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十分鐘的路程,齊穹卻打了個盹。
夢中,時間的流速變得很快,仿佛流沙一般。
齊穹看到了久違的身影。他的父親坐在餐桌左側(cè),而母親坐在右側(cè),一切平靜而柔和。他一邊吃著碗中的紅燒肉,一邊看著墻上點綴著仙鶴的時鐘,咔噠,咔噠。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過去的事了,記憶上有一層模糊的灰塵。但他的情緒在這段時間逐漸開了小口,吹出細(xì)微的風(fēng),把一切撫得清晰起來。
車身輕輕晃了一下,他聽見了踩剎車的聲音,于是從淺眠之中醒來。
他們停在小區(qū)大門前。老小區(qū)的建筑比較低矮,在血雨中朦朦朧朧的,顯得更為破舊。路途也比較狹窄,于是所有人都下車步行。
毛叔居住的房屋在33幢的四層,是一棟普通的六層民房。因為全面斷電,樓下的安全鎖沒有關(guān)嚴(yán)實,留了一條縫。一行人也順利進(jìn)入了樓房之中。
毛叔明顯看起來十分緊張。他反復(fù)摸索著褲兜中的鑰匙,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額頭上全是冷汗。
他站在自家緊閉的門前。兩條陳舊褪色的對聯(lián)在左右掛著,門前還貼著一串艾草。他深吸了兩口氣,先抬手敲了敲。
沒有動靜。
不妙的預(yù)感浮上眾人的心頭。毛叔又用干澀的嗓音喊了好幾句:“阿寶,英子。”
室內(nèi)依舊沒有傳來應(yīng)答的聲音。毛叔的心又涼了幾分,他開始嘟嘟囔囔、翻來倒去地祈禱:“不要在,不要在……一定逃出去了,一定逃出去了……”
他掏出鑰匙,晃了好幾下,顫抖了許久的手才對準(zhǔn)了鎖孔,才終于插了進(jìn)去。
他閉上眼,良久后才往下一擰。
一股腥臭的味道撲面而來,像是什么腐爛的味道,還夾雜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齊穹心道不好,毛叔的兒子和妻子恐怕也是兇多吉少了。毛叔大概也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止不住痙攣。他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終于推開了門。
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大塊鮮紅的腳印,明晃晃地映在玄關(guān)通道上。
那形狀像是人類的雙足,但卻比正常人類所擁有的大了整整一倍。
室內(nèi)漆黑一片,密不透風(fēng)。
毛叔渾身發(fā)抖,已經(jīng)無法控制身體動作。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他,齊穹知道,以他的夜視能力,肯定已經(jīng)看到了什么。
他趔趄地?fù)湎蚩蛷d某個角落,整個人幾乎跪倒下去。
其他人緊隨其后,李佳佳跟在隊尾,下意識地開啟了手中一支小小的便捷手電筒。
冰冷的白光擴散,映出面前詭異至極的場景。
一個女人坐在沙發(fā)上,仿佛是睡著了一般安詳。她雙手自然垂在身側(cè),頭偏向一邊。但她瘦骨嶙峋,全身上下仿佛只剩下薄薄一層皮包裹著骨頭。她雙頰凹陷,扎了一個干練的馬尾,干癟到看不出年齡。
在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里,出現(xiàn)尸體不奇怪。但這具尸體……仿佛是餓死的。
而奇怪的是,她面前擺了一張小茶幾。茶幾上還殘留著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橘子和橙子,以及一碗長滿了毛的暗紅色的菜肴,隱約能看得出是豆腐。
面前就擺著食物的人,雙手雙腳也都活動自由,但居然餓死了。
毛叔挪動著膝蓋,瘋狂地向尸體靠近。他呆滯地伸出雙手,去撫摸那枯瘦的雙頰,去用手指探那人的鼻子下方,一遍又一遍,仿佛在確認(rèn)什么。
“英子,英子……”他眨了眨眼,咀嚼消化著這個消息,“死了……”
他突然捂著臉,發(fā)出壓抑的哭嚎,斷斷續(xù)續(xù),沒有人阻止他。
齊穹環(huán)視周圍。這個房子面積不大,但收拾得非常干凈。餐桌上擺著一個相框。齊穹走過去,將相框拿起。
哎?這……畫面中的內(nèi)容卻叫他一愣。
毛二站在左側(cè),一個看著十分慈祥,略微駝背的女人站在右側(cè),他們只占了相片的四分之一。而一個體積碩大的,看起來至少有幾百斤的男子占據(jù)了照片中心。
這應(yīng)該就是毛二的兒子,阿寶。
毛叔猛地抬起頭,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喊一聲:“阿寶!”他從地上跳起來,打開每一個房間的門,探著頭尋找,每開一個就喚一聲阿寶。
可是哪里都沒有回音。
他茫然地轉(zhuǎn)頭看向齊穹,語氣幾乎變?yōu)榱藨┣螅骸鞍毸灰娏恕毸豢赡艹龅萌サ?。?p> 齊穹心知肚明。阿寶的體型注定了他根本沒法獨自從室內(nèi)出去,那他到底去了哪里,是被怪物叼走了,還是被救走了,生死未卜。
“讓我見見阿寶?!泵蹇煲罎愕剌p聲呢喃,“就算是尸體……”
李佳佳和展宏都心軟,此時此刻已經(jīng)把頭轉(zhuǎn)了過去,不忍直視。
齊穹俯視著他,感到一陣令他四肢麻痹的窒息。他一直以來都記得的,但卻拋在腦后的記憶,隨著他如今看到的一切浮上心頭。
因車禍而去世的雙親的尸體,已經(jīng)看不出原樣,被白布一蓋,從他眼前匆匆掠過。
他偶爾在半夜夢到母親,也只是看到一雙溫和如水的眸子,注視著自己??勺约旱哪赣H到底是什么模樣的,鼻子眼睛長的如何,他居然要花很久的時間才能夠回憶起來。
想再見一面,一面也好。
齊穹右手一翻,兌換了道標(biāo)蝶。
硬幣可以之后再攢,但他覺得現(xiàn)在自己不使用,也許很難心安。
赤紅的蝴蝶憑空出現(xiàn)在半空,巴掌大小,流光溢火,仿佛雕刻出來一般,美輪美奐。它原本只是漂浮著,靜靜等待著命令。
“阿寶?!饼R穹心念一動,輕輕對它念道,“去找毛二大叔的兒子?!?p> 生者的指引,黃泉的道標(biāo)。
蝴蝶輕輕地抖了抖,開始扇動翅膀。它小小的觸須正對著門口,無言地指出了道路。
齊穹笑了一下,苦澀而無奈:“毛叔,你兒子還活著,我保證。”
毛二注視著面前篤定的少年,仿佛在看一尊佛像,或是一位神明。他剛剛一直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但卻沒有哭泣。
而現(xiàn)在,他的眼眶一紅,突然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