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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時刻

朦朧時刻 淇之瀾 3503 2022-08-09 22:00:00

  我曾經(jīng)極度憎恨那場禍難。當(dāng)我從父親留下的書冊中窺見承載著無數(shù)人的遺憾的曇花紀時;當(dāng)我愈發(fā)深刻地體會到我究竟失去了什么;當(dāng)我不止一次地在自己虛構(gòu)出的夢境里驚醒,睜眼又是壓在頭頂、黑漆漆的屋頂,耳邊是一成不變的雨聲——

  那種痛苦就會變得無法忍受,撕心裂肺。

  我剛進入教育所接受系統(tǒng)性教育的時候,已經(jīng)有過觀念不一致跟教員爭執(zhí)起來的經(jīng)歷,后來父親千里迢迢趕來,才從監(jiān)管室領(lǐng)出了我。

  那時我還會有“委屈”這種感情,會皺著眉跟父親一一講著經(jīng)過,把我和教員的對話一字不差地復(fù)述一遍,然后問,我說得不對嗎,難道死于獸潮、毀于獸潮的那些人當(dāng)真沒有別的選擇嗎,難道他們不能堅持理智、選擇共生,難道他們只能被剿殺嗎?

  父親則答道,人類有著世上最堅不可摧的意志,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個人意志都是一擊即潰的。至于選擇——

  很少有人能擁有獨屬于自己的選擇權(quán)。選擇——這個代表著自由的字眼,通常是被極少數(shù)人掌握的。

  “有人會就此放棄,任憑自己被左右,雖然麻木,但是安逸。有人會奮力掙扎,雖然清醒,但是痛苦?!备赣H說,“你的母親、我,我們曾是后者,但也慢慢趨向了前者。我無法斷言這兩者之間的好壞,也不能以父親的身份為你做出選擇,我只能希望……希望你不會過早走到必須做出選擇的境地?!?p>  我問:“如果我走到那一步了呢?”

  父親輕輕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說:“那你就按照自己的心意來選罷?;蚴欠湃?,或是反抗,又或者……你能幸運地在這之間,找出屬于自己的第三個選擇?!?p>  ——

  雨季步入中期,已經(jīng)容不得我不打傘、只靠兜帽在雨霧里穿梭了。我舉著傘走在隔離網(wǎng)邊的溝渠上,我的影匍匐在傘柄上。

  經(jīng)過這幾天的磨合,它跟我之間的相處已經(jīng)能用“融洽”來形容了。我也沒想到,我的第三個選擇會這樣有驚無險地落定下來。

  我為了掩人耳目,破天荒地頭一個進了教室,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自己桌前。這時的教室是安靜的,透過半開的窗,探進一支新生的藤曼,被雨打得顫顫巍巍。我和我的影看著它在雨中抖擻,誰也沒有出聲,誰也沒有把它往里扯一扯、借窗檐暫避雨勢的打算。

  走廊上有了錯雜的腳步和說話聲,我敲了敲桌面,我的影便迅速縮回到我腳下,做回一個正常的投射輪廓。我拿起一支筆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著,隨著漸近的腳步聲抬起眼眸,就看見幾張熟悉面孔踏入教室,跟我目光對上的瞬間便斂了聲息。

  這個反應(yīng)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內(nèi)。畢竟得知朝夕相處的同學(xué)居然有家屬是獸潮幸存者,必定會引申聯(lián)想,擔(dān)憂潛在傳染源,擔(dān)憂自己安慰。投向我的目光已經(jīng)變了,我之于他們不再是一個孤僻古怪的同學(xué),而是一個有著一定危險的異類。

  教室里漸漸坐滿,只有我身邊形成一個空白地帶,我的前桌和鄰桌不約而同地挪動桌椅,盡可能地跟我拉開距離。我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跟杜晴他們?nèi)诉b遙對了目光,便垂了眼翻著筆記本。

  “你不生氣嗎?”它在我腦子里不解地問,“被這樣看著,打量,懷疑——按照你們的行為邏輯,你不應(yīng)該生氣嗎?”

  “我為什么要生氣?”我漠漠地反問它,“那是普遍的行為邏輯,又不是我的行為邏輯。你要學(xué)人可以,但不要把我也扯進去,更不要把你僅憑旁觀得來的結(jié)論套用在我身上——不過你這么做,我倒有可能生一下氣。”

  它沒答話。我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正好看見我腳下的影子鬼鬼祟祟地往延長了一點——雖然只是短短幾公分的距離,剛好使影子的頭部爬到墻上,從后方觀看整個教室。

  我能理解它突然見到這樣多觀察對象的興奮心情,但那到底是一個能自主行動的影子。我不動聲色挪了挪腳,把它拽下來一點,隨后冷漠道:“別忘了你答應(yīng)過什么。少在這人多眼雜的地方鬧,教育所可隨處都有監(jiān)控器,檢測儀?!?p>  “那些查不出我?!彼H為得意地說,“我跟你進來時不也通過檢測了么?”

  我還沒反諷幾句打壓一下它的自得,已經(jīng)有人走上講臺,但不是以往那個帶著我們朗讀宣言的老師。這人看著面熟,我在周圍的竊竊私語里才想起來,他該是教育所里跟醫(yī)療部接洽的主任。

  教育所下設(shè)的醫(yī)療部只有一年兩次發(fā)揮作用的機會,即在雨季旱季交替時組織我們進行全面檢測,以此確保“每個年輕希望的健康”——但我更認為其目的在于逐個排查我們是否有潛在異變的可能。

  滿教室的人紛紛站起來排隊,一邊議論不解,一邊悄悄看我。我依舊坐在原地沒動,心里對“它”說:“你確定你沒問題嗎——檢查室里的儀器我認得,都是我父親親自研發(fā)的,據(jù)說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準確率。你覺得……我會運氣好到在那百分之五中嗎?”

  “我覺得有可能?!彼f,“只要你接納我、不對我有排斥,那我們自然就是同一個人了?!?p>  “那還是免了吧?!蔽覒醒笱蟮卮鸬?,“主動接納、給你大開取而代之的方便之門,這風(fēng)險好像高于被歸為異變者?!?p>  我坐在桌前看著雨,直到隊伍漸漸成形才站起身,站在了最后一名的位置。隊伍開始向著檢查室所在樓層緩慢移動,我踩著隊伍的尾巴挪著步子,看見我的影跟其他人一樣,在燈光照射下變成瘦長的一條,搖搖晃晃地落在墻上。

  等待的過程一向是漫長的。其他人在說著話,不時有壓低的笑,種種動靜環(huán)繞在走廊里,又跟回聲攪在一起。我倚著墻一言不發(fā),沉默地轉(zhuǎn)著無數(shù)個念頭。

  我可以若無其事地參與檢測,也可以趁人不備飛逃離開。我確實有無數(shù)選擇,而當(dāng)我真的站在了選擇面前,我才體會到其中艱難。

  這跟我發(fā)現(xiàn)自己異變那晚不一樣。那時我可以在被取代和自己結(jié)束一切中毅然破出第三條路,但這時我做不到——母親還在家里等我,而我還沒等到父親,我有牽掛有執(zhí)念,我做不到孤注一擲。

  我亂糟糟地想了很多,等我回過神,已經(jīng)站在了檢測室內(nèi)。熟悉的銀色儀器就在我面前,我靜靜看著它,俯身躺了上去。

  仿佛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幾秒,儀器發(fā)出了一如既往的提示音。檢測人員解開縛帶,我坐起、下地,在表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轉(zhuǎn)身走出檢測室——

  大門在我身后合攏,走廊里空無一人。同學(xué)下樓的腳步聲遠遠地傳過來,我在其中聽見了自己飛快搏動的心跳聲。

  ·

  “你看,沒有關(guān)系的。我說了,不會有問題?!?p>  我的獸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聲音顯得很歡快。我靜靜聽著,心想果然剛才檢測時它也是惶恐著、沒有底氣的。

  檢測之后理該回到教室繼續(xù)那未盡的宣言誦讀,我因為是最后一個,因此堂而皇之地逃了課。我走過齊膝的蒿草,踩著積雨,踏過廢墟,最后站在那半堵斷墻前。

  我沒帶傘,便聽憑濕涼雨水沖著面頰。這會兒的雨勢雖然小了些,但沒多久我便濕了個透徹。我的影在墻上竄了會兒,深懷不解地問我:“你為什么要淋濕自己?我聽說人在淋濕后會生病,生病會很難受。你是有意要讓自己難受嗎?”

  “沒有什么能比現(xiàn)在更難受了?!蔽艺f,冷漠地跟它對望,“沒想到我居然也會有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唯恐被人揭了底的時候啊——偏偏在我跟人保持距離這十幾年之后;偏偏因為你這個——連人也不是的東西,還真是有意思。”

  它不再竄動,而是安安靜靜地站在我面前,語氣也沒了先前的愉悅,是跟我如出一轍的淡?。骸拔疫€以為你已經(jīng)接受事實了。既然你這樣不甘、這樣痛苦,就不要再勉強自己了——把這具身體讓給我,我能比你活得更好?!?p>  我冷漠地露出一抹笑,絲毫沒有掩飾其中嘲諷的意味。

  “你以為旁觀這幾天周圍人的言行、再照搬一套我的習(xí)慣,就能做一個‘人’了?”我說,“你根本一無所知,卻在這兒跟我夸口,你能比我活得好?你會比我更早絕望,更早放棄。”

  它說:“那可不一定。我們是沒有感情的,自然也不會感到絕望?!?p>  我答道:“做人就能讓你產(chǎn)生感情?!?p>  它問:“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憎恨著所有嗎?”

  我忽然安靜了。一滴雨從我前額發(fā)絲上滴落,冰涼的一點打在眼底,便順著臉頰蜿蜒著滑了下去。

  ·

  我忽然醒悟到自己的異樣。我的確在憎恨著,自打我走出檢測室,我心中就充滿了針對眼前所有的憎恨。

  很多感情濃烈到極致就會演變成憎恨。譬如恐懼、怨望、甚至于喜愛。我小時那次險些失控的憎恨源于委屈,而眼下這次——

  我站在雨里慢慢地回想著,最終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這股情緒來得毫無頭緒,它沒有誘因,沒有轉(zhuǎn)變,它從一開始就是最純粹的憎恨。

  “……你在影響我。”我慢慢地說,“你在刻意影響我,你想讓我情緒過激乃至于崩潰,這樣就可以順利取代我,安安穩(wěn)穩(wěn)做你的人——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你越界了?!?p>  “我沒有影響你。”它冷靜地說,“但是你——你不知道一切欲望都是有跡可循的么?你的憎恨是你自己催生的,即便沒有我,你也會有這樣一天——憎恨著你身邊的一切,然后自發(fā)地孕育出獸來?!?p>  我呼吸發(fā)著顫,雨水落得凌亂,滾過我的眼角。水汽模糊著,我依稀看見墻上那道影逐漸變得淡薄,黑色被稀釋開,有了其它顏色,又慢慢形成人的五官。

  它從一道影子進化成了脫離于鏡子的影像。我看見自己的面孔出現(xiàn)在那道頹敗的墻上,隨后對我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

  倒影轉(zhuǎn)瞬即逝,眨眼間就變回了正常人影。我聽見背后傳來機械運行的動靜,隨即便響起我熟悉至極、清甜的少女嗓音:

  “祁玉,你在做什么呢?”

淇之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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