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堆滿橫肉的臉還是和路明非的印象里一樣,不怒自威。
再加上身高接近兩米體重至少200斤這些硬性條件,這家伙雖然作為相撲手卻給人一種崢嶸法相的感覺,倒更像是東密佛寺中的金剛明王。
路明非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就給藤原勘助起了個“肉山大魔王”的尊號。原因無它,只因為這位前輩踩著至少47碼的特制高跟鞋,身穿腰圍一米五以上的緊身超短裙,舉手投足間渾身橫肉水波般顫動。
其實路明非對這位前輩的了解十分有限,因為在他當牛郎的那段苦日子里,他和藤原勘助說過的話委實不多。
對路明非而言,藤原勘助更像是他和師兄老大這個三人團伙的引路人,幫他們熟悉新手關卡,也會在關鍵時刻站出來幫他們解決客人的刁難。
如果你要用以貌取人的辦法來看待藤原勘助的話,那你就會大錯特錯,因為這是個很熱心腸很有原則的人。當你遇到困難的時候,不管你是消費的客人還是陌生的路人,他都十分樂意向你伸出援手。
但那可是滾燙的君焰?。∵€有那股連頂級混血種都無法硬撐的氣勢!亦或者是君王那副超乎人類想象的猙獰恐怖的模樣……不管是哪一點,都足夠一個普通人收起熱心腸了吧?
路明非怎么想得到,這位前輩會這個時候向他伸出援手。
需要下多大的決心?要做多少的心理準備?又得多吃力才能頂著沖擊波搶在火焰之前趕到他這里?
相撲手都這么魯莽嗎?
做事情為什么不能量力而行?什么狗屁熱心腸、力量來自大地?
真以為自己是不動明王不死之身?真以為穿個兜襠布帶幾坨肥肉往那一蹲就能獲得神明的青睞嗎?
別特么犯傻了,你會死的!
那都是假的都是糊弄人的把戲,當好你的牛郎躲在安全的地方等著風暴過去不好嗎?
話到嘴邊路明非卻啞口無言,他只是死死瞪大眼睛,看著藤原勘助那張臉企圖尋找什么。
極致熾烈的火海從各個方向將他和藤原勘助包圍,他們就像被困垓下的項羽和虞姬,楚歌四起,到處都是敵軍,哪怕上天入地也無法再逃脫了。
可是在藤原勘助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上,路明非壓根找不到他這些問題的答案,他只能看到因為痛苦而扭曲的橫肉。
君焰在咆哮,深邃赤色的火焰升騰翻涌,形成巨大的火浪,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熾熱,仿佛要吞噬一切。在君焰的炙烤下,周圍的空氣變得滾燙,讓人難以呼吸,地面也被燒得通紅,仿佛要融化一般。
然而藤原勘助的懷抱卻那樣寬厚,抱住一個瘦巴巴的路明非顯得綽綽有余。
所有的火、所有的沖擊全都沒有作用到路明非的身上,他本來以為自己的戲份是垂死的霸王,英雄末路日薄西山,結果沒想到原來自己只是霸王懷里的虞姬,楚楚可憐人畜無害。
藤原勘助一只手抱起他就往回跑,背朝火焰大步流星。
這時的藤原勘助不再是一團搖擺的肉球,更不是有變裝癖好的猥瑣男,他梳著象征絕代美男子的武士頭,寬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環(huán)摟住路明非的小臂健壯得就像小牛腿,渾身橫肉更是健碩無比。
隔著這些被自己敬畏的脂肪,路明非似乎聽到了藤原勘助的心跳,急促而有力,充滿了安全感。
“我不需要你來救我的,前輩?!甭访鞣堑暮粑苤?,說話卻很慢。
不知道是因為君焰的溫度實在太高了,還是別的原因,路明非只覺得胸腔里裝著巨大又沉重的熔爐,熔爐中正熔煉著鋼鐵。
空氣仿佛變得稀薄,他每一次呼氣都變得異常困難,喉嚨那道閘門好像隨時都會打開,噴出熊熊燃燒的火焰。
“我認為你需要我的幫助?!碧僭敝欀碱^揮舞右手沉聲說。
路明非這才注意到藤原勘助是用左手將自己摟在他的胸口,而藤原勘助的右手上別著車門,顯然是剛從救援車上拽下來的。
車門就像盾牌一樣被藤原勘助用來著抵擋前方的火焰。
“讓我一個人在那兒就好了,反正我也沒什么作用,就算少了我對戰(zhàn)場影響也不大的。”
“而且我也不會輕易就死掉……但來救我,你很可能會沒命!”路明非咬著牙說。
反正他自己是賤命一條,哪天活夠了死翹翹也就一了百了,但倘若因為他的緣故搭上別人的命,那他就沒辦法再假裝過意的去了。
貝希摩斯是追著他來的,那些死在貝希摩斯手下的牛郎哪一個不是鮮活的生命?這些都是算在他頭上的賬,那些人都是因為他才死去的,現(xiàn)在藤原勘助也要因為他而付出生命。
照這么下去,他路明非已經不是衰了,這特么已經超進化成天煞孤星了,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會死,這種代價……也太大了,他怎么還得起?
君焰又一次爆發(fā),火浪奔涌,狂風大作,藤原勘助的身后傳出無聲的悶響。
“小櫻花?!蹦腥撕鋈淮驍嗦访鞣堑淖匝宰哉Z。
他沒有停下,車門始終護在路明非的身前,那些從縫隙中鉆出舔舐他皮膚的火舌全都被他無視了,“不要覺得我救你是因為你。
“我是為了我自己,曾經在古書上我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警醒一個人要明智,不會讓自己處在危險的環(huán)境中?!?p> “但人生在世,不可為而為之事如麻兮也?!碧僭敝又f。
“我有我自己的道,君子貴人賤己先人而后己,二者沖突卻不矛盾?!?p> 男人聲音渾厚響亮,哪怕周圍有火焰不斷發(fā)出輕微爆響,也遮蓋不住他的話語,只不過路明非已經開始聽不懂了。
“道也好,花道也好,總是相似的。店長曾經說過,作為一個牛郎,不管被怎樣對待,最重要的是堅守底線?!?p> “這就是男人的花道!”
路明非有些訝異,男人的……花道?他已經記不清上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是什么時候了。
藤原勘助的步伐愈發(fā)沉穩(wěn),在熊熊火海中,這道身影單手抱著路明非,身形卻毫無拖沓之感,反而顯得豪氣干云氣勢磅礴,宛如從上古時代穿越而來的神祇,火焰形成的旌旗在他身后獵獵作響。
誰能想到這其實只是胖子加小男孩兩個牛郎的組合?
鐵合金車門在藤原勘助的手里已經被君焰燒至通紅開始熔化,但藤原勘助卻不管不顧地埋著頭前進,像是在千軍萬馬中沖鋒陷陣的戰(zhàn)車,只為了帶他遠離危險。
“放下我!”
路明非再也沒辦法忍心了,他怒吼著對藤原勘助下達了最后通牒。
別胡吊扯了,這可是君焰啊!
哪怕只是最邊緣的火波,也絕不是一個普通人類能承受得了的痛苦。
他的跟腱快修復好了,而且他也不是那種輕易就放棄掙扎的人,就算還是用不上力,他學那些攀巖的人用短弧刀慢慢爬也要爬出去。
只是他不能再拖累藤原勘助了。
路明非開始掙扎,哪怕身受重創(chuàng)、哪怕現(xiàn)在的姿勢壓根無法發(fā)力,可血統(tǒng)帶來的力量依然讓他撐起了藤原勘助摟住他的胳膊。
然而一股更龐然的蠻力從那截小牛腿一樣的胳膊上傳來,不愧是幾乎達到“橫綱”級別的相撲選手,幾乎是瞬間,路明非再度被緊緊束縛住,動彈不得。
“前輩求你了放下我吧,你已經完成了你的花道,我不會死的,這里的火燒不死我,求你了走吧!別再管我了你會死的!”怒吼逐漸變成了哀求,路明非幾乎把痛苦寫到了臉上。
他們距離君焰漫延的邊緣已經很近了,只有最后十數(shù)米,只需要再努把力就能沖出去。
可藤原勘助卻倉促間腳掌踩空,一團碩大的肥肉劇烈震顫,自身巨大的慣性迫使他半跪著停了下來,看了眼腳下的地面又看了眼身前身后的火焰,他突然開始丟下右手的車門盾牌,像一位征戰(zhàn)結束的武將那樣氣定神閑地卸甲。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蹦腥苏f。
聽到這句話路明非心想,這個道理我當然懂!有能力才有責任,沒能力就像前輩你完全沒有責任來救我啊!
“我知道小櫻花你和我們不一樣,但真正的強者怎么會讓自己陷身險境,這一點你我又相同了,我們都在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事,但這也算是責任?!?p> 緊接著在路明非沒能反應過來的片刻之內,鋼鐵洪流般的勁力在藤原勘助那身水波似抖動的橫肉下奔走,他抓住了路明非的衣領,腳掌跺地,勢大力沉,連火焰都被震退,仿佛是被驅散的惡鬼。
幾乎是以暴喝的形式,藤原勘助大吼著將路明非高高地扔了出去。
“士不可以不弘毅!救你,就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道!”
路明非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尖銳的耳鳴刺激著他聽不到任何風聲,他還在猶豫要不要用言靈去治愈藤原勘助。
“不要死”會透支對方的生命力,路明非不清楚普通人會因為這個言靈直接損失多少壽命,或許治好了傷卻直接將其殺死也不一定。
“不!”
年輕人聲嘶力竭的大吼,卻被轟然的震響所掩蓋。
無數(shù)裂縫貼著地表從火海的深處延伸出來,往日里堅實的地面此時如碎片般塌陷,藤原勘助的一只腳被卡在了地面之下,讓路明非嘆服不已的47碼腳掌此時成了困住藤原勘助的牢籠。
藤原勘助吃力地彎腰,路明非這才看清楚,男人血肉模糊的腹部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而男人的后背早已焦黑如炭。
到底是什么時候?
這一路上路明非根本沒有察覺到藤原勘助的異樣,他只知道這個毫無血統(tǒng)的男人靠著肥肉承受著君焰的余威,一邊用凜然的語氣反駁他的自暴自棄。
原來那些道理不止是說給他聽的,也是為了麻痹他的理智。
在說了那些話之后,有根血紅色的長矛從火海中無聲地滑行而出,本來是要扎中他路明非的,卻因為藤原勘助2米多的身高只洞穿了藤原勘助的腹部,而那些細微的爆裂聲也不是火海中的聲音,而是君焰舔舐男人身上脂肪的聲音。
他想要伸手去抓住藤原勘助,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藤原勘助抬起那張寬厚的臉龐,汗珠滾落卻在還未接觸地面之前就被蒸發(fā)。他似乎已經明白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于是他擠出一個微笑站直身體,武士頭早已散落開來,燒焦的頭發(fā)卷曲地不成樣子,渾身的橫肉也在燃燒,脂肪變得堅硬焦黑不再晃動。
“很抱歉和你說了那么多,如果能聽進去,自然是最好了?!蹦腥俗齑轿?。
這位肉山大魔王的高大身影在路明非眼中迅速縮小,路明非只能看著藤原勘助的面貌在自己眼前被火光模糊。
沖天的赤紅色烈焰中,男人挺起了胸膛,用被車門烙傷的右手作手刀,向左右中各凌空切下。
這是只有幕內級力士才有資格做的勝利動作。在接受裁判的獲勝呼名拿取懸賞金后,此時優(yōu)勝力士會用這個動作向三位神明致謝。
“櫻花君,請代我向店長致謝……”
這是藤原勘助的最后一句話,也只有說這句話的時候男人的臉上才流露出些許難過,這時候的他不再像是火焰中的金剛明王了,他只是花道皇帝手下的某位大將,因為無法再陪著皇帝開疆拓土而感到黯然神傷。
地面在下一刻徹底皸裂,從溝壑變成了無底的深淵,道路和兩旁的建筑全都被卷進地底,熔漿沿著深淵上涌。
磅礴的君焰掩蓋了路明非的所有視野,他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掙扎著站起身后又瘋狂地往火焰中狂奔,卻被趕來的座頭鯨從身后拽住了胳膊。
座頭鯨朝路明非搖了搖頭。
路明非失神地看向面前火海覆蓋下的深淵,他明白,又有一個無辜的人因為他而死去了。
其實當初在成為牛郎的時候,他就對這群人口中的花道感到費解,他至今還記得店長當初問過他的那個問題。
“何為無悔之愛?何為無悔?何為愛?”
這是個刁鉆的問題,對當時求職若渴的他們而言充滿了殺機,一個連戀愛都沒談過的家伙,當然既不懂后悔也不懂愛情。
他那時覺得所謂無悔之愛,應該是那樣一種東西吧……未必要完美無缺,未必要有好結果,但多年以后再從時光長河里把它打撈出來時,你睹物思人,想起塵封記憶里的那個身影,思緒回到最開始的某個季節(jié),或是晴天或是雨天,或是風起或是飛雪,她就在那里如水落石出,而你潸然淚下,甚至來不及恨或者悲傷。
所以他給了店長那個答案,“無悔之愛就是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什么都不想,不害怕也不犯慫?!?p> 但現(xiàn)在路明非再回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錯了,錯的一塌糊涂,他對無悔之愛的理解片面到只有男女間的感情,片面到只有亡羊卻無法補牢的錯憾,簡直像一個小孩子的愛情觀。
無悔之愛不一定非要作用在對方身上,也可以給予自己。
無悔的大愛,無悔的選擇,無悔的前進。
或許這就是藤原勘助口中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的真正意思,也就是男人的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