn)賀喻州動過他的全家福。
他盯著全家福看了會兒,把割裂的照片從相框里拿出來,掏出買蛋糕贈送的打火機,把照片點燃,看著火苗一點點地把這張全家福吞噬掉。
他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