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外,萬春園,一座鹽商所屬的江南園林,此時被借來用作巡鹽欽差臨時駐地。
柳湘蓮一早派人通報過隨行人員數量,且不說高達數十位的文官胥吏,單是稅卒營便有八百人。城內衙門根本沒有足夠房間安排,只好從鹽商手中租借園子。這也算是慣例了,柳湘蓮自然不會拒絕。
在林府中與林如海短暫聊過之后,他便讓尤三姐暫住在林家,自己則住到園中。此時一眾隨員已被安排妥當,數日前便已經趕到揚州的柳落和薛蟠也侯在客廳中。
相見之后,彼此都露出笑容。薛蟠從不把自己當外人,大聲嚷嚷著叫道:“二郎!你怎么這時才來!兄弟我快想死你了!整日牽腸掛肚的!”
這話鬼都不信!他連信都懶得給自己母親寫一封,要是記得柳湘蓮就見鬼了!不過薛蟠對柳湘蓮的親近卻是情真意切。他這輩子追求的便是自由自在,只有在認識柳湘蓮之后,才知道什么叫自由自在——不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不要明目張膽的觸犯國法,剩下的便是自由自在。即便是這樣淺顯的道理,此前也沒人教授給他。
這次來到江南,處理完薛家商號轉讓事宜之后,他便清閑下來。身邊無人約束督促,又得了豐厚銀子,日子過的可謂如魚得水,悠游自在。往日那些欺男霸女的勾當已經不做了,因為他發(fā)現,憑借他的權勢(狐假虎威)和金錢,想得到的絕大多數都能得到——不管是人還是還物,根本沒必要觸犯朝廷律法,給自己惹麻煩。
換句話說,明明能合法得到,為什么要違法去搶呢?不是自招麻煩嗎?
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認,或者沒有意識到,他心里懼怕柳湘蓮,而柳落無疑是柳湘蓮的眼睛,令他不得不有所收斂。萬一惹怒柳湘蓮,以后不帶自己玩,那可就慘了!
看著薛蟠紅光滿面,身材肥胖了幾分,顯然小日子過得很得意,柳湘蓮搖頭說道:“文龍!離京之前,伯母可是說過了,千叮萬囑要我押你回京!”
“??!”薛蟠驚呼出聲,大驚失色,結結巴巴道:“這話怎么說?二郎!我不回去的!”
這混賬在京城連眠花宿柳都不行,每夜總要回到梨香院打卡,否則她媽能求著賈家全城找人。現在來到江南,無論是故都金陵,還是揚州,都是人間天堂一般,誰甘心離開?
見他如此反應,柳湘蓮不禁搖頭,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貨色,嚇唬幾句也就罷了,懶得與他計較,便說道:“那就看你今后的表現了!若敢惹事,立刻送回!”
“絕不惹事!我很聽話的!”薛蟠連連保證,誓言白送一般往外說。
“好!我暫且信你。現在先下去,趕緊給你媽和你妹子寫封信報平安!”柳湘蓮吩咐道。
打發(fā)走了薛蟠,柳湘蓮才問柳落道:“落大哥,調查的怎樣?”
這話沒頭沒尾,柳落卻明白他問的是什么。柳湘蓮半年前便派他過來,此后一直沒有離開,自然不只是做生意。
柳落拿出厚厚一疊資料,介紹說道:“二郎,兩淮因為天高皇帝遠,問題比長蘆更嚴重。簡單來說就是三點:一是浮費過重。鹽政官員的一切官私應酬,均列入成本開銷,鹽商負擔很重,后果便是官鹽價格過高。
二是夾帶太多。只要是參與販賣運輸官鹽的,無不參與販賣私鹽,且渠道多種,方式多樣,其目的在于假公行私,先將無課之鹽售盡,致使官鹽滯銷。
三是私鹽泛濫。兩淮鹽場的行鹽區(qū)域涵蓋數省,因為地理原因,方便走私,更難管控?,F在的實際情況是,官商勾結,梟私猖獗,有的鹽梟有恃無恐,直接武裝販鹽,成群結隊,白晝橫行,無人敢管??傊?,可以說近乎完全失控?!?p> 柳湘蓮聽了心情沉重。他早知兩淮比長蘆更難處理,心里有所準備,所以也不意外,沉吟著點點頭,說道:“的確嚴重,但其實和長蘆沒有本質區(qū)別,只要將鹽場管控好,便抓住了他們的命根子!”
柳落并不贊同,搖頭道:“沒這么簡單,除了淮鹽,私鹽來源廣泛,蘆鹽、川鹽、閩鹽、粵鹽、浙鹽,越界行銷,也都是私鹽!根本攔不住。當然,現在長蘆基本可以管控起來,其他的就難說了。”
柳湘蓮道:“看似復雜,說到底還是鹽價的問題,如果鹽價降下來,販賣沒有利益,私鹽自然會少許多。我們也不奢求禁絕私鹽,辦不到,也沒必要?!?p> 柳落有些擔心:“但是私鹽涉及的不僅僅是鹽梟鹽販,從灶戶到鹽商到官員到百姓,無不受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貿然按照長蘆方式操作,必然引發(fā)動蕩。即便皇帝信任二郎你,屆時也不能坐視不管。無論做什么,自保為先!”
柳落說的情真意切,柳湘蓮自然知道。但是他此次南行,便是為了解決鹽政的問題。若是鎩羽而歸,將會影響他在永隆帝心中的地位,這才是必須要避免的。至于整頓鹽政會得罪人,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見柳湘蓮不說話,柳落繼續(xù)道:“二郎有所不知,自從邸報上公布你要南巡的消息后,鹽價打著滾上漲,市面上很不穩(wěn)!這是一些鹽商暗中動了手腳。直接后果便是老百姓更加買不起鹽,怨聲載道,許多不明詳情的人,都罵到你身上。一種頗為流行的謠言便是,你是來為皇帝搜刮的,增加的支出自然要加在鹽價上!”
“哼!”柳湘蓮不禁冷哼一聲,這些最新消息他并不知道,但也不意外,冷笑著說道:“我人還沒來,什么都沒做,他們便先示威了?好厲害呀!”
柳落嘆氣道:“不獨二郎是這等待遇。便說林大人吧,他也是一員干吏,深受皇帝信任。自從履職以來,雖嘗試過整頓,總是難以觸及根本,反倒惹來災禍纏身。如其幼子早亡、夫人早死,市井間傳言紛紛。所以二郎你務必要小心,你在長蘆的手段堪稱‘酷烈’,早被一些人視作洪水猛獸,生死大敵,萬萬不可露出破綻。”
聽到柳落用“酷烈”來形容自己的所作所為,柳湘蓮啞然失笑。他不過是按照現行律法對作奸犯科之輩予以追究罷了。對有些人來說,的確酷烈,但亂世用重典,不掃除敗類,新政策無法推行。先在長蘆作法,便是要做出顯著成績,堅定永隆帝的信心,不被他人動搖。
“好,你先去休息吧,很快我們便要大干一場了!”柳湘蓮拍了拍柳落的肩膀,讓他下去。自己坐在房間內,靜靜想該如何處置。
此后數日,柳湘蓮閉門不出。既沒有調查林如海遇刺案件,也沒有召集官員商議,或者要求鹽商納捐,似乎欽差沒來一般。
可越是這種按兵不動,越令人揪心不已,誰也不知道屠刀何時降臨。鹽政官員數次想要拜見,都被拒絕了。柳湘蓮深知這些人都是老油條,與他們勾心斗角自己并不是對手,雙方扯開距離,方能發(fā)動雷霆一擊。
屢次求見都遭拒,鹽政官員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誰都清楚,鹽務一團糟,根子上是官員的問題,如果能夠清正廉潔,將朝廷法度執(zhí)行到位,即便制度不合理,也不會如此糜爛。
鹽商也不好受,無論這位欽差怎么下刀,最終的損失一定是他們承擔。見鹽官們無所作為,于是商議過后,由鹽商總會送帖,請求拜見,想用這種非正式的方式探探口風。
書房內,柳湘蓮正在寫什么東西。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這幾日便在籌劃如何施展。打虎不死,反遭其噬,所以沒有貿然做出什么舉動。
柳落走進書房,遞上一張燙金拜帖,說道:“二郎,鹽商總會送來拜帖,人都已經到了,聲勢頗大。見是不見?”
這次柳湘蓮沒有拒絕,笑說道:“這些天想必很多人寢食難安,也該與他們會面了。走,去瞧瞧,給他們吃顆‘定心丸’!”
前廳內,眾鹽商心懷忐忑,面色各異。他們齊齊登門,本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不想卻被迎了進來,很是意外。
為他們奉茶的是一名年輕稅卒,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但明眼人很容易看出來,這絕對是動過刀兵的悍卒。眾鹽商不禁有些驚訝,小柳大人竟完全是一副武將作風。
也不怪他們不清楚,這座臨時駐地內,從上到下都是柳湘蓮帶來的人,原有的丫鬟小廝等仆役都被打發(fā)回主家。這也是眾人不安的原因,駐地密不透風,管理嚴格,消息完全斷絕了,外人也不知欽差大人這幾日在做什么。
八大鹽商齊齊到場,這也算少見的情景了,一年到頭也沒幾回。等到柳湘蓮出現,眾人忙站起來見禮。
領頭的老者是鹽商總會的會首諸志德,柳湘蓮早有耳聞,此前也曾有一面之緣。據說這位老爺子和太上皇有交情,深得看重,所以才能數十年坐穩(wěn)會首寶座。
諸志德并不因柳湘蓮年輕而小看于他,但也不怎么懼怕。與太上皇的親密關系便是一層絕對的保護,沒人敢在太上皇死前動他。畢竟,如今諸家每年還有十萬兩的孝敬送到太安宮。
落座后閑扯幾句,諸志德問道:“柳大人身負重任,不知有什么我等可效勞的?請盡管開口,我等責無旁貸?!?p> 換句話說,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要繼續(xù)吊人胃口了!
這些鹽商老奸巨猾,柳湘蓮從來沒想過直接與他們達成妥協,此時也不想花費時間虛與委蛇,直接問道:“聽聞今年的鹽課又少了,不知何故?”
眾鹽商面面相覷。對朝廷而言,鹽政自然不好,可謂十分混亂,但對他們而言,利弊兼有,雖然遭受盤剝,可越混亂也就越方便渾水摸魚。柳某人若只想求財,倒是很好辦,每位鹽商都有出筆銀子買平安的覺悟,能將柳湘蓮的駐地埋了都不止,他們怕的是被人動了根基。
其他的不說,叫苦叫難總沒錯的。諸志德擺出一副愁苦之色,嘆說道:“唉,柳大人有所不知,鹽商的日子也難呀,雖然想要多報效朝廷,但官鹽難銷,私鹽泛濫,收入日降,實在不知還能撐多久?!?p> 說的是實情,至少表面上如此,和長蘆大同小異。
他們也知這樣陳詞濫調的說辭忽悠不住這位年輕官員,畢竟對方在長蘆的所作所為已經傳了過來。于是便有人解釋道:“柳大人有所不知,淮鹽的行鹽區(qū)域涵蓋數省,各地河湖山地眾多,偏僻小徑數不勝數,這私鹽販子抓不勝抓。其中更有鹽梟巨匪,糾集數百上千之眾,隱匿草蕩山野之間,敢與官府刀槍相向,比不得長蘆容易處置?!?p> “是呀是呀?!北娙思娂婞c頭,表示贊同這種說法。
“原來如此,鹽梟著實可恨!”柳湘蓮氣的拍桌罵了一聲,擺出同仇敵愾的樣子來,仿佛完全相信這種說辭。既然他們想把所有責任都推到私鹽販子身上,柳湘蓮也不介意順水推舟。
如此表態(tài),頓時讓眾鹽商愣住了——這就信了?這么簡單?
只見柳湘蓮托著下巴狀似思考,沉默一會兒才道:“看來鹽梟必須繩之以法!”
眾人屏息,不知道他接下來會說出什么話。
“既然如此,本官也知道該干什么了!”柳湘蓮突然說道:“本官奉旨巡鹽,又暫代兩淮鹽政之職,自然要保一方平安。鹽梟亂法,必須嚴懲!”
“柳大人準備如何處置?”諸志德很是配合的追問道。
柳湘蓮道:“諸位或許也聽說了,本官在長蘆設置了緝私營,卡住交通要道,鹽販落網者不知凡幾!現在準備在兩淮再行此策!”
這話說的半真半假,緝私營的主要作用是重拳打擊勢力較大的鹽幫,如果只是卡住要道,分散各處,很容易就會像巡鹽兵丁一般被人收買,腐化墮落。外人不知詳情,長蘆鹽場設置緝私營的事倒是有所耳聞。于是眾鹽商紛紛夸贊起來,雖然他們也販賣私鹽,但更加隱蔽,并不容易被查處。
柳湘蓮趁熱打鐵,很有氣概的說道:“既然諸位都贊同,本官這便去鹽政衙門說明此事,盡快辦起來!”
眾鹽商無不愕然,剛剛只不過是給你面子說場面話而已,這等大事,你一言而決?不需要奏報朝廷的嗎?不過想想他在長蘆便是如此做的,想必有信心讓朝廷同意。
“那我等就恭候佳音了!”眾鹽商真真假假的說道,同時準備回去后就讓手下人近期收斂些。
這時柳湘蓮卻皺起眉頭,面色為難的說道:“不過,如今鹽課不足,緝私營的開辦費著實拿不出,諸位可否贊助一筆?畢竟,將來緝私營還是為諸位辦事?!?p> 眾鹽商聽了直想翻白眼,這叫什么事?沒準兒這緝私營緝的便是自家的私,竟然還要他們掏錢?不過這理由光明正大,實在無法拒絕。哪怕柳湘蓮直接索賄,他們也不敢不給,何況是辦正事兒。
一眾鹽商互相看了看,暗中完成交流。諸志德問道:“柳大人,不知可否允許我等推薦一些人到緝私營任職?他們熟悉匪情,必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這是在談條件——你要錢,可以,得讓我安插人手,等你一走,隊伍便是我的打手。
柳湘蓮似乎未察覺其意,并不在乎人事大權,笑說道:“本官正愁無人可用,如此正好,請各位盡管派人過來!”
見他應允,眾鹽商都格外高興,只覺得傳言有誤,這位年輕欽差似乎也很好說話嘛!雖然有人仍有疑慮,此時也不好多說什么。
諸志德代為答應:“既然如此,鹽商總會愿意籌措十萬兩,以供緝私營開辦之用?!?p> “十萬兩?”柳湘蓮搖了搖頭,開始掰著手指頭算賬:“諸位,兩淮匪情嚴重,你等都是知道的。若想一舉蕩平,沒有三千人怎么可能?只算每月二兩銀子,一月便是六千兩,一年便是七萬二千兩……”
眼見眾人臉色越來越難看,柳湘蓮道:“當然,這些費用以后可以算在鹽課中,不勞諸位費心?!?p> 眾鹽商這才松口氣,不料又聽柳湘蓮繼續(xù)說道:“可眼下剛開辦,總要準備營地、置辦器具、進行操練,還要發(fā)一筆安家費,算下來每人至少也需要三四十兩。你們說,區(qū)區(qū)十萬兩怎么夠?”
諸志德問道:“那大人想要多少?”
“半年所需,至少五十萬兩!不過以后便不需諸位費心了?!绷嫔彧{子大開口,斬釘截鐵說道。
眾鹽商頓時陷入糾結中。這筆錢著實令人肉疼,而且他們也知道,開辦費絕對不需要這么多錢,那么差額便是柳欽差討要的好處了,鹽商如此認為。
轉念一想,如果將來他們手中能操控一只三千人的隊伍,以后說話的聲音無疑更大。
他們交頭接耳,不久便達成一致。諸志德咬牙道:“行!商會可以湊出五十萬兩,不過須分期支付,逐筆報批。另外,吾等希望,緝私營主官由我等推薦!”
“可以!完全沒問題!成軍之后,便可安排任職。”柳湘蓮爽快答應,絲毫不在乎。
商議既定,眾鹽商離開后,柳湘蓮去了鹽政衙門。在一眾鹽政官員的錯愕中,他悍然宣布,將組建緝私營,并由鹽商負責開辦費,人員也由他們推薦。
眾鹽官一聽這話,先是覺得他膽大妄為,隨后便認為姓柳的收了鹽商好處,屈服了。他們也松了口氣,總不可能單單放過鹽商,卻只找他們的麻煩吧?沒這個道理呀!
至于緝私營,他們并不排斥,柳湘蓮不可能久留,等他一走,這緝私營便是自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