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姬夏的夢
昏昏沉沉中,姬夏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從八歲上山開始,他便經(jīng)常在夢里回到父皇母后還在的那段日子。來到不周山,老伴伴無法侍在身旁,孤零零的悠長夜晚他幾乎全部靠夢中的溫暖度過。
……
今天夢境中回去的地方還是景福宮,父皇和母后依舊站在大殿前面看著他笑。那邊來了一隊(duì)人,哦,是崇母妃和皇兄乘坐的步輦。
“皇兄快來啊,姐姐的大雁飛得好高咧!”姬夏興高采烈地沖那邊喊。
那支隊(duì)伍停了下來,步輦的幔帳掀起又放下,好像快速地眨了一下眼,一個(gè)少年便跳了出來。
“快來啊,快來??!”
姬夏蹦跳著,一邊抬頭看向那只文彩輝煌的大雁風(fēng)箏,一邊沖著飛奔過來的皇兄招手。
……
皇兄他跑了好久啊,怎么還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
“大姐,你等等我!”姬夏回頭看,淑敏公主拉著線輪也跑遠(yuǎn)了。
“你們過來呀!”
他快急哭了,左右張望著嚷道:“父皇!母后!你看他們!”
“夏兒,來,拉住母后的手!”母后突然站到了他的身邊。
“母后,我不想進(jìn)殿去,我要和大姐,二哥玩!”
“夏兒,進(jìn)殿來?!边@是父皇在說話,可聽著又有些陌生。
“父皇,我想在這兒等二哥?!?p> ……
皇兄跑了這么久,還不過來!
大姐已經(jīng)跑到那邊宮墻底下了!
父皇,母后你們?nèi)ツ膬喊。?p> 老伴伴,你別走??!
“趙王!飛呀,飛呀?!睂m脊上那頭脊獸又亮了起來。
“六先生,他們怎么都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
“小夏!你的心中想要什么?”魏凌一的聲音響了起來。
“師父,您怎么也來了?”
“小趙趙,你個(gè)傻子!”
“四念?我好像很久沒看見你了哎!”
“四師弟。”又有人在說話。
“大師姐,神叨叨!咦,木頭怎么沒來???”
“四師兄!”一個(gè)稚嫩的聲音喊道。
“誰在哄我?木頭從來不喊我四師兄的,他比我老多了!”
“四師兄!”
“你是……你是小七哦!哇,你會說話了?!”
“四師兄!就是你……嘻嘻,就是你!”
“是我啊,是我!師娘,快來看,小師弟這么快就會說話了!”
“就是你!嘻嘻,就是你!”
……
?。?p> 姬夏猛然從睡夢中驚醒,翻身坐起來。
好奇怪的夢?。?p> 他伸手摩挲了一把,頭上身上全是汗。扭頭看看窗戶,外面白亮亮的,連窗欞都晃得看不到了。
他側(cè)身下了床,趿拉上鞋過去一把拉開門。
“下雪了??!”
不知不覺,昨晚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現(xiàn)在外面銀裝素裹的不周群峰,完全是另一個(gè)世界。姬夏走出屋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沁人心脾的冷空氣撞入胸膛,渾身都酥麻了起來。
又一年了。
他走下臺階,趿拉著鞋子趟著雪在院子里轉(zhuǎn)圈。記得剛住進(jìn)這個(gè)院子的第二天也下了好大的雪,當(dāng)時(shí)自己就坐在門檻上發(fā)了一天的呆。京中跟來的那兩個(gè)下人也不搭理他,只管在側(cè)屋里淅淅索索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山下廚房送來吃的,他們就放到桌上,放涼了又撤下去。
那天姬夏就一直坐著,他們也進(jìn)進(jìn)出出只當(dāng)看不到。
傍晚的時(shí)候三師姐魏想晃著肩膀逛了進(jìn)來,一副自來熟的樣子,絮絮叨叨說了一堆的話??此麩o精打采,又跑去和那兩個(gè)下人打聽了些什么,然后他就變成了“小趙趙”。
那個(gè)冬天真是難熬啊,嚴(yán)寒徹骨,度日如年。
直到師父那次授課,姬夏記得很清楚,就在望崖峰頂?shù)哪菈K大石頭上,講“道術(shù)”。
……
“師傅,何為道術(shù)?”方清問。
“諸位!為師倒要先問,何為道?”魏凌一笑著看向眾人。
“道就是飛來飛去,打來打去唄。”二女兒魏想搶著說道。
“回師父,道就是練就了一身的本事?!焙鷩[甕聲甕氣地回答。
“很好。三念和小夏,你們覺得呢?”
魏念仰著頭說:“爹爹,我覺得道是自由自在。”
“師父,我……我不知道?!奔膭倓倎淼竭@里,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些什么。
“其實(shí)你們所答都很好,道就是每人心中不同的愿望。三念要自在,四念要隨性,小嘯要強(qiáng)橫?!蔽毫枰晃⑿Φ?,“除了你們之外,為師想要破未知,你們師娘想要固已知,小夏你皇兄愿帝祚永昌,百姓就只求人丁興旺……每人心中所追,所求,愿意為之所付出的那樁事,就是你的道。小夏不知道,只是還未找到你心中想要的東西而已?!?p> 說到這里,他笑著看向提問的方清:“小清,你的心中想要什么?”
“神叨叨想要贏!”魏想搶著嚷道。
眾人都微笑起來。
方清是他們這一輩師兄弟中最早入世的,雖然在上一屆“六山論道”比試中惜敗,拿了個(gè)第二名,但還是得到諸派長輩們的一片贊譽(yù),得了個(gè)“神刀”的名號。
自從回來他就一直念念不忘由于沒有趁手的法器,害自己輸給了楚國翼望山的大弟子齊葆江,所以成天醉心于親手鑄一柄配得上“神刀”名號的神刀,最后被魏想和姬夏取了個(gè)別號叫“神叨叨”!
“三師妹說得沒錯(cuò),徒兒自從輸給翼望山的齊師兄就一直想扳回來!可是師傅,我現(xiàn)在慢慢發(fā)覺自己想的不再是對戰(zhàn)獲勝,而是我鑄的那柄刀!做夢都在想要加多少玄鋼,放多少原晶,砸多少錘淬幾次火才能鑄成一柄天下最鋒利的刀?!狈角逡苫蟮匦Φ?,“徒兒的道為何是個(gè)物件呢?”
“哈哈哈,這就是今天為師要講的東西了!”魏凌一拈須大笑道,“道是虛渺的愿望,是不能觸及的未來!有時(shí)候你看似得了道,便又會有新的道在沖你招手。而如何接近它呢,要低下頭,垂下眼,不遠(yuǎn)眺它,忙你手中的事,這手中之事就是‘術(shù)’!
小清,你鑄刀這么多年,為師只在頭半年教你,接下來都是你自己琢磨清楚了玄鋼為何不是越純越好,原晶為何不是越多越好。你還去藏書樓找了煉器典籍,最后又都放了回去。你畫了四百六十七張圖,又扔到爐火里四百六十七張。
你現(xiàn)在還是沒有圖,可鑄刀之時(shí),錘可以不差毫厘地鏨在那處。掄了萬次錘,拉了千輪風(fēng)箱,挑了百缸水,熔了無數(shù)次坯,就連身法都迅捷了不知幾何。這就是你的向道之術(shù)!道術(shù),就是遵從內(nèi)心的方向,向道攀登的腳步啊?!?p> 在場眾人鴉雀無聲,包括懵懂的姬夏都在靜靜感悟這番話的深意。
魏凌一微笑著看著座下眾徒,繼續(xù)說道:
“我們每次授課都會登這座望崖,以前也一樣。不周山每一代弟子都不準(zhǔn)御氣御兵,也不許乘云梭,必須一步一步爬上來!走的那條山路你們認(rèn)識,不是叫“蜀道”嗎?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一開始四念還埋怨,說總是圍著山腰繞圈圈,走上半天崖頂還是那么遠(yuǎn)!可最后呢,看似平地繞圈圈,最后不是都爬上來了嗎?你只是當(dāng)下不知道自己在上升,蜀道者,術(shù)道也!”
方清的眉眼瞬間像冰雪融開一樣,咧嘴大笑起來,翻身跪倒:“謝師父傳道授業(yè)解惑之恩!”
其他人也紛紛露出明悟的笑容,姬夏感覺心中有所觸動,腦筋上卻似乎還有一層油皮蒙在上面,突突跳得很厲害卻總是掙不脫,耳朵竟?jié)u漸悶起來,繼而眼睛也模糊起來,隱約聽到眾人哄笑一陣又安靜下來,又似乎看到四念把臉湊到他面前說了什么,又消失了,只聽到魏凌一的聲音:
“你心中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