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慰藉港

　　經(jīng)過數(shù)日的航行，當(dāng)他們回到陽光下時，威廉船長已經(jīng)在冰山號的船頭跟克拉夫特大談下一個海港了。

　　在互相了解后，這兩個人很快地熟絡(luò)起來，所以等到庫普勉強地適應(yīng)船上生活，捂著肚子回到克拉夫特身邊，他很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扈從居然不是這艘船上跟克拉夫特最熟的人啦？

　　意識到這個事實，本就凍人的夜風(fēng)又更冷了些。庫普搓了搓手，往船頭走去，準(zhǔn)備履行理論上作為扈從的職責(zé)——僅僅是理論上。

　　他覺得一個能驅(qū)逐那種東西的人，應(yīng)該不太需要護衛(wèi)。加上暈船虛弱了幾天，連跟從打雜的任務(wù)都沒做一份，領(lǐng)著錢又不干活，心里總不安穩(wěn)。

　　夜晚海風(fēng)發(fā)出嗚嗚的呼嘯聲，幾天來聽的船長恐怖故事中精彩橋段浮現(xiàn)，庫普哆嗦了一下，拉緊衣服朝黑暗中的兩個背影快步靠近。

　　右邊那個比較粗壯的身影伸出一只手，指向正前方那片像世界初生、神尚未要求光出現(xiàn)時的黑暗。

　　“沒錯，就是那邊，很快就能看到了?！?p>　　“那么確定？”左邊的年輕聲音問道，語氣里不太相信。庫普跟著看去，同樣的疑惑出現(xiàn)在他心頭，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好看的？

　　“相信老船長的寶貴經(jīng)驗，馬上就能看到。而且我強烈推薦你下去轉(zhuǎn)轉(zhuǎn)，機會難得，你不會后悔的?！彼糇懔藨夷?，和每個故事一樣，讓傾聽者忍不住想象接下來的內(nèi)容。

　　船頭安靜下來，庫普不解地看向遠方，除了黑暗外什么都沒看到，而前面?zhèn)z人沉默地等待著，沒有不耐煩跡象。

　　他快要在無限期的等待中放棄時，一個顯眼的光點自極遠處出現(xiàn)，劃破了乏味枯燥的黑色。類似啟明星，但亮得多，還在緩緩地轉(zhuǎn)動角度，幾個呼吸時間后在天穹隱沒。

　　隨著船只靠近，這個周期性出現(xiàn)的亮點逐漸升起，直至高掛半空，亮度增強。閃電般的細長光束鋸開夜空，在視野中留下一道橫向光斑。

　　“歡迎來到慰藉港！”船長轉(zhuǎn)身張開雙臂，首次向兩位乘客介紹旅途中的站點，聽的出來他心情相當(dāng)不錯，“我們會在這停留幾天?！?p>　　此時，一條由小光點組成的虛線在他身后出現(xiàn)，如果沒看錯的話，它們的顏色竟然是各種各樣的。剛才高懸空中的明亮指引先聲奪人，讓人在接近中忽略了它們存在。

　　那是海岸線上的燈火，在夜晚夢幻迷人，克拉夫特沒想到過自己還能在這里見到近似霓虹的效果。

　　“克里斯騰山燈塔，很漂亮吧？當(dāng)然，別光看著高處了，我們很快就到。”威廉證明了他的經(jīng)驗，放下手走到年輕人身邊，“記得帶上錢，也記得看好錢袋?！?p>　　甲板上響起水手歡呼聲，船長離開船頭，象征性地提醒他的小伙子們別得意忘形，把他們趕回崗位，操舵準(zhǔn)備進港。

　　遠超文登港的繁華景象，庫普這輩子沒在教堂外見過這么多彩的光線，那條光點組成的虛線還隨著靠近海岸變得豐富、連貫起來。

　　那是火光透過各種彩色玻璃的絢爛、變幻光澤，把沿岸的整條街道都照成了溫暖、迷幻的色調(diào)，光看著就覺濕冷感有所減輕，熱烈的氣氛驅(qū)走離鄉(xiāng)愁緒。

　　食物香味和酒類的味道勾上剛下船的人鼻尖，還有克拉夫特和庫普都不熟悉的精油、熏香似的味道，某種帶香味的粉塵拉高了它的存在感，不輸于前者。

　　“唔?！笨死蛱剞糇”亲?，香粉的刺激讓他想打噴嚏，而且它還越來越濃，靠上了自己的身后。

　　他想起了船長的話，捂著錢袋轉(zhuǎn)身戒備，卻看到是張厚涂白底紅粉的臉湊上來，露出矯揉造作的不自然笑容，他所聞到的奇怪味道就是掉下的香粉。

　　“離我的朋友遠點?！蓖霈F(xiàn)在克拉夫特身邊，在庫普失神的時候取代了他的工作，拍開往克拉夫特肩上攬來的手。那個女人識趣地退開了，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客戶。

　　“看起來你沒來過這種地方？需要給你介紹家靠譜的嗎？”

　　“不了?！笨死蛱貙擂蔚鼐芙^道，他大概明白威廉之前是什么意思了，“我想還是找個酒館逛逛吧?！?p>　　威廉確認(rèn)了克拉夫特是真沒來過這種地方，大笑著拍了他一把，“不用不好意思，你要知道有些不那么靠譜的地方，會讓人染上不太好開口的病，而我的介紹絕對可靠?！?p>　　“請容我拒絕?！边@年頭根本沒有什么所謂可靠的地方，難以啟齒的疾病在書上看得夠多了，不想在醫(yī)療手段匱乏的地方見識一下。

　　“庫普，過來！”

　　撈出被纏上的庫普，三人在威廉船長的帶領(lǐng)下向城市內(nèi)部走去，這里的夜生活比文登港可豐富多了，還有了初步的彩燈概念。

　　克拉夫特走近觀察那些顏色各異的燈盞，發(fā)現(xiàn)它們的顏色其實比想象得更豐富，同色玻璃間也有相當(dāng)?shù)牟顒e，單一個紅色就分出了淺紅、深紅、橙紅等色系。

　　可能是有靈魂、沒技術(shù)的手工作坊給予了它們各自的特點，除了顏色各異外，邊緣不規(guī)則，內(nèi)部有不均一雜質(zhì)，給了燈光漸變、色點的效果。

　　從結(jié)果來說，低劣的質(zhì)量給了它們多變的效果，哪怕其中大多數(shù)只是一塊碎玻璃嵌進燈罩里，油脂和別的什么燃料在后面燃燒，還在營業(yè)的酒館和別的原始娛樂場所門口都有或多或少的裝點。

　　海員打扮的人出入其中，從一家走進另一家，在啟航前花掉兜里的錢。山上燈塔明亮的指引光束在這里完全被五彩斑斕的燈火蓋過，酒精味和瘙癢的香粉味道麻痹了鼻子。

　　糜爛放縱的氛圍讓克拉夫特有些不適，他對海上生活的壓抑有所了解，明白從水手到船長都在心理上對釋放壓力有所需求，但也僅限于此。

　　這個讓他感到格格不入的地方，有點像早期商業(yè)街的雛形，不過消費結(jié)構(gòu)比較單一，也很難拿出別的什么產(chǎn)業(yè)來。

　　繼續(xù)往城市內(nèi)部走去，遠離港區(qū)后彩燈開始減少，街道也漸行漸暗。威廉船長的腳步一直沒有停下，目標(biāo)明確地帶著他們順大路而行。

　　路上的人并沒有因為遠離港口稀疏，不少水手與他們一道前行，手持提燈、火燭的幢幢人影照亮身周路面，沉靜地向目標(biāo)前進。

　　氛圍由熱烈向另一極傾斜，當(dāng)回過神來已經(jīng)身處肅穆中。東張西望的庫普都察覺到變化安分下來。

　　在靜默中行走了十余分鐘，估摸著快到城市中心的位置，街道轉(zhuǎn)過一個大彎，呈直角拐向一側(cè)。

　　風(fēng)中傳來朦朧的歌聲，不是酒館里水手們被海風(fēng)吹干的嗓子齊聲合唱船歌，也不是從可疑女性招徠客人的建筑里傳來的靡靡之音。

　　空靈、清脆的聲音，定格在變聲期前的嗓音，在某個寬闊的空間里齊聲清唱，和聲回音重疊在聽不清內(nèi)容的頌詞上，形成一波接一波的浪潮，圣潔不可侵犯。

　　走在前面的人身體猛地緊繃，明確的敵意讓他停步按劍，庫普差點一頭撞上，記憶中這樣的克拉夫特還是在鹽潮區(qū)談他的病情。

　　威廉聽到身后腳步聲停下，回頭看來，“怎么了？我們很快就到?！?p>　　“沒事，想到些不好的東西?！笨死蛱卣{(diào)整狀態(tài)，跟威廉轉(zhuǎn)過拐角。

　　夜幕中，城市中心廣場上，一幢燈火通明的輝煌建筑闖入他們視野，像是收集了之前半條街的彩燈，一同裝飾堆砌給它。

　　數(shù)不清的彩色玻璃花窗，每一扇都由通透打磨的玻璃拼成花冠狀的對稱幾何圖案，或是穿著明艷衣袍的人物，頭頂黃白光圈折射建筑內(nèi)白晝般的燭火，恍若天使在人間行走。

　　建筑正面的人物彩窗拱衛(wèi)中心金色圓環(huán)，大型吊燈火光穿透白玻璃拼成的成對羽翼，將玻璃的晶瑩、絢麗化作神圣威嚴(yán)。

　　“慰藉教堂，港口名字的來由?！蓖疀]敢用手直指玻璃拼成的形象，小聲在人群中向克拉夫特講解，“進去要安靜些。”

　　“??？我還以為是……”

　　這前后反差有點大，克拉夫特和庫普都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由港口的迷醉之地逛到了教堂來，他們都以為叫“慰藉港”的原因是水手來這里用酒精和運動獲得精神慰藉的意思。

　　幸虧及時住嘴，沒把后半句說出口，旁邊幾個水手轉(zhuǎn)過頭來對他們怒目而視。后半句的內(nèi)容不言自明，大家都是從港口走過來的，還能不知道你在想啥？

　　“抱歉，抱歉，第一次來，被那些膽大妄為之徒蒙蔽?！笨死蛱刳s緊表示歉意，純屬無心之語，莫要介懷。

　　看來誤會也不是第一次發(fā)生，那些水手沒有跟他們計較。不過這一對視倒是觸發(fā)了克拉夫特的記憶，這里至少有兩位是剛從港口那邊掛著彩燈的門里出來，跟他們一路到的教堂。

　　強烈反差突然也沒那么強烈了，一種難言的默契感彌合了街道兩端，放縱是慰藉，宗教也是慰藉。

　　“賢者時間是吧？”

　　好像剛才也沒必要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