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歲之前一直隨父親住在試驗區(qū)所在的浮島上。雖然獸潮結(jié)束得迅速,但決議會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比起不知會不會再起波折的州陸居住點,還是位于海中央的浮島更安全。
但后來我才明白,我們居住在島上的作用是雙向的——既保障了父親這個等級的科研者的人身安全,也將我、母親、等類似情況的幸存者與外界隔絕,免除了異變病原潛伏后突然爆發(fā)的風(fēng)險。直到我六歲那年,各種評定始終維持在合格線上,父親才帶著我和癡癔的母親離開浮島,來到這處三級區(qū)定居。
父親在鳳凰域的白樓工作,一年只能固定回來兩次,每次回來都會帶我翻過鐵絲網(wǎng),到隔離區(qū)的湖沼撈魚。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自己帶著魚簍去,隔離區(qū)總是安靜得如同死寂,我便坐在湖邊發(fā)呆,直到黃昏朦朧才收魚簍回家。
那些生在湖沼里的野魚個頭極小,卻跟樹木一樣生機勃發(fā),魚鱗在暗淡的夕陽光下躍動著銀白的光,是我記憶里最鮮明的顏色,好似舊世紀耀眼的日光經(jīng)由蟲洞,于這個新歷常見的暗淡黃昏落在了我手上,我也因此肆意想象,在夕陽的暗淡云光中描繪著父親充當(dāng)睡前故事的舊世紀的一切。
我曾經(jīng)癡迷于那種渺茫暗淡的光。旱季六個月,我天天定時守在南陽臺,看那抹滄桑的日光怎樣一寸寸掃過對面樓頂,再在那一點點籠罩下來的暮色中選一條剛撈到的魚。
它固然生機勃發(fā),卻無法抵御人力。我用漁網(wǎng)邊緣小心將它卡在圓形玻璃缸的底部內(nèi)凹處,仔細看它是如何努力掙扎,隨著我的力氣增大而眼周泛起血絲;又是如何拼命張合魚鰓,被我按在水底無聲喘息;我認真觀察著,直到淤痕遍布了銀白的魚身,鱗片紛紛揚揚剝落在缸底,我才輕輕松手。
肚腹破裂拖出臟腑的魚尸憑著浮力在水中飄蕩,很快就被圍攏上來的同類一點點吮吸著,最終只剩一具沉沒的骨架,慢慢沉入水底。玻璃缸上映著徹底昏沉下來的天色,夕陽剛好完全消逝。
于是我心滿意足地進廚房,踩在板凳上給自己和母親做晚飯。
——
那時杜晴還跟著她的祖輩住在鳳凰域;程宇還住在二級安居點;齊宣雖然時常跟我在隔離區(qū)會面,但他是寄居在舅父家,行動并不方便——因此在我夠格接受教育之前,我都是獨自長大的。
居住區(qū)里自然有別的孩子,但我從不與他們來往。我從一開始就意識到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喜歡聽父母講舊世紀的童話故事、做一些吵吵鬧鬧的游戲;我喜歡并享受寂寞,并不時興致使然地扼殺一兩條魚,權(quán)當(dāng)消遣。
我就這樣長到七歲,到了申請進入教育所的年限。父親難得請假從鳳凰域回來,那時我剛殺死一條魚,一回頭就看見父親站在身后,自然喜出望外,高高興興地笑著撲上去。我是真的開心,根本沒注意父親一時間變得晦黯的眼睛,只是緊緊摟住父親脖項,覺到父親溫暖柔和的掌心慢慢按在我的后腦勺上,心里滿是歡喜。
父親的假期很短,帶我填報所有申請手續(xù)就要啟程回鳳凰域。父親在黃昏時分動身,牽著我的手出了居住區(qū),走在荒僻寂靜的路上,我貪戀著父親掌心傳來的溫?zé)?,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出了居住區(qū)走不多遠就是我們這處安居點的交通站,空中鐵軌凌于隔離帶之上,無窮盡地探入了朦朧莫辨的遠方,我看不見,但知道它的終點是鳳凰域——從我身邊帶走父親的鳳凰域。
一列地上軌轟鳴著駛過,父親停在入站口,蹲下身靜靜看著我的眼,我也回視著,從父親眼里看見了展不盡的憂愁。
你要記住,祁玉,父親跟我說,人之所以不同于獸,因為人會用道德綱常來約束自己心里那份屬于獸的野性。去用你的眼睛觀察這個世界,用你的思想管束自己的本能,用你的人性鎖住你心中的獸。
我木然地看著父親,一剎那心中明了。我那點迥異常人的愛好其實不可告人,我是一個異類。
那天我目送父親進了入站口,不久后一架地上軌轟隆隆地駛出,載著父親去往遙遠的鳳凰域,朦朧鄉(xiāng)。我在次日黎明時分把僥幸存活的寥寥幾條魚扔回湖沼,靜靜看著它們幾下擺尾就消失在濃綠的水中。那瞬間我產(chǎn)生從未有過的感覺,我很羨慕,又很難過。
父親離開的第二天,副域長一家突然造訪,我就此認得了杜晴,之后是齊宣和程宇。我在“朋友”和“同伴”的感染下,一點點扼制我的殺欲,冷眼看著它熄滅于我心中——我始終記得那個朦朧黃昏下,父親溫柔憂抑的話,他要我用人性鎖住心中的獸。
我將它禁錮在心底十年,如今親手解開了它的枷鎖。
——
我花了大半天把滿地狼藉的客廳收拾干凈,這才晃晃蕩蕩地將抹布往水盆里一丟,撈過終端查看信息。我打掃期間它一直在響,這會兒未讀信息已經(jīng)攢了十幾條,都是杜晴他們,從問我還有多久到杜家家宅,到現(xiàn)在的不停詢問是不是出了變故,甚至我依次查看的空當(dāng)還不停接收最新消息。
我這才想起今天還有一場約要赴。就眼下情況毀約是板上釘釘?shù)?,拋開我這雙新傷未愈的手不提,單憑我身體里新增的這個“獸”,我也無法履約——不然我前腳踏進交通站口的檢測范圍,后腳就能觸發(fā)警告被送去白樓。盡管這樣大概率能見到父親,但我不想來一場有監(jiān)控室玻璃阻隔的父女相見。
我駕輕就熟地扯了個“母親身體不適”的理由,把我這幾個同伴都安撫住,又打消了他們趕來探望的意圖。我做這一切時,我的影就懸在我頭頂,以蝠類形態(tài)向下看,直到我熄屏揣起通訊器,它才從對面墻上爬下來,又磨蹭到我腳邊,形成一個碩大的黑色半圓。
我沒再理它。從早上到現(xiàn)在,這一天已經(jīng)去了大半,重中之重是照顧母親吃飯。等我耐心哄著母親咽下最后一口粥,窗外也徹底黑下來,雨水打在玻璃上,洗去了夜幕里所有燈光。我的視線從漆黑一片的窗戶慢慢轉(zhuǎn)回到眼前的母親,靜靜看著她那雙木然的眼,忽然生出了莫大的無力感。
母親還是常態(tài),上午那陣猶如神智恢復(fù)的反應(yīng)仿佛我的臆想。我俯身給母親掖了掖被角,心里在想,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似的在異變過程中維持清醒。母親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更近于本能驅(qū)使,她該是感知到我身上這只獸帶給她的威脅,而非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見到孩子渾身血淋狼藉生出的悲痛——
我不該傻到產(chǎn)生這種期許。母親不可能恢復(fù)神智。
臥室里還留著熱粥的氣味。我一天沒進食,早該覺到餓,感官卻像是被屏蔽般毫無知覺,只有胃部深處一點點反上來麻意,繼而又演變成惡心。我緊緊捏著瓷碗走出去,忍了很久才把“干脆摜個粉碎”的沖動捺住,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說是書房,其實只是通連陽臺的一個小房間,左右各擺一列書架,再堆上十幾個大紙箱,就只剩中間那條堪堪行走的過道,我在其間拼拼湊湊,給自己做了個窩。每當(dāng)入夜,書架和紙箱的黑沉輪廓就從頭頂壓下來,雖然逼仄,但很有安全感,正好能容我把自己塞進去,完全沉浸在影翳的翼護中。
我的影子顯然也鐘意這個所在,一進門就取而代之了滿墻投影,幾乎竄遍了所有罅隙。我沒理它,自顧自扒開積灰的紙箱,摸摸索索,取出一本相冊。
聽說舊世紀末期的曇花紀時,人類的科技水平已經(jīng)如同神跡,更古老的技術(shù)被紛紛摒棄,例如紙質(zhì)相冊更是古董一般的存在——但父親說,相片是對時間的挽留,也是對過去的懷念,因此父親和母親的影像才能完好保存下來,讓我能守著壁燈那點微弱的光想象著、依托著,一次次壓下情緒失控。
我看了很多次父親和母親的少年時代,如今又從頭翻起,手指一寸一厘地描摹過泛黃相片,塑封紙沾了雨季潮氣,濕黏地粘在指尖。我的影把我的窩轉(zhuǎn)了個遍后,攀附在我倚靠的書架上,跟我一起默默看舊世紀的記錄,直到我合攏最后一本最后一頁,它才慢悠悠爬下來,在對面的紙箱上顯出一個坐著的人形。
“你看這些東西,為什么就能冷靜下來?”它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著,“你剛才分明已經(jīng)要放棄了。只要你再激動一點——真可惜?!?p> 它生于我,我竟也跟它有了些“心有靈犀”的通聯(lián),我看著“真可惜”三個字,居然讀出了真情實感的遺憾——而非陰陽怪氣、冷嘲熱諷。
“你連人都不是,區(qū)區(qū)一個衍生物,附生品,當(dāng)然不會懂?!蔽艺f,“這叫人之常情,我看的是父母,我還有父母,我終歸能見到——這樣一想,我為什么要主動放棄,把便宜讓給你?”
這只新生的獸脾氣是真的好,聽了我這幾句針對度極高的話也沒生氣?!案改??父母有什么用?”它繼續(xù)說,“而且你的母親已經(jīng)是一個空殼,她已經(jīng)起不到一個‘母親’的作用了,這個道理你不明白嗎?”
我皺起眉,一把關(guān)上燈,讓它沒了落腳處。
“不會說話就閉嘴,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
我冷酷說完,板板正正地躺下,看著頭頂?shù)幕煦?,琢磨著那只獸沒了光的依附會轉(zhuǎn)成什么形態(tài),奈何這一天折騰下來我也實在精力不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是被一個難以言表的聲音弄醒的。它像是努力感情的AI模擬人聲,一字一句帶著照本宣科似的起伏波動,讓人聽后由衷地想要弄死對方,或是弄死自己。
“——你閉嘴。”我生無可戀地看著天花板,“學(xué)會說話,我恭喜你,以后別說了?!?p> “有人敲門?!彼谖夷X子里嘶啦嘶啦地說,“我再不把你弄醒,外面就破門而入了?!?p> 它不說我也聽見了敲門聲,也不知敲了多長時間,像是打定主意要么把門撬開、要么把整棟樓攪擾得不得安寧。我大概是昨天折騰太過沒休息好,加上大清早被這新學(xué)語的獸鬧起來,心情正低靡,沒什么心思照常做那副安順可親的笑模樣,冷著臉就拉開了門。
“……祁玉?!遍T口站著杜晴,“你……我們就是想來看看你,你還好嗎?”
我看過她身后的齊宣程宇,又冷眼一掃對面半開門縫里露出來的窺探目光,最后慢慢拉開門,露出我慣有的微笑。
“何必這么麻煩?!蔽艺f,“有什么話明天教育所見面說,每周就這么兩天休息日,你們多曬會兒太陽不好么?!?p> 說歸說,我還是把他們讓進門里,隨口編幾句母親病情應(yīng)付過去他們的關(guān)心,又順勢問起他們這兩天在二級區(qū)的日常,便成功將話題轉(zhuǎn)移開。他們都清楚我家情況不適合招待客人,壓著聲音簡單說笑幾句就紛紛道別,相互約著“明天教育所見”,我略微猶豫,到底沒把“不然你們替我請個假”說出口。
這場到訪來得突然,等我含笑把人送出門才覺到背后冒出薄薄一層汗,被風(fēng)吹得已經(jīng)涼透,冷颼颼地貼在心口。我握著門把手緩緩呼出一口氣,不禁意外于我身邊這個最大的變數(shù)竟然格外安靜,沒露出半點異樣。
“說好的共生?!彼m時地在我腦子里說,“我還不至于——自己挖坑?!?p> “……那叫自掘墳?zāi)??!蔽艺f,停了半刻后有些忍無可忍地開了口:“你要學(xué)人可以,但能不能別用我熟悉的聲音?別遇見個人就學(xué),你前半句學(xué)杜晴后半句學(xué)程宇,你怎么不學(xué)齊宣呢?聽說過厚此薄彼這個詞嗎?”
“那都是你的,朋友?”它問,聲音已經(jīng)做出改變,但聽著還是有些怪異——是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可總也想不起來源。
我剛應(yīng)付完訪客,沒心思跟它扯白,自顧自往飄窗上一坐,看著雨霧發(fā)呆。它也放松起來,在墻上游走了一圈,最后到我旁邊坐下,饒有興致地說:“你的這幾個朋友都怪有意思的。他們都是人啊?!?p> “你也怪有意思的?!蔽野l(fā)自內(nèi)心地說,“你不是人啊?!?p> 它說:“他們比你像人?!?p> 我沉默了片刻,竟然心平氣和地答道:“是。我知道?!?p> 我說出口才反應(yīng)過來,這只獸的聲音為什么這樣耳熟。那是我自己的聲音。
淇之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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