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明山莊大廳之中,鋼門以木板遮住的漏口處傳來熱風,通明的大廳中唯有陳至背向的鋼門所在一面因為無窗而顯得陰暗。
“閉眼太歲”陳至如同身在黑暗之中向光明控訴,繼續(xù)之前的話題。
“這之后的局面,因為我手中已無籌碼,只能勉強先如同‘小老板’和照歲常的雙重布置下的余地,用全力對付‘如意齋’,再無分心他處的余地。
借著‘如意齋’那容易被看破的手腳,‘薛冶一脈’得以趁機安定其他三派門處,反過來以大勢相脅,反使莊主不得不答應合作?!?p> 莊主凌泰安閉上眼睛,確實如同陳至所說,直到自己五弟凌泰民在那一戰(zhàn)之后邀請‘薛冶一脈’上山,他才開始得知這個過程。
凌泰安不由得在心中同時產(chǎn)生好幾種感慨:
首先是感慨自己的弟弟凌泰民已經(jīng)能獨當一面。
然后是感慨自己對陳至沒法全盤相信,現(xiàn)在聽完照歲常的講述后更不敢相信陳至不會因為幼年經(jīng)歷而憎恨所有人。
最后是通明山莊的未來仍走在一條險路之上,進退維谷,只有依靠更強的謀劃。
凌泰安閉眼時候想起凌玉霞,睜開眼睛先看向的也是一旁的賬房主事凌可煥,后者低頭不語仍沉浸在對女兒透露“血涂”的錯誤之中。
如果一早像四妹凌玉霞兩口子所言一般,分家江湖事和鑄號,慢慢讓凌家退出江湖,今天的局面是否會不一樣?
但那是不可能的,通明山莊凌氏的鑄號生意和江湖事務相輔相成,沒有武林世家的武力,鑄號也同樣保不住。
凌泰安再重新看向陳至,陳至雙眼“緊閉”,在凌泰安的眼里是更加難以琢磨的人物。
“閉眼太歲”陳至為通明山莊出了不少力,雖然有所隱瞞,大體上總是為山莊著想。
可是“閉眼太歲”同樣隱瞞了和“鋒芒不讓”韋德那晚在吳關(guān)鎮(zhèn)做出的事,那件事代表著極端,一著不慎就是通明山莊成為江湖共敵的結(jié)局。
繼續(xù)留著并放任“閉眼太歲”,他的傾向?qū)⒏淖兺魃角f的命運,或者走向更加昌盛的大道,或者走向殺戮極端之路。
所以,作為莊主的凌泰安不得不認同自己五弟凌泰民的做法,對于“閉眼太歲”,如果不能徹底控制住,就絕對不能放任。
從利害的角度考慮,答案就很明顯:畢竟凌泰民是凌家人,而陳至不是。
陳至給了眾人充足的消化時間,繼續(xù)了自己的猜測,大部分的猜測都在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化為了現(xiàn)實。
“瑯琊派方面,前掌門汪公征和武景明在‘鋒牒’竊案后消失,相信將作為向瑯琊派拋出好意的存在。
應之柔已經(jīng)沒有未來,只要能由汪公征做出表示,讓他相信可以在如此局面下保全他就可以讓瑯琊派選擇降服。”
這一步,乃是“小老板”凌泰民所策劃,凌泰民在吳關(guān)鎮(zhèn)一事后韋德來找他商量后就第一次找上“薛冶一脈”,作為誠意的“殺體”照歲常只是坐實合作關(guān)系。
“山陰幫方面,‘四動驚神’既然已經(jīng)處于危險局面,自然選擇化明為暗。
山陰幫既然成為棄子,收服他們并不困難?!?p> 山陰幫幫主“伐山神斧”耿大安已經(jīng)在事前被公孫靜在幫中孤立,最后用作襲擊凌家家屬駐地的幌子來用,事后也自然只有降服,成為一枚堪用的棋子。
“首陽門方面,相信事前‘薛冶一脈’就留有后手,只是不敢保證效用。
‘八命無?!¢T主昨天前來拜會表示降服,頭發(fā)明顯是染黑皮膚顏色也有異常,如果我沒料錯,丁門主所掌握的異寶同樣也是與‘殺體’有關(guān),畢竟出自同一‘秘境元’。
在得到照歲常后,‘薛冶一脈’對‘殺體’了解更深,且又有照歲常出謀劃策,應該是采用直接攻取逼迫丁門主使用異寶。”
“八命無?!倍【徘耙蝗瞻菰L知風山,雖然只是遠遠看了一眼,那皮膚顏色的異常加上黑得不自然的頭發(fā)讓陳至馬上聯(lián)想到照歲常的暗紅發(fā)色。
“最后是通明山莊方面,通明山莊近乎所有的力量都只好應對‘如意齋’奸細‘四動驚神’公孫靜最后的決死一擊,不僅無暇分身知風山其他方面,甚至可以用這個局面引來玄衣衛(wèi)讓已經(jīng)毫無意義的他們徹底出局。
‘薛冶一脈’甚至不必在這方面動作,只需要補充‘如意齋’算盤的不足。
何語晶仍然參與相信對你們也是意外,但是即使何語晶沒有繼續(xù)參與,那處的局面也會是面對‘四動驚神’,‘薛冶一脈’身在暗處也只能保留合作者的性命,最多加上保全我的性命好讓照歲常繼續(xù)存在。
如果藏真心能在此殞命,哪怕需要事后追殺‘四動驚神’再取得‘罻羅’,這件事形同會和已經(jīng)毫無實力的藏刀門決裂,自然詭劍‘罻羅’奪回來也是不必交還的。
在那一路最終的人選安排也是‘小老板’選定。
姑奶奶是立主分家之人,秦雋死于‘如意齋’不影響我對‘薛冶一脈’和‘通明山莊’的表態(tài),藏真心更是無所謂。
韋德如果僥幸活下來那是山莊實際的戰(zhàn)力,如果不幸身亡那會是‘小老板’為我解除‘四把火’真相的后顧之憂,可以用來爭取我的表態(tài)。
如果不是何語晶出現(xiàn)在武力上造成了想象以上的威脅,如果不是章凡白出現(xiàn)逼韋德明白‘小老板’心意選擇必死結(jié)局來逼我答應和‘小老板’事后談談,今天你們見我就是利用其他人來說服我繼續(xù)效力山莊。
這就是‘小老板’的算計,沒錯吧?
不知道到時候如果秦雋、凌玉霞、藏真心身亡后,今天‘小老板’打算讓這場會面中多出什么人?
是平卉姐,是凌大哥,是單主事,是何火全,還是幼珊師姐?
事到如今深究這個問題毫無意義,最讓我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么想象之下自己的答案。
……會!
如果真到那個局面,我們一切的失去我都只能歸咎于‘如意齋’的可惡。
如果沒有韋德寧可一死也要讓我來和‘小老板’一談,我就會從現(xiàn)狀不得不接受來考慮。
到時候上面任何一人出面我都會吞下秦雋的身亡,吞下藏真心的不幸,吞下韋德的結(jié)局,吞下姑奶奶的壯烈。
畢竟我還可以認為,留在山莊仍有上面那些人,還有‘小老板’你和其他人。
有照歲常剖析我的心理,‘小老板’你一早就知道這個答案。
到時候我會甘為控制,效犬馬之勞,放下不可改變的過去熱忱于對陰謀的沖動和你一起經(jīng)營通明山莊凌氏的未來。
要論勝負,這一次從‘小老板’你做出來事情開始,我就只能認輸?!?p> 陳至側(cè)過臉去,他不必再多說。
韋德發(fā)揮了“超人”的能為,為那一路人馬爭取了比想象還少的損失,也留下遺愿希望陳至來找“小老板”,才最終讓這一天成為這樣。
“孤光一點熒”應伯明不關(guān)心這里提到的任何一個人,聽得有些無聊,只是礙于氣氛也不打斷這股寧靜。
二爺凌泰寧不自覺從椅上站起身來,他把怒視投向凌泰民,在他看來陳至起碼此刻的情感表露無可懷疑,反而是五弟凌泰民的做法……
莊主凌泰安閉上了眼睛,這同樣是難以表態(tài)的局面。
凌可煥從聽明白這個謀劃可能使得凌玉霞喪命后也只有繼續(xù)沉默,他作為半個家人半個外人沒有評判凌泰民做法的資格,只是想到如果不能分家,有一天能不能帶凌玉霞離開山莊隱退江湖?
“小老板”凌泰民這時候才第一次開口:“……我是想你留下來。
你有才能,你對山莊的未來更有用處。
韋德、秦雋也有武學上的才能,但是武學上的才能如果能夠讓山莊更進一步,早在三哥成為‘試劍怪物’之后知風山一帶局勢就該平定。
和威房一起胡鬧的日子很好,但是每次出去都可能有山莊弟子受傷然后不得不離開山莊回老家休養(yǎng),甚至弟子喪生也不是沒發(fā)生過。
每次你和秦雋、何火全都會從不同的角度安慰我,說大家都是為了通明山莊在奮斗,說江湖之中必然有這樣的結(jié)局。
你們要我接受這個江湖的作風,我接受了,我按照你們的要求徹底接受!
我克服了恐懼,變得比你們所能想到的更強,今后你、秦雋、韋德、何火全所看到的那種無奈將會越來越少,因為通明山莊會越來越強大。
今后我可以有幫助你們的力量,因為我將改變通明山莊!
這個謀劃之中,秦雋、藏真心、四姐、韋德的部分我也同樣不舍,但是如果此時不舍得,我就更加偏離你們的期望!!”
這時候廳門的木板給掀開,闖進了一個讓這番話更加尷尬的人。
秦雋放不下陳至,終于還是找來看看,聽到廳內(nèi)好像有爭吵之聲,也不等守候的山莊弟子通報就自己闖了進來。
光聽到“小老板”后面的吼叫秦雋根本不清楚這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氣氛劍拔弩張之余,居然那提燈怪人“啞光一地暗”也在廳內(nèi),只是更加疑惑。
秦雋的闖入讓木板不及重新蓋在變形鐵門的門縫之上,一道光亮從映在陳至背上。
“孤光一點熒”應伯明見到又來個熟悉的,忍了半天的他終于有機會發(fā)笑,道:“哈哈哈,又來一個摻和你們通明山莊的苦情戲碼,這戲碼是越來越精彩了。”
關(guān)你什么事?秦雋皺緊眉頭,他不能明白這里在發(fā)生什么,總也覺得這“啞光一地暗”必然是多余的人。
“你閉嘴??!”出口喝止“孤光一點熒”應伯明的,居然是“小老板”凌泰民,而且是直接向其叫喊。
秦雋也并不愚蠢,想到廳內(nèi)的局面,想到那逼命一日的送行安排,想到老弟陳至這些日子的反常,想到韋德的犧牲和向他傳話的黑衣人,想到“啞光一地暗”的此時在場。
秦雋雙手握拳,擺了個正宗的江湖握拳禮,擺向面對外人也不再怯生的“小老板”凌泰民。
“‘小老板’,你長大了?!鼻仉h道出這句話的同時,熱淚盈眶。
就算不明白整個來龍去脈,秦雋也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我……”凌泰民對這突然的見禮仿佛不知如何應對,繼續(xù)道:“……我是為了你們的期望,我是為了山莊的未來。
秦雋,你不是總會偷偷叫我‘小盤子’嗎?今后的山莊會越來越強盛,無論二哥這個‘大盤子’,三哥這個‘中盤子’還是我這個‘小盤子’,都會比以前大上很多……”
秦雋仍然不肯放松雙手抱拳禮,搖搖頭道:“不要再這么說了,從今天開始,我不敢再叫你‘小盤子’了。
你長大了,也不會再任人把你當‘盤子’來牽了?!?p> 凌泰民本來激動起身,此時不得不坐了回去,失去辯駁的力氣。
秦雋則把抱拳禮改擺向莊主凌泰安:“莊主,我也會帶著藏婆子一起去給韋德的尸身送行,我們兄弟兩個……不會再回來了?!?p> 這是陳至前來最初的目的,此刻陳至站在門外透出的光亮之中,反而不發(fā)一語。
莊主凌泰安第三次閉上眼睛思索,僅只一會兒后就重新睜眼點頭表示同意。
二爺凌泰寧再也待不下去,向自己大哥凌泰安道:“既然事情說定,我也回工房去了。”
說完,凌泰寧自己退出大廳,也沒再忍心看任何人一眼。
凌泰寧只是覺得,今后再也不會去蹭吃弟媳毛平卉的飯了。
他本是山莊里少數(shù)吃得下毛平卉飯食的人,因為他本來就對食物味道毫不在意。
秦雋于是拉著陳至要走,應伯明這時候又跑來插嘴:“你為何不問照歲常在何處?”
陳至臨走出大廳前,只是簡單作答:“我知道他不會再現(xiàn)身在我面前,必然是和孤獨殘一起籌劃如何布置天覽競鋒大會的準備,已經(jīng)不在知風山一帶了吧?”
應伯明笑著稱贊道:“聰明!”
照歲常避而不戰(zhàn),凌泰民動之不得,這就是“薛冶一脈”和通明山莊合作之下平息事態(tài)應對陳至的抽身之策。
走出大廳之前陳至復又止步,頭也不回道:“我要‘玉蕭竹劍’來殺我們,我們才好殺死他。
章凡白首鼠兩端,他的搖擺和失控早讓他成為你們可以放棄的人。
他畢竟是帶來傳話逼死韋德之人,你們可以放棄他換取天覽競鋒之前我不會針對你們的保證?!?p> 秦雋雖然不明白這部分因果,卻知道不是開口問話的時候。
“小老板”凌泰民頭在坐下后一直低垂,只是簡單回答道:“好?!?p> 這事情又是對付自己人,本應由莊主凌泰安決定,可廳內(nèi)眾人基本都知道這話本來就是說給凌泰民的,沒人覺得凌泰民的回答僭越。
陳至聽到回答,走出大廳,重新進入陽光之下。
“孤光一點熒”看著兩人的背影,眼睛一瞇隨即也不告而退。
凌可煥覺得這天發(fā)生的事情遠超自己所知,見已形同散會也自行告退,決定不把細節(jié)告訴妻子,同樣要將陳至最后的要求向女兒瞞住。
凌有容最終必然會被原諒,她畢竟也是凌家人。
莊主凌泰安看著垂著頭的五弟,想說什么最后又咽下,臨走只是說:“……你也辛苦了,不要再多想。”
凌泰民也會被原諒,無論從莊主還是大哥的角度,凌泰安都沒有在這種事情上責怪他的理由。
大廳之中只留下獨自坐著的“小老板”凌泰民,他本來處于比較明亮的位置,在眾人都走去陽光下后反顯得處地偏暗。
凌泰民想起和陳至、秦雋、何火全、韋德等人嬉鬧的日子,不由得一笑。
再抬起頭的時候,他眼前只有此時空無一人的通明山莊大廳。
“我……”
凌泰民一時茫然,隨后向無人的大廳說完這一句自言自語:“……沒有錯?!?p> 此時廳內(nèi)已經(jīng)只剩凌泰民自己,這句話自然沒有被任何人聽進去。
包括說出這句話的凌泰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