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你們?!饼R宣說,“你不應(yīng)該這樣縱容它。它還太年輕,太沖動,只是僥幸地找到了一個能容忍它的宿主,就敢大庭廣眾地顯露出自己的存在。這種行徑放在其他任何一個同類身上,早就被監(jiān)察處發(fā)現(xiàn)并抹殺了。”
我騰出一點心神去安撫我的影。它還在瑟瑟,甚至我都有些可憐它。
齊宣望著我們,淡淡地垂了眼眸,抬一抬傘說:“我找你有事。換個地方說話吧——這里不方便?!?p> 我只是遲疑了一下就抬腿跟上去,走在他的傘下,眼角余光看見那片自齊宣腳下生出的影慢慢聚攏,歸為人形。
我從沒想過這種現(xiàn)象會出現(xiàn)在除我之外第二人身上,心里詫異得很,便跟著齊宣無謂地走,穿進(jìn)小巷,再從另一頭出來,就到了隔離帶邊緣。
我們是來過這里的。遙遠(yuǎn)的、已經(jīng)模糊的過去里,我逃課時杜晴便會拉著齊宣程宇一起跟上來,同我一起踏入林區(qū),無目的地游蕩其中。我確實已經(jīng)好久沒來了。
林區(qū)是綠色的,蒙著一層灰的那種綠。湖沼連片,樹林屹立其中,舊世紀(jì)的輻射波留給人類獸化的病種,卻留給植物遠(yuǎn)超舊世紀(jì)的勃勃生機,無論多惡劣的環(huán)境都能生長得格外茁壯,只要走進(jìn)林中,就像身處在樹木形成的建筑內(nèi),滿目都是鋪天蓋地的濃綠,再囚籠罅隙似地泄入幾道微弱天光。
這里安靜,沒有鳥鳴,沒有蟲吟,不見人跡,確實適合私下說一些不足為人道的秘事。我跟著齊宣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泥濘草地,穿梭在林木間,最后走出密仄,來到濃綠的湖沼前。
“你的獸,應(yīng)該是新教師來后出生的吧。”齊宣停了腳,微微垂了眸子看著我,“到現(xiàn)在也不過一個月大,已經(jīng)這樣成熟了。這個生長速度……果然是第三代啊。比我強一些,就是太年幼了點?!?p> 我從他平靜敘述里抓到一個重點。“比你強一些?”我重復(fù)道,說不出是驚異還是恍然。于是我又不合時宜地思緒跑偏,想著我的情緒起伏已經(jīng)貧瘠得連意外都感覺不到了嗎。
“我大概應(yīng)該重新自我介紹一下?!饼R宣說,抬手撥了一把額發(fā),露出雙眼,我便眼看著他的瞳孔化成一雙沉暗的獸瞳。我的影受驚般劇烈顫抖,迅速縮起,半點也沒留給我維持正常。
“我出生在十一年前,是這具身體原有意識滋生的獸。齊宣——那個孩子的意志消亡于我誕生后第三十四天。他的對抗期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成年人類的意志,我確實是敬佩他的,但我從沒想過有人能馴服一只獸。你遠(yuǎn)比那個孩子更令我吃驚?!?p> 我忽然細(xì)碎地笑出聲來。
“我以一個不完整的人格,在人群里尋找努力慰籍。但是我被其中一個輕易背棄;又被另一個視為怪物;剩下僅有的一個根本連我的同類都算不上——”
我悠悠地說著,隨后戛然而止,盯著眼前這雙生在熟悉面孔上陌生的眸子,透著人性平靜的獸瞳?!澳氵M(jìn)化得很完全啊?!蔽覈@息似地喃喃道,“你很像——你已經(jīng)是個人了。”
齊宣靜靜道:“異變體就是異變體,永遠(yuǎn)都不可能取代主體。模仿永遠(yuǎn)都無法取代真實?!?p> 我聳了聳肩:“也許吧?!?p> 齊宣卻說:“但真實會自主消亡?!?p> 我輕輕睱了眸。齊宣的眸子逐漸恢復(fù)正常,我看見的仍是一雙點漆般的眼瞳。
“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提醒你一下,你試圖維持的共存之道無法長久保持?!饼R宣緩聲說,“獸的本能會時時刻刻地影響你、侵蝕你,在你不及察覺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被它滲透了?!?p> 我茫然不語。齊宣微微皺眉,繼續(xù)道:“我一直在觀察你。你將刀鋒對準(zhǔn)那個女孩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放棄了屬于人性的理智,你把自己交給了獸。異變一旦開始就不會停止,你自以為的克制忍耐都是假象——你無法阻止這種轉(zhuǎn)變。”
“……你說得不對?!蔽衣犚娮约狠p飄飄的聲音,“我原本就是這樣的。我沒有變。我能控制?!?p> “我相信你原本就有著不同于常人的淡薄情感。因此你才會對自己的變化感覺遲鈍?!饼R宣低聲道,“當(dāng)你選擇與之共存,便是默許我們在你體內(nèi)生長,你的接納是我們進(jìn)化最大的養(yǎng)料。當(dāng)你作為人的獨立意識被侵吞殆盡,我們便會與你徹底融合,不分彼此——這是你最好的結(jié)局。”
我還是茫然著,覺得匪夷所思。我曾經(jīng)那樣篤定著我能控制所有——我兩眼落下去,視線觸及湖沼,看見水面上一張幽幽浮動的面龐。
自從我在得知自己異變那天砸了鏡子后,我就再沒看過自己的模樣。短短十余日,不出一個月,我竟有了一張蒼白面龐,瞳孔如同湖沼一般透著幽幽的無機冷漠。
那張臉在雨水漣漪中晃動,跟我年幼的記憶逐漸契合。充滿激光槍聲和銳利尖叫的懸浮車內(nèi),母親就是這樣的面孔和眼眸,我不可能記錯,也不可能忘卻。
一股涼意順著腳底往上爬。我聽見齊宣聲音很輕地響起來:“我們是獸,己身感情為零,卻對外界情緒敏感。我們能準(zhǔn)確找出混跡在人群中的同類,也能精準(zhǔn)模仿任何生物,只要時間足夠,我們可以擬化得天衣無縫;然而當(dāng)我們附著的軀殼死亡,我們的意識便會歸于空氣,自然消散。這就是我們——這就是獸?!?p> 我捏著冰涼指尖,久久凝視著水面。齊宣看向我空蕩蕩的腳底,說:“假使在你剛剛異變那時候,我或許可以試著將你的獸吞噬,畢竟它只是一個初生的幼體,而弱肉強食本就無可厚非。但現(xiàn)在……你們對彼此間的影響已經(jīng)沒有我插手的余地,如果我強行為你吞噬,恐怕會傷及你的主體意志,反倒加劇崩潰?!?p> 我感覺藏匿在我腦海深處的獸又開始顫抖,于是嘆口氣道:“既然已經(jīng)這樣,就隨它去好了。反正——我都無所謂?!?p> 齊宣微微皺了下眉,但也沒有多說。
“如果有一天——如果在你放棄之前還有恢復(fù)一瞬意識的機會,你可以來找我。成與不成,總歸值得一試?!?p> 我目光離開水面,投向齊宣。
“你這句話我記住了。雖然大概率沒什么找你兌現(xiàn)的可能,但我總歸要謝你這份好心?!蔽移届o地說,“你想知道一個人類對你的評價嗎?我覺得你比我更適合做一個人,你也許更能在這世上生存?!?p> 齊宣抿緊雙唇,默不作聲。我對他笑了笑,慢慢后退,離開他手中傘籠罩的范圍,一步步走進(jìn)了雨中。
“你也不必這樣害怕?!蔽易咴诹帜鹃g,對我的影說,“我還沒有抹殺你的打算。畢竟我只剩你了?!?p> 畢竟當(dāng)我依次失去昔日慰藉后,我的影——這只衍生的獸、一切的起因、如同世界上另一個我的存在,是我唯一擁有的了。
——
雨季終于步入末期,連日暴雨如注,積水漫上來,將林區(qū)侵占成湖沼,低洼處的街道更是水深過膝。居民為了方便行走,在街邊用碎磚壘起了腳踏,我從家到教育所兩點一線日日往返地走著,每走一步就有一種如臨懸淵的錯覺。
雨下得實在大,連我這不愛打傘的人也不得不隨大流地舉一把傘來來回回。但頭上罩一把傘的感覺實在古怪,好像給自己扣了個與世隔絕的套子。
雨季末期意味著核準(zhǔn)考的到來。班級里的私語議論一夜間銷聲匿跡,所有人都在埋頭翻看課本抄錄筆記,希冀著能在這一年一度的大考里脫穎而出,成為踏入鳳凰域的幸運兒——唯獨一個我,在幾十人里堂而皇之地翻著課外雜書,半點也沒有敷衍著最后努力一把的意思。
我這種行徑很是被我的影質(zhì)疑。
“你不能這樣啊?!彼谖叶呅跣醯卣f,“你振作一下,努力一把,他們說核準(zhǔn)考是每個少年人未來光明的希望——你看齊宣,人家早就是獸了都這樣努力,你尚且還能算半個人,你不能放棄啊?!?p> “遇見你之前,我確實想要忍著惡心參加核準(zhǔn)考的。因為我要加入白樓、為母親恢復(fù)意識的話,核準(zhǔn)考就是我必經(jīng)的第一扇門?!蔽业鼗卮鹬?,“但現(xiàn)在這個考試對我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我曾經(jīng)的希望成了鐵盒里一抔灰,我又何必再勉強自己?”
“……不一樣的?!彼鼊裎业溃半m然你母親死了,但你還有父親,你只需要改一下目標(biāo),換成去找你的父親,不是嗎?”
我手指停了片刻,拈著書頁一角,半天才冷漠答道:“不是。我不想自投羅網(wǎng)。”
我的影無言以對,又嘟嘟噥噥地抱怨起來,說它那個妄自尊為前輩的同類實在不友好,明知這兒有個年幼的后輩,竟還吝于收斂自身氣息——大概是抱怨的聲音高了一點,第一排的齊宣微微偏頭望過來,黑漆漆的眸子跟我直直對視,讓我的影剎那間安靜下來。
獸總是有著異于常人的敏銳感官。我無聲地嘲笑了我的影一聲,對齊宣彎了彎眼,低下頭繼續(xù)看我從家中捎來的詩集,然而第一個字還沒看清楚,耳邊就依稀傳來了異樣動靜。
滿教室的寂靜里,只有我和齊宣、加上我的影,我們?nèi)齻€同時看向教室門口,不出幾秒那動靜便逐漸清晰,有人在走廊上急匆匆地奔走,一間間推開教室門,腳步聲、說話聲、拉扯踩踏聲,潮涌般喧騰起來,隨后沖進(jìn)了我們這間教室。
推門而入的是執(zhí)教老師,一進(jìn)門就連連拍手,繃著聲音宣布道:“全都起立,排隊站好,等待傳喚——快些快些,動作麻利著點兒!”
一屋少年男女四顧茫然,一邊遵從吩咐,一邊詢問原因。我夾在其中小心將書放回包中,順便看一眼窗上淋漓的雨水,心中忽然躁動不安。
“是警衛(wèi)隊?!蔽衣犚娎蠋熢谥v臺后快速說,音色干啞,“你們應(yīng)該還記得一個月前失蹤的杜晴吧。她——被找到了?!?
淇之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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