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禎煦忽然轉頭問道:“盧范契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爹?!北R英還是那副認真的樣子,一發(fā)覺他臉色有異,也跟著皺了下眉,臉上有種嫌棄他大驚小怪的樣子,將柳禎煦又看了幾眼。
柳禎煦的臉上仍是不可置信,話未出口又覺得不妥,忙借口道:“下午的竹枝賽,你可曾準備好了?”
盧英看了眼已經(jīng)起身離去的謝從安,一字一句的答他:“我從小就不擅長那些筆紙上的東西。方才九皇子說過,晚些還有騎馬射箭,女子也可以一同參與的。到時候我再好好地玩。”
柳禎煦的目光忽然往下落了一寸。
盧英身上穿得是長安貴女中盛行的曳地長裙,就是那種常被穿來赴宴的款式。
盧英也看懂了他的意思,有些不自在的側過身去扯了扯袖子,將手也藏了起來。
打量女子衣裙,不是君子所為,失禮太過,柳禎煦懊惱的想要找個話題避開這處尷尬:“方才你琵琶彈得不錯。”
盧英倒是答得大大方方,“被逼的。若是不學,便不可以騎馬。若是不練,便不能吃飯?!闭f著將桌下的手伸了出來:“這掌心可是挨了不少板子。若不是指頭還得彈琴,恐怕也要被伺候起來了?!闭f著還動了動手指,盯著自己的指尖無奈的嘆氣。
這姑娘的膚色略黃,雙手的掌心和指尖都有薄繭,能看出也是悉心呵護過,不過仍不如謝從安那雙玉蔥似的柔荑好看。可她說話的語氣,無奈中透著諷刺,說出口卻又是種輕松的味道,好似這些瑣碎也算不得什么。
柳禎煦不由得對她又多看了幾眼。
所以長安城中還是養(yǎng)得出有趣的女子。只不過是他不得見罷了。
忽然意識到什么,柳禎煦又將桌上的人細細打量過一回,這才發(fā)覺此次宮宴的名帖派得過于多,較之往年甚至要多出至少一半的人來。
素日得以出入宮圍的貴女們大多都在,不知為何獨獨少了十公主,還有那個總與她形影不離的崔氏之女也未現(xiàn)身。
今年的許多面孔都毫無印象。
單憑觀察來評定女子出身,他亦是懵懂,可是明眼能見,在場束手束腳的人不少,許多都不是什么大家做派。甚至今日來的許多公子中有著不少言行粗鄙者,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他就已聽過多次不堪入耳的話了。
那幾人也是呼朋引伴的,實在是拿不上臺面。城中數(shù)得上名號的幾個,亦沒人愿意與他們在一處呆著的。倒是那個房斌,明明是個大家公子,卻也還是吆五喝六的,讓人沒眼多瞧。
方才射題,有幾個姑娘都被那群人嚇唬了,現(xiàn)在無論做什么都躲在最后,看樣子是不想與他們沾帶。
想起方才謝從安提過的名字,柳禎煦心里有個答案漸漸浮出水面。
今次的受邀名帖,像是暗存了皇后對顏家女的羞辱。
怪不得他未曾受邀列席。就算是此次回來的急,只要是朝霞宮有心,請到他也并非難事。
雖未過問原有的安排如何,單說是以家宴為題,又從一開始便讓謝從安上臺選曲,分明就已經(jīng)存了心思敲打,要讓她從這處處管束中認清自己如今的身份。
難怪舅公會突然開口說讓她想做什么就做些什么,今早尋人也是答應的異常爽快。依著這皇子的身份,在宮中的時日又比自己要多,他大抵是對這些早已了如指掌,看得也要比自己更清楚些。
想起方才借機跟謝從安討要畫作,柳禎煦覺得自己像是個趁火打劫的小人,一時間耳根燒熱,低下了頭。
“你不用擔心。我從不在意這些的?!迸赃叺男÷晞窠庥肿屗鹆祟^。
盧英正朝他笑著,臉上還是那副認真的模樣:“你不必多想,我沒那么小氣,真的沒有在意?!?p> 越想越深的心思忽然就好了許多。柳禎煦也笑了,“晚些射箭,我們一組吧?”
“好啊?!边@意外的驚喜讓盧英也笑了。
她學著謝從安的樣子伸出了手道:“成交。”
*
謝從安趁著王炔忙碌,偷偷溜了出去。
她記掛著早晨受了傷的秦禮安,跟宮人拿了提前囑咐好的食盒,便往更衣休憩的地方去尋人。
早上才去過一次,又在那里賴了許久,這會兒也算是熟門熟路。
推門便看見秦禮安窩在方才她躺過的榻上,整個人都似少了生氣,看著病怏怏的,聽到這里的動靜也只是抬了下眼皮,并無太多反應。
“你怎么樣了?”
謝從安問候一句,將食盒放下,又打量了一眼。
周圍擺的還是那些果子香爐,并沒有飯食送來。
“你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么?”
秦禮安嘆了口氣,坐起來依舊不說話。
謝從安靠近坐下,發(fā)覺她身上的衣裳有種奇怪又熟悉的氣味,在熏香的掩蓋之下,時不時的透出一些,便探身將那香爐挪近過來。
“你怎么來了這里?”秦禮安問。
她嗓子是啞的,帕子展開晾在軟塌倚背上,還能看見濕痕,可見是哭了不短的時候。
“大家都在用膳,我來瞧瞧你。”謝從安頓了頓,“方才,你似是有話要同我說。”
秦禮安看了看她,卻又一言不發(fā)。
謝從安只好主動道歉:“對不起。今日這事,你是受了我的罪。只是……我也沒想到……”
“果然如此?!鼻囟Y安冒出這一句,眼圈也跟著紅了。她舉起自己纏著的手指看著,癟著嘴,委屈的又是想哭。
謝從安不知該從何辯解,抬手將耳墜子拽下放進她手里?!笆俏也粚Α_@個賠給你。請你原諒?!?p> 秦禮安一推道:“我不要你的。你將母親的遺物還我。”
謝從安道:“那個我必然會還給你,只是方才不知掉在了何處,我還在托人尋找。這串八寶便壓給你了。你若喜歡,權當個歉禮留著??傊俏覍δ悴黄穑屇愕氖种甘芰藗?p> “我知道,”
秦禮安的嗓子似是被堵住了,緩了好久才說出話來,“你不壞。是有人要欺負你。這都是些巧合。”
她啜泣聲聲,勉強著道:“你試琴時只動了四合,任誰都聽得出來。我母親那只耳墜的掛扣鋒利,你是用它傷的手,就為了不去彈琴罷了。今日的曲子也不是你選的,那壞人定然早就知道了,所以手腳都做在徵羽幾處。而且今早你也勸過我,說這把琴太招是非,定然不是故意?!闭f著又忍不住哭起來,“那些人也太壞了。”她看著自己的手指又落下兩行淚,咕噥了一句:“真的好疼?!?p> “你倒是個明白人?!敝x從安原本做足了心理準備,等著這位哭鬧打罵,沒想到她竟是如此清醒。
秦禮安看著她,吸了吸鼻子,“你是顏家新接回來的,肯定也不容易。我……我懂。”
這句話讓謝從安又生了好奇。
秦禮安看懂了她的眼神,眼圈即刻又紅了,強忍著哭意道:“我其實也是被送出去的。后來家里運勢怎么都不好,他們就又算了八字,將我接了回來。”頓了頓又道:“你難道就不曾奇怪?我爹爹和哥哥都姓劉,怎么獨我是姓秦的。”
謝從安沒好意思八卦,尷尬的笑了笑,沒有作聲。
秦禮安道:“……我去的也算是大戶人家。說是收做小姐,其實就是個伴讀,同她的丫鬟一樣,都是貼身陪著?!?p> “她?”
秦禮安點頭,“秦祝安。我們鎮(zhèn)上的富戶秦理秦眷官的女兒。”
眷官是這些年才剛出的新名頭,對地方捐錢就能得,相當于間接的拿錢買官。不過這買的是官家正經(jīng)給的帽子,除了面上有光,并無任何實權。
謝從安心里還是覺得奇怪。富庶人家多收養(yǎng)個孩子陪自己女兒作伴,在哪朝哪代也不稀罕??伤热皇浅星暗倪M士,顯然家中也是不缺錢的,如何還要這般待她。
秦禮安看懂了她的沉默,輕聲道:“顏小姐可是覺得我父親奇怪?”
謝從安尷尬的只能抿唇低頭。
秦禮安卻不以為意,“我爹爹迷信。自我出生便有師父說我八字對他的仕途有礙。所以他便將我養(yǎng)在偏院中,后來還是幾番不中,便把我送去了秦家。”
聽到這里,謝從安已經(jīng)驚呆了?!八湍阕呤且驗槭送痉恋K?”冷笑一聲又問:“那如今怎么又舉家進了長安?”她瞇著眼睛,語氣譏諷,已經(jīng)有些壓不住火了。
秦禮安道:“后來爹爹身體不好,也就不考了。換了哥哥,也是多次未中。再后來他們請師父又算了一卦,說是我對哥哥的仕途有助益,便又……又將我……找了回來?!彼f著低下了頭,聲音也變得極小。
謝從安咬著后槽牙,一巴掌拍在了那榻上:“什么混賬東西!”旁邊嚇得一驚,她又只得再去倒歉。
秦禮安這會兒已經(jīng)好了許多,沒有再哭下去,而是看著謝從安,眼睛里也滿是好奇。“你瞧著挺不像是他們說的那種……在外頭養(yǎng)大的姑娘。”見謝從安看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嗯……她們說起你的時候都神秘兮兮的,好像你在長安很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