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耀都城的西南方的梁地是炎國公,大耀大將軍顧元展的封地。
顧元展的第六子,即顧君澤,對外稱私生子,但實際上……
不過這是后話了,且說梁地的邊緣之地,都城莘政附近,又有一山,山名與梁地同音不同字,名涼。
涼山昨日才下過一場大雨,大雨將周圍的青樹碧草都刷新了一番,整個青山綠意盎然。
崎嶇的山路上因為雨水的浸泡而泥濘不堪,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散亂排布,一個數(shù)百人的隊伍緩緩前行。
隊伍中的這些人都沒有穿著鞋子,那一雙手滿覆著污泥的踩著泥地,草地,蹚過一個個水洼,周邊每時每刻都濺起水花或泥花。
隊伍的旁邊,幾十名軍士押送著這些人,樣子十分懶散。
“快點走,別他娘的給老子磨蹭,狗娘養(yǎng)的賤貨?!币粋€穿著一身舊得發(fā)灰的鐵甲軍士罵罵咧咧的,將手中丈二皮鞭如抽打牛驢般狠狠的甩在了前面的那個衣不蔽體的人身上。
“啪”的一聲,皮鞭擊打那人身上,那黝黑的后背瞬間崩出一道血痕,這一鞭子的力道出奇的大,幾乎是撕碎了他的血肉,直擊在了他的骨頭上,這似的被抽打人不由得哀嚎了一聲,臉上的“奴”字印記因為這一次疼痛的抽搐而扭曲了起來,他連忙將已經(jīng)很靠隊伍的身軀更靠內了幾分。
這一支本來就很緊湊的奴隸隊伍一時間變得更加擁擠起來。
隊伍中有人呵斥,“擠什么擠,給老子滾一邊去!”
隊伍如起伏的波浪般,開始了細微的涌動,也不知從什么地方開始加大了向外擠的力度,隊伍中央,那位于倒數(shù)第五六排的男子腳下一滑,直接跌倒在地,這一來使得后面的幾人也都被他絆倒了,還連帶了附近的幾人。
走在隊伍后方的一個瘦長臉軍士繞過了面前的水坑,鞭子瞬間抖開,不由分說就披頭掄在了一個奴隸的腦袋上,那個奴隸的腦袋上頓時冒出了鮮血,軍士又接連著抽了其他幾個摔倒的的人,罵道:“狗一樣的東西,給老爺起來,老子倒他媽八輩子血霉,押送你們這幫惡心的東西。”
他一邊兇狠咒罵著,一方憤慨于自己所受待遇不公,轉而用鞭子抽打這些骨瘦如柴的奴隸,將自己的不滿發(fā)泄于他們身上。
倒下的奴隸有的連忙站起,有的則連滾帶爬的追上了大部隊,泥水浸透了他們的那破爛的衣裳,上面蹭上了黑黑的污泥,但他們根本不曾在意這些,那些挨了打的只能自認倒霉,沒挨打的慶幸不已。
剛才被一鞭子抽中腦袋的那個奴隸一時間竟無法站起來,瘦長臉更加氣憤,那一張驢一般的臉上兩只粗大的鼻孔如畜牲般噴出兩道白氣,長鞭又一次落下,噼啪聲中,倒在地上的奴隸哀嚎著,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任他怎么努力,地上的泥卻如同把他黏住了一般,使得他再難以起身。
終于,他四肢撐地,眼看著即將站起來時,卻被驢臉軍士一鞭子又一次抽到了地上。
奴隸的隊伍中,有幾個人扭頭回看,面露不忍之色,有的人卻幸災樂禍,慶幸不是自己挨鞭子,但更多的人則沒有回頭,他們雙眼呆滯,對后面發(fā)生的一切都絲毫不感興趣。
驢臉軍士的鞭子又一次要落下了。
這一次居然被人抓住了。
抓住鞭子的同樣是一個臉上刻一個“奴”字印的奴隸,他看起來很年輕,如果不是那枚鮮明位于左邊的奴字印記占了他大半張左臉,那這個人應該是比較英俊的。這個奴隸的穿著相對來說好一點——雖然那件灰色的衣服也臟而破舊,但至少遮住了他的身體。
“賤奴,你敢反抗?”驢臉軍士大怒。
“你這樣抽打他,”抓住鞭子的青年奴隸用洪亮的聲音道:“他當然站不起來?!?p> “你也配指責老爺?”驢臉道:“狗東西,松開你的臟手!”
那奴隸青年沒有松手,反而右手發(fā)力,力量出奇的大,竟然一把奪過鞭子來,然后抄起鞭子,一下抽在那個軍士身上,居然把軍士抽飛了丈余。
“這樣的鞭子就該抽在你這畜牲的身上!”
青年奴隸說完,走上前去,鞭子不斷落下,那驢臉軍士在地下不斷的打滾哀嚎,發(fā)出陣陣驢叫。
旁邊的其他軍士都看到了這邊發(fā)生的事情,趕忙跑了過來,手持長槍,圍住了這個奴隸青年。
奴隸的隊伍有幾千人,幾千人分成了幾十支隊伍,這一支隊伍因為后排的沖突而被迫停下,而后面的那些支隊伍也不得不因此而暫停。
緊接著又是幾名軍士包圍了上來,那是押送后面一支隊伍的。
一桿桿長槍上閃爍著寒光,如銀蛇的獠牙,長槍晃動如長蛇吐信,士兵們蓄勢待發(fā),一時間又不敢貿然行動。
青年奴隸的一只腳踩在了那張驢臉上,把手中的鞭子扔進了泥坑中。
“兄弟們,”青年大聲喝道:“他們要把我們作為和妖獸一樣作為牲畜放到?jīng)錾缴希缓蟀盐覀兺罋?,像牲口一樣屠殺,然后獻祭給神靈,讓他們的主子,那些所謂的貴族,紈绔的世家子弟獲得神靈給予的恩賜。
“而我們呢?我們只能被動的接受屠殺,甚至沒有反抗的余地。就算最終我們能在這場祭祀中活下去,我們也依舊得不到我們想要的自由,我們會被送到戰(zhàn)場上,成為一個個炮灰,何其不公!我們反抗是光榮的戰(zhàn)死,我們屈服,作為奴隸是屈辱的枉死,既然如此我們?yōu)槭裁床粖^起反抗,和這些要置我們于死地的狗腿子拼個你死我活?原意反抗的人給我站出來!站出來!和我一起!”
再沒有人站出來,一個都沒有。前前后后的奴隸們看著這個青年,這是唯一一個敢于站出來反抗的青年。多數(shù)人固然露出了一絲憐憫亦或是嘲諷之色,但許多人竟然連的表情都不曾擁有,如木偶,如行尸。更有甚者,甚至不曾向這里看過去,那樣的已經(jīng)不能說是行尸了——不過是一堆行走的腐肉罷了,一堆皮囊沒有損壞但內心早已被腐蝕殆盡的一堆由內向外的腐肉。
周圍靜悄悄的,山風吹過,打在樹葉上,嘩啦啦連成了一片,周圍連鳥語聲也不曾聽聞。那樹葉的嘩嘩聲與這獨自站出來的青年聽到自己那混亂的心跳似乎在應和,又似乎是襯托。
青年苦笑了一下,他天真的以為至少自己的兄弟們會站在他的身邊,然后陸陸續(xù)續(xù)的就會有更多的人站在自己的身邊,最終所有人被刻上印記的奴隸都會站在自己的神筆與自己一同反抗,然后,一同有尊嚴的死去,但他相信總有幾個人能夠活下去,自由的活下去,從此再也不會有人將他們當成奴隸,他們不再是牲畜,他們也能活出人的樣子!
然而他的幻想終于被現(xiàn)實所擊碎,當他只看到了只有周圍寒冷的槍尖之上閃爍著銀光,遠處的奴隸們如深深扎根于泥土中的老樹般沒絲毫未動;他曾經(jīng)的兄弟低著頭,如被風倒了樹干般彎著腰,生怕他注意到他們一般。
他笑了,笑得很凄涼,很悲愴,他笑得瘋狂,笑得肆意,笑聲回蕩在山間,涼山因這片笑聲更加荒涼。
只是無人聽出這其中的悲涼,涼山寒意依舊,風吹起奴隸們破碎的衣服,很多人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卻只感嘆于涼山氣候的不適,至于青年的笑聲,在他們看來不過是將死之人的哀鳴。
青年停住了笑,他沒有去呼喚任何人,他知道自己做的事要自己去承擔一切后果。
但他不后悔站出來。
在這一刻,他為的不是那個挨了打的奴隸,為的不再是這些行尸走肉,他為的只是自己,像一個人一樣,雖然臉上刺著深深的奴印,可他依舊要像一個人一樣,驕傲的,有尊嚴的死去!
一個軍士輕蔑的笑了一聲,手中長槍抖動,瞬間刺向青年的頭顱,青年沒有坐以待斃,他反應極快,向左一閃就避開了這一槍,然后伸出雙臂,他的雙臂在此時如充氣了一般鼓起,兩只粗糙而殘破的手掌抓住了強桿。
嘎嘣一聲,槍桿斷裂,青年左手抓著般有半截槍頭的斷槍沖上一步,斷槍狠狠的貫穿進了那個軍士的胸膛。
手里兀自抓住半截斷槍的軍士倒下,鮮血流出,將地上的泥水染成赤紅,一絲絲紅色的水漬流到了青年的腳邊,他開始幻想著自己也將會被無數(shù)鋒利的武器洞穿了身軀,血液也將會一樣流向遠方。
他希望自己的鮮血能多流出幾丈,然后被其他的奴隸所沾染,他想到自己的熱血或許可以喚醒周圍觀看的人群,哪怕只有一個,哪怕那個被喚醒的人到最后也會像他一樣倒下。
周圍所有的的長槍同時朔來,青年大喝一聲,抬起雙臂,向前一捋,竟然將十幾條長槍都摟進了肩窩。
十幾個士兵與一個青年角力,青年體內的元力暴涌而出,兩臂發(fā)力,竟然一舉扭斷了所有朔來的長槍。
拿著斷槍的軍士們大駭著向后退去,青年無所畏懼,大步向前,用方才軍士給予他的蔑視眼神予以回敬。
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終于活出了一個人的樣子,做奴隸幾個月來所受的屈辱在這一刻一掃而空,他又一次大笑著,這一次不再悲哀,他的笑中透出無比的暢快。
一股發(fā)自內心的危機感席卷而來,他迅速的轉過身去,看到一個中年男子站在那里。
那是個短發(fā)而冷峻的男子,身形高大,身上沒有附著甲胄,只一身石青色衣衫,膚色發(fā)黑,有種堅硬之感。
中年男子那一根如石頭般僵硬的手指抬起,一股碎石屑竟然飄蕩在他的指尖,他向前一指,那些碎石屑竟然脫離了他的指尖,飛了出去,在半空中竟然變成了一堆碎石飛殺,撲向那個反抗的青年奴隸。
青年疾速閃避,然而無論是他向左或是向右,又或是向后退去,那堆碎石始終追蹤他一人,最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路可退——后面的軍士已經(jīng)抽出了刀,堵住了他最后的去路。
青年釋然了,他忽然又笑了,這笑容卻有著許多含義。他挺直了腰桿,竟然不退反進,從容的迎上。
飛沙走石包裹了他的全身,然后他的身軀在碎石的洗禮下,竟然化成了一座石像!
中年男子走上前,將寬大的左手按在了青年的頭頂。
“咔咔——”
石像粉碎,一大堆碎石如灰燼般灑落,扎進了泥地。
“石大人?!?p> 軍士們走上前來恭恭敬敬的行禮。
被稱做石大人的中年男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踏著那堆碎石繼續(xù)向前走去。
“看到了嗎?”那方才被鞭子抽打過的驢臉早已經(jīng)爬了起來,得意的踩在青年化成的碎石堆上,將臉上的泥漿抹去,嘴里吐出一口泥水,向周圍的奴隸們大聲道:“哪個不知死活的要是再敢反抗,這就是下場!”
奴隸們沒有說話,在鞭子聲中再次前行,幾個奴隸在辱罵聲中走出,將方才被殺死的那個軍士搬了起來,不知抬往何處去了。
至于那堆碎石則沒有人理會,后面的奴隸們用一雙滿是污垢的腳踩踏著這一堆碎石。
人群中,一個臉上有著一道刀疤的光頭大漢踏過了碎石,搖了搖頭,罵道:“蠢貨?!?p> 這支隊伍的后方,一個頭發(fā)蓬松,滿臉污泥的乞丐般的少年也踩上了碎石堆。
他忽然感覺到了一個圓圓的東西跟著自己的腳掌骨碌了一下。
他抬起腳來,竟然看到在碎石中有著一顆閃爍著暗紅色光芒的珠子。
“干什么呢,還不快走?”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
“沒……沒什么,腳被石頭扎了一下,我馬上走?!?p> 少年說完,彎下腰將那顆珠子暗自抓入了手中,然后快步趕了上去。
“切,不就被石頭扎了一下嗎?矯情?!?p> 少年沒有聽到這話,他的手中緊緊攥著那一顆暗紅色的珠子,他不知道這顆珠子代表了什么,但他似乎感受到了來自那顆珠子的呼喚,那顆珠子似乎一直在呼喚著四個字,但在這紛亂的腳步聲中,少年并沒有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