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那一次悟道
那天授課結(jié)束后好久,他還一直呆坐在那望崖上面,直到夕陽西垂。
“小夏?!?p> 一個溫婉的聲音響起,像推開牛乳上那層油皮一樣,姬夏的腦海中突然又騰起了水汽,眼神也重新活泛起來。
他慢慢扭動酸脹的脖子,回頭看去,是大師姐魏念。
魏念慢慢彎下腰,遞給他一個小碟子,上面盛著兩個綠盈盈的點(diǎn)心。
“餓了吧,這叫嘉果糕?!?p> 姬夏木木地拿起一個放在舌頭上,一剎那感覺有一股甘醇化作小藤纏繞住舌頭,然后順著喉頭溜了下去。他從未有過如此神清氣爽的感覺,連鼻子呼出一口氣都仿佛彌漫著清甜。
“謝謝大師姐。這點(diǎn)心好好吃?。 奔恼酒鹕?,一邊向她道謝,一邊沖著站在她身后的師傅深施一禮。
“這是你師娘采的嘉果,你師姐做給你吃的?!蔽毫枰恍σ饕鞯匕戳税此氖种?。
“謝師娘,謝師姐。師父,徒兒剛才呆了好久,好像想到了師父問我話的答案?!?p> “哦,那你說說看,心中想要什么?”
“徒兒想回到從前!回到父皇母后還在,皇兄還不是皇帝,太后還是崇母妃的時候?!?p> 說到這里,他突然又停頓下來揉著眉心:“可是,徒兒又不想回去了。覺得要是一模一樣的再活一次,覺得無趣,還有些煩心。師父,您說我這么想算不算是出爾反爾???父皇跟我說過,優(yōu)柔寡斷不是君子性情!可是師父,我既想念父皇母后,也喜歡皇兄,可不愿意讓他們回去以前的樣子。我……我心中想要的,唉,徒兒又不知道了!”
魏凌一和藹地攏過姬夏的肩,對著遠(yuǎn)山坐下。
“小夏,你還記得淑敏公主嗎?”
“啊,我皇姐,記得啊。她嫁到燕國去了?!?p> “嗯。她出嫁的時候,為師和你師娘也去了鎬京,就在送行的人群里。你母后最后送她上車時,流著淚許了個愿,你可知所為何求嗎?”
“肯定是愿皇姐安康順?biāo)彀???p> 魏凌一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她祈求淑敏公主永遠(yuǎn)不要回到大周來?!?p> “???”姬夏驚愕地看向師傅。
“你父皇和母后的心愿是,公主作為燕后,與燕王琴瑟和鳴,美滿幸福。更希望她能誕下子嗣,成為未來的燕王,這就是他們這一刻心中的道。而成為王后的公主如果回國,原因無出其二:或被廢,或國滅。你的母后不愿看到這樣的事,所以痛苦地發(fā)愿,愿她永遠(yuǎn)不再回家!這是他們,也是燕后要走的艱難的路。
所以你看,通往道的路途不是一望可知的,有時候可能違心,就像你的出爾反爾之念,既不愿走出幼年的溫馨,又希望繼續(xù)經(jīng)歷新奇的人生,這是很正常的。師傅今天送你六個字:望高遠(yuǎn),不回頭。仔細(xì)想想,你就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了?!蔽毫枰徽f著,伸手指向已經(jīng)躲入絳紅群峰后的夕陽。
“望高遠(yuǎn),不回頭?!奔哪钪鴥删湓?,眼睛卻被漸漸灑下的皎潔月光照亮。
“不回頭!師父,我知道了!”他慢慢笑了起來,“我想要當(dāng)我!父皇說的‘此子類朕’,母后喊我‘乖兒子’,崇母妃教我做‘赤誠幼弟’,皇兄讓我‘為國苦修’,這都不是我!
我不要做什么勞什子趙王,我要當(dāng)姬夏!我一個人,就是干干脆脆的一個人!師父,我也不愿意當(dāng)您的徒弟,也不愿意修習(xí)道法,我想當(dāng)我!”
“哈哈哈,好得很!”魏凌一大笑起來。遠(yuǎn)處的魏念疑惑地回頭看向這邊,隨即也露出笑容。
“師父!您不生氣?”姬夏怔怔地問。
“小夏,你來不周山,沒有人逼著你做任何事,我們都是你的家人,朋友,伙伴。師父也沒有想著必須要教你什么,也沒有人要你為他們做什么,你可以放心地做你自己?!?p> ……
事實證明,人與人熟稔的速度是驚人的。
普通人新進(jìn)學(xué)堂,人人都惴惴不安地瞟著陌生的同窗,鼓起勇氣對著他們僵硬地笑,卻想不到十天半月之后就會勾肩搭背,恨不得找個課間焚香結(jié)拜。
姬夏在那次授課聽到魏凌一鼓勵他做“本我”的釋道后,從強(qiáng)打精神挨日子的趙王,迅速變成跟著三師姐滿山亂竄的野人。不出一個月,他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不周后山,每天樂此不疲地跟大師姐沒大沒小,跑去對著滿頭大汗的二師兄絮絮叨叨。
而在某次抓野雞戰(zhàn)斗不慎踩踏師娘的藥圃,卻只得到額頭上戳一指的懲戒后,姬夏和魏想徹底成為這一片招貓逗狗的兩個閑漢。
……
“嘿嘿”,回想到這里,在院子里轉(zhuǎn)圈的姬夏突然笑了。他走上臺階,使勁跺了跺腳,看看冰冷的濕透了的布鞋,決定去找?guī)煾刚f說昨晚奇怪的夢。
他一進(jìn)主峰庭院,姜棠便先遞過來一杯熱茶:“小夏,先喝一口再說話。”
“哎?!奔呐踔鵁狎v騰的茶呷了一口,身子立刻暖和了起來,于是抬頭咧著嘴沖師娘笑了起來。
姜棠笑瞇瞇地看著這個幾乎是在自己眼前長起來的孩子,眼神流露出滿滿的慈愛。她一直想要個兒子,倒不是重男輕女,只是有了魏念和魏想兩個可愛的女兒,自然想著兒女雙全。于是從小便父母雙亡,八歲被后母和兄長送上山的這個怯生生的,像被從窩里掏出來的貓仔一樣的姬夏,一直被當(dāng)成她和魏凌一心里的小兒子,打心眼里疼他。
而人在最脆弱的時候也最敏感,最知道誰對自己好,所以姬夏也格外依戀師傅和師娘,否則也不會大清早的跑來把這二位凌虛境真人鬧起來聽自己傾訴昨晚的夢。
“師父,您還記得我剛來那年的第一次望崖授課嗎?”他搓了搓冰涼的雙頰。雖然云梭有靈氣禁制隔絕罡風(fēng),可這種嚴(yán)寒天氣從他住的禾峰飛過來還是挺冷的。
“當(dāng)然記得了,為師讓你做自己?!?p> “所以徒兒不學(xué)無術(shù)了這幾年?!奔挠行┬唣H。
“哈哈哈,不學(xué)無術(shù)也是很好的術(shù)嘛?!蔽毫枰恍Τ隽寺?。
“師父,我昨天又做夢了。這幾年每次夢到那個宮苑,都是我皇姐在放風(fēng)箏,皇兄和我跟著跑,父皇,母后和母妃他們在上面站著,看著我們笑??墒亲蛱旌懿煌?!”姬夏想了半天,覺得夢境里的狀況太過繁復(fù),云里霧里的一時間說不清楚。
“莫急,慢慢說?!蔽毫枰伙@然不是第一次聽他描述景福宮的夢境了,輕聲安慰他道。
“這一次崇母妃是后面來的,她的排場就停在遠(yuǎn)處不走了?;市滞覀冞@里來,可是跑了好久好久,我一看還是那么遠(yuǎn)?;仡^再看我皇姐倒是跑走了?!?p> 姬夏慢慢地嚅著茶,緩緩地說著,“接著父皇和母后突然就到了我近前,要拉我進(jìn)殿,還說該做事了。六先生也在屋脊上說話,但我聽不懂。而后師父您也和師娘去了,依舊問我那句話,問我的心想要什么?!?p> “那你是怎么回答為師的?”
“嗯,徒兒在夢里沒有回答。但今天早晨起來想了半天,好像有了個答案?!?p> 魏凌一頗感興趣地笑道:“哦,上一次你說只想當(dāng)你自己,這次呢?”
“徒兒還想當(dāng)自己,不過,我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唉,師父,我說不清楚?!?p> “師父明白你的意思。”
魏凌一回頭看著姜棠笑道:“小夏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