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
昨天沐子衿在胡悠的住處偶遇小女孩琦玗,回去后她向來紫金堂學武的人打聽了一下她所住的赤水村的情況。聽了他們的話,她不但沒有放下心來,反而生出更多疑惑。沐子衿心想這種時候與其瞎猜,還不如去玉澤縣城逛逛,順便還能去看看她新認識的好朋友。
沐子衿到達縣里時未及午時,但市集上早已熱鬧非凡,到處都在賣雄黃酒、新鮮艾草和菖蒲。還有不少人在算時辰等著寫午時符,據(jù)說端午節(jié)吃過午飯家家戶戶都要把這種寫有“五月五日午時書,官非口舌疾病蛇蟲鼠蟻皆消除”的紙符貼在門上,再把菖蒲、艾草、蒜頭掛在門口,就能辟邪消災(zāi)。
蕭岑征在《大禹地理:滇州篇》上說過,這些以辟邪為名的節(jié)日傳統(tǒng)其實是為了消除蠱毒。比如,在大門口懸掛艾草的習慣原本是《禮儀志》中記載的將彌牟掛于桃樹上的驅(qū)蠱之法,而涂飲雄黃酒的習俗則是為了瀉去蠱毒。但在最開始時,蠱并不是毒,而是一種藥?!侗静菥V目》曾記載一種治療奇毒的古法,即是在五月五日這天“取百蟲入甕中,經(jīng)年開之,必有一蟲盡食諸蟲,即此名為蠱”。之所以要選在五月初五,是因為此時遍地皆藥,是一年中草木藥性最強的一天。
沐子衿穿過熙熙攘攘的市集,來到玉澤縣縣衙。她一步邁過門檻,徑直走了進去。大門口的衙役早就放棄了對她的阻攔,把她當做王縣令無需通報的摯友一樣對待。
她今天來這里,是想跟王詰打聽一下有關(guān)赤水村的事。誰料此時堂上還跪著另一人,她仔細一看,正是昨天她在胡悠家門口看見的那個小女孩。此時她臉色蒼白,眼神中滿是恐懼。
沐子衿沒有理會王縣令裝腔作勢的問話,徑直走到小女孩身邊蹲下,“怎么了?”
琦玗抬起頭,眼中滿是淚水,“媽媽走了,妹妹再也回不來了。”
王縣令辯解道,“這名女童說,今天一早她妹妹丟了。本縣問她,她家人在哪?她說她媽媽也走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一定是她媽媽帶著她妹妹去了哪里,她在家中一時找不到人,就跑來縣衙胡鬧。我對她說,只要在家中多等上一會兒她們便會回來??伤宦牐且谶@里哭,本縣又不是看孩子的……”
沐子衿瞪了他一眼,王詰才住了嘴。
“你是叫琦玗嗎?”沐子衿輕聲問道。小女孩點頭。
“你媽媽不在家,有沒有可能是帶著妹妹出去玩了?”
琦玗使勁搖頭道,“妹妹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沐子衿摸摸她的頭,“你先在這里等一下,我一會兒隨你去找妹妹?!?p> 聽到她的話,琦玗終于用小手抹掉臉上的淚水,安靜下來。
沐子衿站起身走向王縣令,拍著他的肩膀把他領(lǐng)到了后廳。
“王大人,赤水村是怎么回事,跟我說說?!便遄玉仆珟熞紊弦蛔?,馬上有人奉上一盞熱茶。
“什么怎么回事?”王詰支支吾吾。
沐子衿伸手試了試溫度,拿起茶喝了一口,“你覺得我時間很多?
“好好好,你別著急嘛?!蓖踉憯D出一個笑容,“五十年前大禹剛開國時,滇州放蠱害人事件頻發(fā)。高祖震怒,下令將養(yǎng)蠱之人一百二十六戶遷往一處窮鄉(xiāng)僻壤之地并不準他們進城,這個地方就是現(xiàn)在的赤水村。但在二十三年前,文帝因赤水村治療惡瘡有功,已經(jīng)赦免了當?shù)卮迕竦淖镞^,所以赤水村現(xiàn)在只是一個普通的村子。當然了,為了避免放蠱害人事件再度發(fā)生,本縣還是派人盯住了那里,所以在我任內(nèi),尚未發(fā)生過一起與蠱毒有關(guān)的兇案……”
王詰越說越得意,沐子衿自覺無需再聽,起身往門口走去。
“滇州百姓多是峒瑤之后,如今雖教化漸深,再無以蠱害命之事,但制蠱之法來源已久,用法不計其數(shù)。所以……諸事小心?!?p> 她回頭望了王詰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縣衙。
沐子衿跟琦玗一起返回赤水村,在經(jīng)過胡悠的院子時,她又往里面瞧了瞧,果然還是沒人。
走了沒多久,她們就來到琦玗家門口。那是一座竹樓,從上到下干凈整潔,一塵不染的竹子綠得格外鮮艷。時值端午節(jié),她家門口卻沒有貼午時符,也沒有掛艾草和菖蒲。
琦玗拉著沐子衿的手走進門去,卻見屋中有一女子。
“媽媽!”琦玗松開沐子衿的手,一邊喊著一邊朝女子跑了過去。她轉(zhuǎn)過身來,沐子衿終于看清了她的樣貌。她就是胡悠前些日救治的那個名叫琦瑱的女人,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面貌清秀,皮膚白得透明,但因為消瘦而顯得有些弱不禁風。
“媽媽,妹妹去哪了?”琦玗在她媽媽懷里問道。
“我送她去你姥姥家了?!辩櫭鎺θ?,語氣平靜。
“你騙人,姥姥早就死了!”琦玗忽然大哭起來,用小拳頭錘打著她媽媽瘦弱的身體。
琦瑱抬頭對沐子衿抱歉一笑,“多謝這位恩人送她回來,小女生性頑劣,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不會,只是琦玗的妹妹如今在何處,是否需要幫忙?”
“都是小孩子胡說,她妹妹很好?!辩櫩粗畠海鶚巧弦恢?,小女孩雖然有些委屈,但還是立刻跑了上去。琦瑱轉(zhuǎn)過頭來面對沐子衿,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如不嫌棄,還請恩人來我家坐坐,我也好略備茶點以表感謝?!?p> “那就打擾了?!便遄玉票卸Y,進屋坐下。
“這是我剛從新鋪茶莊買回來的月光白,恩人等下可以嘗嘗?!闭f著琦瑱在她面前打開了一包全新的茶葉,當著她的面煮起了茶,茶葉入水后騰起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敢問恩人尊姓大名?”
“紫金堂金子慕?!?p> “小女子失禮了,原來是那座府上的貴人?!闭f罷琦瑱對沐子衿行了個禮。
“不必多禮?!便遄玉普f,“琦玗很擔心她妹妹,不知她何時才能回來?”
琦瑱微微一笑,“她只是去她姥姥家住上一段時間,小孩子就愛大驚小怪。不過也怪我沒跟她說清楚,所以最后還是勞煩了金堂主?!?p> “之前聽人說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家的姓氏很獨特,琦瑱和琦玗,不知她妹妹叫什么名字?”
琦瑱將茶水倒入杯中,端到了沐子衿面前,“還請金女俠趁熱品嘗,這種茶一旦涼了就不好喝了?!?p> 沐子衿伸手碰了碰茶杯,又把手收了回來,“太熱了,我還是晾一晾得好。”
琦瑱面無表情地看著沐子衿,“她妹妹是沒有名字的。起了名字就會有感情,所以哪怕是像金堂主這樣的人,也不會給要扔的東西,或者要殺的牲畜起名字吧?”
沐子衿心里一驚,立即發(fā)動內(nèi)力,但沒有調(diào)動起任何力量,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動作,她身下一空,墜入到一片密不透風的黑暗之中。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五感盡失。好在沒過多久,她就再次看到了火光。
琦瑱點亮了鐵門外的火把,她蒼白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生動起來。
“我不會殺你。”琦瑱對沐子衿說,“但你想知道的太多了,為了不讓你繼續(xù)糾纏下去,我只能出此下策。”
沐子衿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一個地牢之中。但與其說這是地牢,倒更像是一座深入地底的墓室。她剛剛從地面墜落下來,雖然身下墊著厚厚的稻草,但渾身依然疼痛不已。
“你是如何給我下毒的?”沐子衿剛才在琦瑱家并未入口任何東西,也沒有碰什么,除了……
“自從你碰到茶杯的那一刻起,就中了我的太歲蠱?!辩櫿f話時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那是什么?”沐子衿聽見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但身上的疼痛卻越來越輕。
“太歲蠱會讓人五感盡失,所謂五感,就是形、聲、聞、味、觸。再等一會兒,你就會眼不能見、耳不能聽、鼻不能聞、口不能嘗、身體仿佛不存在一樣。不過你不必擔心,這種情況只會持續(xù)五個時辰。五個時辰過后,你的五感會逐漸恢復(fù),而我也會放你走。從此以后,我隨時可以用太歲蠱取你性命。如果沒有我的藥,你每個月都會體驗一次五感盡失的滋味?!?p> 琦瑱轉(zhuǎn)身朝一扇石門走去,“我勸你現(xiàn)在還是放松下來,不要試圖抵抗,太歲蠱初次發(fā)作可能比死更可怕……”
琦瑱的聲音越來越輕,火光也逐漸昏暗。沐子衿沒有隨身攜帶青鬼,但她身上還殘存著一些尚能流轉(zhuǎn)的真氣。
她看著眼前的世界一點點變得昏暗,仿佛身處于陽光也照不到的深邃海底,又仿佛被關(guān)在一個只容得下她一人的牢籠之中。她的上下,前后,左右,每個方向都有東西在朝她擠壓過來,她所在的空間變得越來越狹小,小到她喘不過氣。
她試著告訴自己,這一切不過是虛像,但她的身體卻不肯相信。她在腦中搜尋著那些她珍視的面孔,但找到的卻只有蒼白無力的記憶。與此相反,她遭受過的痛苦和背叛卻不請自來,一點點把她的心壓成了齏粉。
她想要大聲呼救。她知道自己只要呼喚那個名字就能得救。
她打開手掌,一張寫有那個名字的紙條變成一只蝴蝶飛了出去。她拼命追逐那只蝴蝶,離它越來越近,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抓住它時,蝴蝶卻先她一步飛走了。終于,她疲憊得不能動彈,只能任那只蝴蝶飛向高處,消失在遠方。
她又回到這個只有她自己的狹小世界里,這里沒有聲音、沒有光,也沒有時間。她在這里不能呼吸、無法求救,連心智都被啃食殆盡。
她要出去,無論用什么方法。她把僅剩的一股真氣化作一把利刃,朝她身體里唯一還在跳動的地方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