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如銀鉤,星辰閃耀。一只麻雀斂了翅膀降落在樹梢上,恰好停在月亮的臂彎里。
柳白櫻醒來后一眼便認出了云杉居。她曾多次在深夜造訪此地,來探查云漠光生活的痕跡,監(jiān)視云漠光的一舉一動,便于必要時刻造謠栽贓陷害。命運似乎喜歡同她開玩笑,在焚毀云杉居前她來過,在重建云杉居后她又在,其實她非常厭惡云漠光存在過的地方。
她撇過臉朝著窗外看去,目光漸漸的被樹梢上歡快的麻雀吸引過去,盯了片刻逐漸厭煩,滿腦子都是最初記憶里云漠光嫣然明媚的模樣,問道:“檀樅,何苦要來這呢?”
薛檀樅觸景傷情,全無應(yīng)答之意,執(zhí)著于用金針把柳白櫻腿部血洞里的蟲卵挑出來。過了許久,他才接上一句,道:“這里安全?!?p> 低沉的嗓音里微帶哽咽。
柳白櫻看著被挑出來的一壇子密密麻麻的蟲卵,胃里一陣滾動,直泛惡心,撒氣道:“橫豎腿是好不了了,能不能把這些蟲子都毒死,讓人看著心煩?!鄙鷼庵?,胸口的劍傷也扯得生疼。
“燒了吧,燒了干凈?!毖μ礃旱恼Z調(diào)干脆而冷漠。
“檀樅,我的腿還有被治愈的可能嗎?”她受傷的眼眸里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跟隨師父學(xué)藥多年,應(yīng)該知道清除毒素,恢復(fù)站立是可以達到的?!?p> “不夠,遠遠不夠,我要的是恢復(fù)如初,必須恢復(fù)如初才行。這雙腿連我自己都無法接受,我愛的人怎么可能,活著也是折磨?!?p> 薛檀樅神情微皺,“在任何情況下,活著已是萬幸。你若執(zhí)意恢復(fù)如初,重新投胎或許可以?!?p> 柳白櫻吃癟,滿頭思緒卡在生死之間的灰色地帶里,像個裹足不前的膽小鬼。
看到薛檀樅拼命掩飾的悲傷的神情,她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亂發(fā)脾氣,不由自責萬分,便緩和道:“云杉居的小院看久了挺溫馨的,云漠光之前過得很愜意。是我不該把她牽扯進來,打攪了她生活的安寧?!?p> 薛檀樅忍不住斥道:“別說了,我們都干擾了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原本不該如此?!?p>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你在意她,只是心里咽不下這口氣,所以想把她氣走。她也是個實心人,真就逃得遠遠的。以至于她遇到天大的事,連天山都不回。堅持在外流浪了兩年多,什么嬌生慣養(yǎng)都給磨沒了。”
柳白櫻說著說著鼻子有些酸,眼眶變得濕潤紅腫。她總是埋怨自己的人生不夠完美,可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云漠光的人生也不外如是。她示弱道:“如今,我這副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多么希望她能陪在你身邊?!?p> “別說了!”薛檀樅一雙深目驟然猩紅,如同陷入深淵。
柳白櫻恐懼的含住眼淚,深深的埋下頭,再抬起眼時,目光飄過庭院的空地,有幾塊磚,微微的翹起來,顯得地面非常不平整。
“真奇怪,云杉居里里外外都被蔣術(shù)奇修葺了一遍,怎么院子里的石磚還會有翹起來的?其他地方可不是這個樣子?!?p> 薛檀樅正巧挑完小腿部分的最后一顆蟲卵,將銀針擲入備好的酒壇里,拿起棉帕擦了擦手。然后,順著柳白瓔的目光看到了院子邊露出犄角的方磚。
他愣神盯了一會兒,想起黨項一族堆石塊祈福的傳統(tǒng),猝然起身道:“我去看看?!?p> 月影停留在墻根,打磨出石磚的邊緣。四塊有灼燒痕跡的舊磚,明顯厚度比其他石磚高出一截。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石磚翻過來。
石磚的背面果然不是空白,上面殘存著一些曲曲折折的紋路,是黨項族的文字,翻譯成漢語就是——家?;丶?,是一個永遠也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了。
心如沉舟,薛檀樅周身都如窒息一般難受。他顫抖著雙手翻開剩余的三塊磚,想知道漠光還有沒有別的愿望?背面的文字有些模糊,但由于紋路過于熟悉,非常容易辨認,寫的是薛檀樅、天山、薛檀樅。
沉舟觸底,人生中的一切希冀仿佛折斷了翅膀。
滄海已枯、桑田已竭。
他突然想起十四歲那年,云漠光離開天山時,曾說過一句話,“檀樅哥哥,你放心,回了額濟納,我不可能再來打擾你啦。愿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好日子?!?p> 他仰起頭看著天邊的月亮,跪倒在石磚面前。
燈罩里的蠟燭燃到最后的一小段,滿屋的亮光開始跳躍。
柳白櫻又是好奇又是擔心,心里開始有不祥的預(yù)感。她連忙打碎了一口茶杯,希望這聲清脆能將他的神智拉回來。但這聲清脆的聲音直接暴露了云杉居里有人存在!
院外響起輕微腳步聲,令薛檀樅迅速起身,跳出院墻。身起鵠落之間,他毫不猶豫的鉗住了來人柔軟的脖頸。
“衛(wèi)天雪……你來這做什么?”薛檀樅對她可并不陌生。
衛(wèi)天雪胡亂掙扎了兩下無果,放棄抵抗,索性直愣愣的看向薛檀樅的臉。挺直的鼻梁恰好將光線割成兩半,一半五官比月光還邪魅,另一半五官比深淵還狂狷。意識到未知的危險在靠近,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哆哆嗦嗦的問道:“你是誰,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p> 衛(wèi)天雪直接發(fā)問,道:“我來找人,云漠光是不是在這里?”
這三個字簡直像刀扎在他胸口上,令他失去對待獵物的耐心,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
感受到呼吸一點一點被奪走,衛(wèi)天雪驚慌的說不出話,雙手扒住薛檀樅的左手,企圖掰出一絲縫隙。薛檀樅意識到自己的失控,順勢收手,放了她一馬。
衛(wèi)天雪邊咳嗽邊爭辯道:“云漠光是在這里的,對吧?雖然僅僅是一個背影,但我就是能看出來是她,從破廟到這里,我跟了一路,親眼見到她被人帶進了這條巷子?!?p> “這條巷子?衛(wèi)大小姐可真會開玩笑,難道說你對紅鷹殺害漠光一事不知情嗎?”
“什么時候的事?”衛(wèi)天雪果然不知。
“這你要去問孟松承了?!?p> 衛(wèi)天雪開始犯迷糊,“可是我剛剛明明看見,有人把她帶進了云杉居啊?!?p> “那你倒是說說,跟她在一起的是誰?”
“美人廊坊主,真正的身份是殺害謝無雙的薛荻?!?p> “薛荻?”薛檀樅的心臟控制不住地狂跳,“你剛剛看到她把漠光帶了回來?”
衛(wèi)天雪皺著眉頭,“你不是薛荻的人?那你藏在云杉居做什么?難不成你是……薛檀樅?”令人恐怖的身手,她突然想起曾經(jīng)遙遠的見過一回。
薛檀樅扯起興奮的唇角,一掌劈下去,將她扔到屋子里的地面上,扯了一團布塞進她的嘴巴,“謝謝你告訴我漠光還活著?!比淼难河肯虼竽X,令五感開始變得興奮。
恰逢此時,一道黑影聞聲而來,突然立在墻垛之上,稍時被柳白櫻察覺,“薛姑姑……”
薛荻的視野越過柳白櫻,“樅兒,是你在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