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吳有困惑,但沒有把我當成解惑的渠道,他低頭擺弄手機,在網(wǎng)絡上尋找答案。
他還是把我當小孩。
我也不想理他了,于是重新翻開書。老吳的手機傳出或悠揚、或激動人心的背景音樂,短視頻一個接一個地被他刷過,好似永無止境。已經(jīng)很晚了,我偷偷瞄了一眼,老吳的精神很旺,絲毫沒有抵抗生物鐘的不適。
我心底涌出酸澀,看來他的獨居作息就是這樣的——并無作息可言,我很擔心他的身體。
“喂……”我啪地合上書,挺重的,迎上老吳明亮的視線,說,“我要睡覺了?!?p> “你睡,關燈,我不要燈?!崩蠀巧焓挚焖侔聪麓差^的頂燈開關。
“你別看手機,有一點光我都睡不著。”我悄悄將眼罩塞進枕頭底下。
終于徹底黑了,我縮進被子,沒一會又覺得有些熱,于是把腳丫子伸了出去。
聽到我的動靜,老吳也翻了個身,寧靜了幾秒后,老吳又一次開了口,毫無征兆地,他說:“你媽又出去蓋方艙了?”
八小時前,我媽接了單位的緊急任務,帶著裝有1340臺空調(diào)配套的車隊赴遠方馳援方艙醫(yī)院的建設,她是這支防疫工程特攻隊的負責人,包括她在內(nèi)的46名特攻組員全是黨員。我媽的辦公室常年備著收拾妥當?shù)男欣钕洌匾獣r連家都不用回,這次出發(fā)也就打了個電話告訴我去跟老吳搭伙過幾天。
我問她幾天是幾天?她頓了頓,說準備過兩周吧,搞不好爺爺奶奶和爸爸回來得早些。我很淡定,早已習慣,吳薇最后交代我不要跟老吳說她去了哪里,說出差開會就行。
我睜開眼睛,朝老吳看過去,他不聽話,躺著看手機,手機屏幕的光將他的臉照亮,他在笑。
老媽這次扛的任務不輕,估計又上了新聞。去年她第一次當特攻隊負責人的時候,就被報道過,滿屏都是溢美之詞,那次她連軸換了四次戰(zhàn)場,足足在外頭待了快兩個月才回家。
我松松喉嚨,輕描淡寫地說:“她就是去給別人裝空調(diào),沒事的?!?p> “有事沒事,只有天知道,”老吳嘆了一口氣,說,“只要事情在,就得有人去干,總要有人去的?!?p> 黑暗里,我閉著眼睛假寐,老吳的聲音略沙啞,是典型的滄桑且富有經(jīng)歷的上了年紀的老人的嗓音。這情景好熟悉,似乎發(fā)生過,我努力回憶,終于記起四年前我曾在爺爺奶奶身邊假寐,偷聽到他們的話。
我的奶奶曾這樣訴說我舅吳迪的死。
她說那怪不得別人,要怪就只能怪老吳“夾石”。據(jù)她說,我舅當年從警校畢業(yè)時正逢我爸和我媽商量辦喜事,我奶為了表達做親家的誠意提出可以幫忙牽線給我舅在市里安排工作,不必出血,只要老吳做東請人吃一頓飯就成。但我奶的好意遭到了老吳的拒絕,我奶對老吳的話印象深刻,過了很多年都記得清晰。
“木里木骨的(意思是做事不分輕重),嘴硬講男孩子就要吃吃苦,講什么縣城里也有壞人要抓,壞人不光市里有,哪里需要去哪里抓……老吳就是‘夾石’!一頓飯舍不得請人吃,當初他要是聽我的,小家伙怎么可能年紀輕輕就死掉!”
我奶的這套說法弄得老吳跟殺人犯似的,其實,我舅是死于車禍,出任務抓在逃犯時他攔了一輛可疑車搜查,正搜著,路上一臺面包車失控地全速將他撞飛,沒等來救護車我舅就犧牲了。
事后查明,面包車駕駛員血液中酒精含量百毫升超了八十毫克,且面包車駕駛員與在逃犯和可疑車輛均無關聯(lián)。我舅吳迪是死于公務中突然降臨的酒駕事故,和老吳沒關系。
我也是在看了幾年閑書后才明白了我奶是在胡說八道,假若她的邏輯成立,那每對父母都是殺人犯,因為每個孩子最終的結局都是死亡,不是嗎?
這個深夜,我的心為老吳開了一扇窗,一個通道就此打開,我好像看清了我和他之間隔著的河。
“我很想外婆。”情緒的翻涌讓我將眼皮閉得更緊了。
“哦……”老吳拉長了聲音,良久,說,“一樣……一樣。”
老吳陷入了不安的翻動,而我的喉頭和眼角都酸脹得厲害。
“你說點什么吧?!蔽铱刂谱∏榫w,請求。
“說什么呢?”
“隨便?!?p> 我心里渴望他能說一說外婆,老吳開始了訴說,我聽了好一會才確認我們之間是有默契的。
之所以需要分辨,是因為老吳選取了一個特別早的時間點開篇,他是從他自己的出生開始說起的。
我沒有打斷他,因為沒聽過,覺得新鮮。
老吳說他本該是“河”南一名普普通通的菜農(nóng),因為家里的菜地被市里的建筑公司征用了,才得到了進城工作的機會。他說年輕時運氣是真的好,幾乎心想事成,別人進建筑公司都是拎灰刷墻,他就想開機關里頭那些四個輪子的車,偏偏就被有經(jīng)驗的老師傅看中挑去跟車了。
我在黑暗里露出微笑,暗暗給老吳貼了張錦鯉標簽。
“我這輩子沒給人送過禮,就那一回,想買點好東西給師傅送去,一進百貨公司就碰到了你外婆,她當時在百貨公司站柜臺,辮子又粗又長,我踩了她一腳,真不是故意的!不曉得怎么就踩到了,雪白雪白的鞋子上一個大腳印子。哎呀,你曉得,她那眼珠子本來就跟銅鈴樣的,那天何止是銅鈴,是鑼,是鼓!”
我笑出聲,老吳太夸張,我印象里的外婆有一雙彎月一樣的眼睛,笑瞇瞇的。
“我跟你外婆結婚也很順利的,她一心要嫁我嘛,你老太公想攔也攔不住。跟我在一起,她開心呀,我隨便說兩個笑話,她就笑得上不來氣,傻子……不是不是,你外婆聰明的,腦子好使,懷你媽的時候站不動柜臺,調(diào)去干出納,我就讓她好好學,將來干脆當會計算了,這件事還是我有遠見?!?p> 老吳的聲音很雀躍,我閉著眼睛都知道他是挑起眉毛的,只要吹牛,他就會那樣。與此同時,我也知道,他的情緒總會墜落,羅曼·羅蘭說過,人生就像拋物線,幸福的頂點,也是厄運的開端。
“你媽念小學的時候,單位效益就不行了,沒熬幾年就下崗了。師傅對我蠻好,給我介紹去開公交,那時候心態(tài)沒轉過來,好管閑事,惹了不少麻煩,把師傅的臉都丟了,只好卷鋪蓋滾蛋給人開出租,我蠻適合開出租,嘴停不下來,不讓我講話哪兒受得了?唉……那段時間過得蠻艱難……”
“好運氣用光了?”我接了一句。
“那沒有,孩子們都乖的,你媽上學從來沒讓我們操過心,上重點高中也是公費的,哪個不羨慕我?不過,你講的是對的,人不能指望運氣,”老吳繼續(xù)說,“我覺得我就是年輕的時候運氣太好了,吃了這個虧,人應該要早吃苦,所以后來……”
老吳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我困惑地睜開眼,躺著仰起脖子,從床尾斜著朝他看過去。黑暗里看不真切,我只覺得他正望著天花板,一雙眼睛晶亮亮。
直到現(xiàn)在,老吳都沒提過我舅,不提不代表心中沒有,相反,藏起來的東西總在最深處。
當我意識到我奶的荒謬后,也曾經(jīng)在深夜自省。張棗有一句詩是那樣美,他說“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遍落滿南山”,我很努力的不給外婆的意外離世找假如——假如早一點打120,假如我不玩魔方……老吳的“假如”來得早,早在外婆面色蒼白時,他嚷嚷的就是“叫你在家歇的,你非要出去代賬,不去哪里會累倒?這下好了吧……”
我想,梅花一定落滿了老吳的南山,一茬接著一茬,開了就不敗。
我覺得今夜我又學到了一些說不清言不明的東西,夠不上寬恕也稱不上和解,我只是想在我和老吳的隔河上架一座橋,就像青弋江上飛架的九座橋一樣,讓我們都能夠彼此走近。
可我不知該如何開始,直到老吳換了話題。
“對了,上大學要念個好專業(yè),你媽懂,你多問問她。”
“嗯,我念法律?!?p> “哦……法律……小鬼,你念法律要看點高級書吧?我這里有不少高級書,明天找給你看?!?p> “洞穴奇案說的不是洞里跑出一條黃鱔精,腦袋鎮(zhèn)在寶塔根,尾巴鎮(zhèn)在小九華?!秉S鱔精的故事也是老吳的故事庫里出場次數(shù)最多的篇章,我耐心解釋說,“這本書很嚴肅,說的是五名洞穴探險者受困山洞,水盡糧絕,為了生存,有人提議抽簽吃掉一人,犧牲一個去救其他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老吳就吧嗒一下按亮了吸頂燈,明晃晃的光線讓我整個兒縮進被窩。
老吳說他也有這樣的書,忙不迭去隔壁房間翻找。我慢慢從被窩鉆出來,適應了明亮的光線。
說實話,我心里嘲笑老吳,嘲笑得很,他怎么可能有這樣的書呢?他就沒進過正經(jīng)書店,買書只在師大對面的歪巷子論斤稱盜版。我跟著去過幾次,翻過那里堆著的小畫書,比起日漫差太多意思。
過了很久老吳回來,給我看的竟然是本綠了吧唧的《墨子》,我吞了吞口水,揭被坐起來。老吳看我神情古怪,以為我不信他的話,他翻開書,找了好一會,食指指著豎印的文字念給我聽:“殺一人以存天下,非殺一人以利天下也。殺己以存天下,是殺己以利天下。是不是差不多意思?我這個是古文,句子短。”
我想說很不一樣,壓根不是一回事,《洞穴奇案》是法哲思潮的探討,老吳這是犯了張冠李戴的老毛病,可不等我反駁,老吳又嘿嘿笑著說:“書是舊書,但是經(jīng)典,你別因為我看不起這些書?!?p> 我的血液一下子涌上頭,為自己的狂妄自大而慚愧臉紅,其實我和老吳一樣,他說不清墨子的兼愛,我也說不清20世紀各流派的法哲思潮,在浩瀚的學問面前,我們都很渺小。
我把書接過來,低頭說:“以后每個周末,我都來看書,行吧?”
老吳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無話,起身躺回去,關了燈。
不一會,黑暗里又傳來老吳的聲音,他說:“剛剛我看短視頻,你媽的腦袋上面怎么老飄著蕪湖起飛幾個字?多的時候把你媽腦袋都擋住了?!?p> “哦……”我琢磨著該怎么給老吳解釋這個因為游戲主播而風靡的梗,回答,“蕪湖火了,成網(wǎng)紅了,年輕人都知道。其實那就是語氣詞,嗚呼的意思,網(wǎng)友鬧著玩的。”
“哦,有意思,有意思……”
“老吳……”
“嗯?”
“明天我?guī)闳プp軌吧,我們一起過河,去濱江公園轉轉?!?p> “哎,好嘞。”
“睡了,晚安?!?p> “古德耐!”
老吳還是這么幽默,我閉著眼睛笑,沒有再回話。
在我還很懵懂的時候,老吳拉著我的手說:“小鬼,你名字里的默是有來頭的,要跟別人說是孔子給的,曉得吧?”
我差點就忘了,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我叫陳默,默是“默而識之”的默,這名字,是老吳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