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時。
今晚負責值宿長安街面的，乃是金吾衛(wèi)一郎將。名叫李良。
二十四歲，位居金吾衛(wèi)郎將。
只有兩個可能。
其一，高權(quán)二代。
其二，自身有本事。當然，還得有貴人看重。
李良自認是個有本事的，可有本事的人多了去，難道各個都能當官？
他這個郎將，其實還是他父親健在時，靠著砸鍋賣鐵通門路，加上自身也在金吾衛(wèi)有些關(guān)系，這才在臨死前給兒子捧上了這位置。
可這位置做到如今，差不離也算到頭了。
沒了家財通關(guān)系，父親生前的人情也用盡。此時還想繼續(xù)供職無數(shù)人眼熱的金吾衛(wèi)郎將，不大可能了。
近些時日，他已經(jīng)能非常明顯的感受到上官對他的刁難。
按例應(yīng)該是十日一夜值，可他已經(jīng)被各種理由指使，連續(xù)夜值半月。
他不敢埋怨，不敢頂撞，更是不敢出半點錯漏。
因為但凡有一點差池，就指定會被人大批特批，丟了差事。
白日間，上官曾對他暗示，說只要自己愿意放棄這個郎將職務(wù)，那就平級調(diào)往他處。
這個他處，指定不會是長安。
李良有時候也想過，要不要從了，至少不用活得如此小心翼翼，至少不用終日被人拿捏穿小鞋。
可他不敢也不甘??！
長安金吾衛(wèi)郎將，多好的前程。去了別處，這輩子怕是都上進沒機會了。
而且，當初他父親為了給自己這個差事，連自己發(fā)病買藥的錢都省下來，他李良哭著跪在榻前，仍不能阻止他父親把這些錢送與那些兵部大老爺。
他父親以前說過，李家先祖是開國大將，他們這些后人不能辱沒先人。
說實話，李良心里是不信的，要真是開國大將，自家怎能連個爵位都沒？
可他數(shù)次詢問，父親都只是嘆息搖頭。
今天，他日落前就在兵部簽了名，也十分細心的給麾下安排好各處巡視的差事。
按理來說，他這個郎將是可以坐堂，不必上街的。
甚至就是回家睡覺，只要沒事發(fā)生，就行。
可他不敢。
無數(shù)人盯著他，此時用如坐針氈來形容都毫不過分。
“郎將大人，您何必親自帶人巡街呢？日間各種差使已讓您操勞許久，再不歇歇，能撐住嗎？”
行在寂靜街上，旁側(cè)親近下屬擔憂詢問。
李良疲憊看了他一眼，默默搖頭。
“不如就從了吧。”
屬下嘆息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卑下其實聽同僚說過，看上您位置的是蘇南伯的公子，蘇南伯正不斷往兵部使勁呢。”
蘇南伯？
李良茫然看向前方漆黑街面，重壓無力之下，心中酸楚何以言表？
此時，他恨不得仰天長嘯，發(fā)泄一番心中積郁。
可攥拳許久，也只能咬牙悶?zāi)?p> “要是等到他們抓住您把柄翻臉，怕是連平調(diào)的機會都無了。說不得，還有牢獄之災(zāi)……”
“卑下跟著您有些年頭，著實不忍啊。”
“您妹妹被退婚，俸祿連停數(shù)月，就連您老母都不得已出街販湯水來補貼家用。金吾衛(wèi)郎將，多光鮮多好的前程，可您知不知道，您真的守不住了。衛(wèi)里不少人都私下議論您，說您……唉！”
聽著屬下一句句雖是勸慰，實則如刀割般的話，李良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聲音，“本將從小習(xí)武，衛(wèi)里哪個人敢說武藝比得上我？排兵布陣、糧草圖略、凡是軍中行伍里的事，我哪件不知？哪處不懂？我父親在我七歲時，就教我看堪輿圖了！
你當我是貪圖這郎將差事？
我何曾不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
我何曾不想從了這腌臜世道！
可我父臨終之言音猶在耳，老母以死相逼，不讓我丟了父親拼命給我換來的差事。
妹妹被退婚，舉家維系艱難，我夾在中間，能怎么辦？
當狗，我想過，也認了?？扇缃襁@世道，本將想去當人家門下走狗，都被其棄如敝履。一個門房，就敢呼喝本將滾，你說，我該怎么辦？我又能怎么辦？！”
李良眼眶微紅，左手按住刀柄，恨不得痛痛快快與人廝殺一番，可拔劍之后，哪有敵人？
他面對的，是什么？
是昏暗官場，是虛偽人心！
就在這時，有一士卒突地開口，“前面是什么東西？”
李良抬頭去看，只見漆黑如墨的街面，幾點燈火懸浮半空。
這般場景，何曾相似民間鬼火？
而此時正郁怒不已的李良何曾膽怯？見此之后當即厲聲下令，“列隊！”
說罷抽出長劍，大步向前。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他們也終于看清了那燈火原來是有人在提燈籠。
什么人？
敢在宵禁之后，如此光明正大的行在街面上？
李良眉頭一皺，就欲上前問話。
一個，兩個……
不是幾個人。
漆黑街面上，是足足幾十人！
李良心頭一震，不等他開口戒備，就借著昏暗燭火，看清了對面走來之人的服飾。
暗繡鷹羽，腰佩長刀，戴大帽收發(fā)于頂，踩長靴虎步快行。
鷹羽衛(wèi)？！
多少年不見鷹羽上街，今日這是怎么了？
不等他開口詢問，對面陸鳴便好似沒看見他似的，徑直帶人匆匆行過。
“等等……”
李良張嘴呼喝。
陸鳴腳下不停，“奉指揮使大人令，捉拿散布誹謗君上謠言者！”
望著一眾鷹羽衛(wèi)的背影，直覺告訴李良，要發(fā)事了。
“乖乖，多少年不見鷹羽上街了……”
“嗨，你沒聽說??？今個朝會，咱國朝又出了一位侯爺呢。瞧瞧人家這命，啥都不用干，得，成了國舅侯爺了?！?p> “我聽說了，陛下朝會上動怒不小呢?！?p> “這鷹羽衛(wèi)是換天了，早些年那個任閻王知道不？他回來了。聽說就是靠著護送國舅爺?shù)墓凇?p> 聽著身后士卒議論，李良隱隱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心中一閃而過。
“郎將大人……”
沒來得及想透，就被旁邊屬下打斷，李良皺了皺眉頭道：“派人回兵部衙門報備，按正常規(guī)章去辦。”
“喏?！?p> 再次看向漆黑街面，李良揣著萬兩重的心思，麻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