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不瞑目
她大概是古今中外最蠢的女人了吧。
今日晴空萬里,正值合歡樹花怒放的時節(jié),千里飄香。
皇城高高的城門樓上泰然而立著的一名年輕女子,正緩緩地仰頭斂目,然后貪戀似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沒有期盼中那種芬芳純粹的香幽,而能聞見的是夾雜著濃烈的烏煙瘴氣。
她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自然是聞不見的,據(jù)說有十萬的連人帶馬呢。
十萬大軍…
“咳咳咳?!?p> 女子呼氣的時候被吸進來的塵土嗆得咳了幾聲,迫使她重新低下頭來看著底下黑壓壓的一片。
“退位!退位!退位…”
望不盡的兵士齊呼。
“咚咚,咚咚,咚咚…”
數(shù)不清的戰(zhàn)戟擊地。
這座偌大繁榮的城池已全然浸沒在這些鐵騎肆意揚起的塵煙中。
一點也看不出來往日那皇家獨有,極致的貴氣和不可侵犯的威儀。
反而顯得渺小,甚至岌岌可危。
敵軍的叫囂聲一陣高過一陣,這時似乎還有什么東西撞擊城門的劇烈響動。
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許多的守城官和兵已經(jīng)束手無策,焦灼地似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竄,大有棄城逃跑的傾向。
“太初元年六月十五?!?p> 女子小聲念了今天的日子苦笑了一聲,眼角余光敏銳地掃見身旁侍衛(wèi)握著腰間佩劍劍柄的手明顯一緊。
這是個忠于皇上的御前侍衛(wèi),大概是由于國要破了家要亡了,而她還有心情笑而感到憤怒了吧。
她旋即收斂了笑,是清楚的知道這笑在別人看來會與開心的笑沒有不同。
因為有過坎坷的身世,受過非人的磨礪,她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隱藏好自己的心事,表現(xiàn)的云淡風輕,甚至完全不用刻意就是一種本能。
“照溪公主,為什么皇上不調勇士不求救兵,反而會把退敵的期望全放在您這個弱女子的身上,您是知道的吧?”
與意料中的一樣,這個侍衛(wèi)表達了他的不滿。
岳照溪輕輕“嗯”了一聲,下意識地將左手撫上了自己的腹部,縱使穿了寬大衣衫也遮不住,依舊很顯眼隆起的腹部。
頓時,她就看到有數(shù)對異樣的眼光也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她也清楚地明白這樣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有史以來能被皇上封為異姓公主的必定有過人的才貌絕佳的德行,但顯然在他們眼中她不是。
在他們眼中,她這個公主,是中幽國的恥辱,是仗著是岳貴妃娘娘的親姐姐恃寵而驕目中無人的人,也是個不知羞恥傷風敗俗的人,畢竟二十幾歲了仍未婚配,卻能堂而皇之挺個大肚子出現(xiàn)在這么多人的眼前…
烈日經(jīng)由利器上反射出的寒光刺目逼人,岳照溪中斷思緒反射性得眨了一下眼睛,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那名侍衛(wèi)的身上。
“臣也不怕將實話告訴您,皇上為了臣子和百姓不受戰(zhàn)事的傷害早就擬好了詔書做了把江山拱手讓給那叛臣的準備,是您在文武百官面前夸下??谡f一定可以退敵,給了他希望,現(xiàn)在來了卻磨磨蹭蹭,懷著什么心思別以為臣不知道,是想趁機逃跑吧?”
這侍衛(wèi)拔出劍來警告,看樣子是忍無可忍了。
緊接著,他把劍往前蹭了蹭,劍尖兒已經(jīng)將她的衣布刮了個口子。
“若真是這樣,您膽敢讓皇上失望,信不信您的跑絕對快不過臣的手中劍!”他又說道。
聲音剛猛幾乎是咆哮。
“我知道?!痹勒障p輕的說道。
這兒不會有人認為她能做出來什么大義的事兒,她知道他們所能想到的大概她只是來添亂的,完全是多此一舉的,更或者是別有用心的,這個侍衛(wèi)這么說不正是最好的印證了嗎?
她嚴肅地抿了抿唇,完全沒有辯解,哪怕全天下的人都對她有誤解。
只是說完了那三個字,她泰然而立的身子就抖了三抖,然后依然地那么立,也還是那個位置,但是原本空空的右手里多了一把劍。
被搶去武器的御前侍衛(wèi)呆若木雞。
同時城樓上看見這一幕的所有人也都呆若木雞。
自然是得驚地呆住,這里沒有人知道她岳照溪會功夫,更別說能意識到她能輕易地從個大內高手手里搶去武器。
這時,有門栓“咔嚓”碎裂的聲響。
說明著什么,顯而易見。
‘人在做,天在看,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p> 她默念完這一句自己奉為的至理名言,便不再遲疑,一飛身從城墻后跳到城墻上居最高點臨下。
“洛云澤,住手吧!”她大喊了一聲。
岳照溪這清脆的一喊,底下的叛軍隊伍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破門的敵兵也暫停了手里的攻擊。
并不是因為她喊的聲音多刺耳,而是因為她喊的正是他們的首領,未來新皇的名諱。
這世間能有幾人敢這樣直呼他的名諱?!
幾乎是同時,另一聲似晴天霹靂似的叫吼也響了,“什么?!停!快停!”
隨后齊整有條的大軍騷動起來,立即分成了兩半。
一身戎裝氣度不凡的男子騎著匹千里良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在了城樓之下。
“啊?芙蓉?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他大喚,聲線里滿是錯愕與哀痛。
聽上去分明還有絕望。
這聲音,還有他用他給她起的名字稱呼她…岳照溪登時就觸動了,一顆心不受控地狂跳。
也就是他總能讓她輕易地就破壞掉訓練有素的本能。
但是理智必須戰(zhàn)勝本能,她刻意地拔出佩劍一段,不假思索地將手心覆上重重地劃了一道。
痛,尖銳地自掌間傳來暫時壓下了那股強烈的情動。
她忍著疼痛,面不改色地說道,“洛云澤你別再演戲了,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你真正名字是這個。我也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個人面獸心的惡魔!”
這個曾經(jīng)的男人,迷一樣的男人,屢次三番花言巧語說愛她甚至可以去豁出命去的男人,卻是她千算萬想也沒猜到他是野心大到妄圖稱帝的罪人。
同是他也是她真正的殺父仇人。
若不是今早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人證物證俱在,她還固執(zhí)地不肯相信呢。
岳照溪愧悔地閉目,真是蠢到家,傻透氣了。
“芙蓉,求你看看我,認認真真地看,透過我的眼睛看我的心,我不是!”
是幾句聽著極其懇切的言語。
岳照溪依著他的話重新睜開眼睛。
但是入目的一張從前她以為是最好看的臉,現(xiàn)在看起來卻是無比的虛偽和惡心。
“我沒有任何時候比現(xiàn)在看的更清楚了。”她一字一頓地說道。
“是不是你要說這皇位本就是你應得的,先帝是你的親生父皇,這皇位也是他本來要親筆御書傳給你的,而新皇才是假傳圣旨李代桃僵?他才是口蜜腹劍虛情假意的小人?”她又說道。
看到洛云澤淚水汪汪地大瞪著眼,一副有口難言的委屈樣子,岳照溪止不住地苦笑。
他是教她一身本事的師父,逢場作戲的本事無人能出其右,不論何時何地他臉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表情全不可信。
所以他故意這樣真實的意思就是被說中了,所以語塞但是倔不承認罷了。
她原本因破裂而冰冷的一顆心此時全然粉碎了,到現(xiàn)在他還在欺騙!
岳照溪痛苦地放聲大笑。
“你知道嗎?我這身孕精明如你自然知道他已六個月了,若我死了孩子也沒了,不過不可惜,終究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孽種,我請你為我們一尸兩命醒醒,釋放一點良知吧!”她含淚笑著說道。
頓時,底下的十萬鐵騎和城樓上的所有人都嘩然了。
她完全沒有再理會這個很多人都想知道的秘密被公開時所造成的影響,只將心一狠便揮劍自刎。
“嗤!”一聲利刃入肉的聲音。
“撲通!”一聲身體墜地的響動。
“不!芙蓉!不!”
幾聲痛斷肝腸的叫喊進耳。
一雙猩紅歃血的眸子入目。
一抹輕盈的風經(jīng)過,摻雜著絲絲的花香。
這香,清幽淡雅沁人心脾。
趁意識還算清醒神志還未昏迷,岳照溪猛然一把抓住把她抱在懷里的人兒,賣力將眼睛瞪得碩大。
“你說過合歡樹也叫情人樹,你也說過情人樹花開的時節(jié),會帶我去花朵最繁茂的地方告訴我有關你的一切,現(xiàn)在你選擇在這個時節(jié)造反…也許你對我的感情是真的,但是我背負不起不孝女與叛臣賊子的罵名無恥地跟你活到白頭!所以你若真的愛我,就聽我一回話退兵吧,當今的皇上是真的仁慈會放你一命的!”
她剛說完,鮮血便不可遏制地自口中涌出,止不住地發(fā)咳發(fā)喘。
“芙蓉求你別說了,我這就幫你止血!”
“我退兵,退就是了芙蓉!”
“求你別睡芙蓉!”
眼睛里男人的臉越來越模糊,岳照溪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行了,忍著多時的兩行淚汩汩地落下。
她垂下疲累不堪的眼皮,最后深吸一口氣勉強說道,“我還得,要,謝謝你,到最后能讓我,死得瞑目…”
“不!不!芙蓉!”
男人癲狂的嘶吼聲令人心碎。
她要死了,他這么地迫切與絕望,這時應該不是裝的也沒必要裝。
他是真愛她的吧?
岳照溪還是觸動了,想在死之前很他說她從來都沒后悔愛過,讓他不要感到遺憾和難過。
但是她一絲氣力也拿不出了,就這樣雙眼一發(fā)黑地暈了過去。
是誰劇烈地搖晃?
是誰傷慟地哭嚎?
是誰苦口婆心地勸導?
又是誰,奸計得逞得逞地狂笑?
等等,是誰得奸計逞地狂笑?
接著又是誰說了足以顛覆認知的字句?
岳照溪猛然睜開倔強的雙眼,她要看看到底是誰。
然而看見了知道了,也晚了。
“求蒼天有眼!來世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很想將這句話說出口,然而只是想,嘴唇并沒有力氣再動彈一下。
她在愧悔與憎恨之下急怒攻心,究竟還是瞪著一雙不甘的眼死地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