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鈴臉色陰郁，到嘴的鴨子飛了，走出屋門，面沉如水。忽見李沐迎面走來，似笑非笑看著自己，頓時(shí)悚然，知道自己忘乎所以了。她換上一副笑臉，柔聲詢問：“前輩，您怎么有空來我這兒？”
李沐知道鐘鈴將自己認(rèn)作了鼠妖，而且化了形，至少是筑基修為，卻也不會(huì)辯解。
“鐘鈴姑娘，這住處你可還滿意？”李沐言語隨意，入了鐘鈴耳朵，卻是另一番模樣。
鐘鈴衣著端莊，神態(tài)靦腆，就好似方才勾引鄭離的人，不是她一般。她默默聽李沐說完，神情肅然，身體微微前傾，好像每一個(gè)字都要用心傾聽：
“前輩這是說哪里話！這玄月觀清幽雅致，我自然十分滿意?！?p> “既然你說滿意，那也并非是我待客不周了？”李沐微笑道。
鐘鈴心口一涼，強(qiáng)顏歡笑，“自然沒有……”
“那就好。”李沐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要離去，聽到身后鐘鈴松了口氣，便浮現(xiàn)冷笑，頭也不回道，“鐘姑娘，做生意，講究的是有來有往，不是么？你師父要的貨，不會(huì)有任何問題。我已盡我所能，鐘姑娘作為買方，可不要監(jiān)守自盜?！?p> 鐘鈴臉色慘白，連忙辯解：“前輩這話是什么意思，晚輩愚鈍，怎么有些聽不懂呢？”
“聽不懂沒關(guān)系，多聽幾遍就懂了?！崩钽迓曇糨p柔，忽地扔出一道留聲黃符，釘在門框上，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鐘姑娘作為買方，可不要監(jiān)守自盜。”李沐平淡的聲音，不斷地重復(fù)，卻化作最深的戲謔，不斷鉆入鐘鈴的腦海。她的身形微微顫抖，就好像一絲不掛地站在李沐跟前，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赤子之心，心性可嘉……”出了院，李沐看著忙前忙后的鄭離，露出贊賞的神色。
而別院之中，鐘鈴心亂如麻。
“老娘修道二十年來，從來沒有失過手。哪怕是云中子這老賊，也只能在我石榴裙下拜服。這鼠妖不過是筑了基，化了形，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真以為自己成了仙！”鐘鈴容顏不過十六歲，然骨齡早就過了三十。
“筑基……常言都說妖族貪婪好色，為何我不能找他做靠山？”鐘鈴如此想著，回到里屋，站在銅鏡之前，輕輕解開了羅衫。衣衫墜地，她端詳著鏡中純粹的自己，將如花俏顏以素手捧起，癡笑起來。
“是啊，為何我不換個(gè)靠山？那鄭離不過是個(gè)純陽的童男，哪比得上筑基妖修神通廣大？呵，我真是舍近求遠(yuǎn)！”
入夜，鄭離為鐘氏二人送去飯菜，自入院以來，他倆再也沒有出來過。
他先去敲響師兄鐘鳴的房門。
咚咚咚！
屋內(nèi)沒有半分動(dòng)靜，似乎沒有人在。鄭離又敲了敲，仍是沒有回應(yīng)，只好穿過長廊，來到鐘鈴的門前。
木門前寂靜冷清，鄭離卻滿面赤紅，腦中浮現(xiàn)白日情景，鼻息中仿佛嗅到了一絲甜香?？伤置髦溃@是幻覺。
鄭離趕緊拍了拍臉頰，心道：“冷靜些，想什么呢！他們都是修道的高人，不過是在考驗(yàn)我罷了！肯定是不肯輕易傳授我法術(shù)，才給我這些考驗(yàn)！”
如此想著，門突然刺地一聲，自己開了。
“鐘鈴姑娘……”鄭離嚇了一跳，怯生生地道。
“噢，是鄭小道長送餐飯來了嗎？”鐘鈴輕笑一聲，臉頰微紅，衣衫不整，看向鄭離的目光，卻沒有了早前的那抹媚意。
鄭離低著頭不敢看，心里不禁松了口氣，又覺悵然。方要遞上飯盒，鐘鈴搶先一步，將兩個(gè)食盒都拿在手中，笑道：“麻煩你了，讓我來吧。鐘師兄也在我房內(nèi)，我倆正探討修行，倒是勞煩小道長了?！?p> “不麻煩，不麻煩，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p> 鄭離正要抽身，卻聽鐘鈴輕輕笑了笑，膩聲道：“小道長，我不熟悉路，還請(qǐng)你幫我打一盆熱水來?！?p> 鄭離不經(jīng)意地一瞥，卻見鐘鈴屋內(nèi)，一個(gè)男人赤著上身，看模樣正是鐘鳴。他不敢多問，連連點(diǎn)頭，滿口答應(yīng)，一溜煙地去了。
胡地胡天，胡天胡地，夜竟深了。
李沐整日都在推演游龍問天，只不過到了瓶頸，難以持續(xù)。他只知游龍奔走之意，卻始終不明白這一“問”。反抗上蒼的壓迫，心中的不甘，積蓄已久，化作了那一問，看似自然，可游龍為何發(fā)問，又想問什么呢？
不得其解。
只可惜那副畫自行消散，只剩下一張白紙了。
李沐仰頭望去，多少繁星點(diǎn)綴。天空無比深邃，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繁華的天空。就在半年前，自己還混跡鋼筋水泥的森林，如今想來，真是恍如隔世。那時(shí)候的他，身為一個(gè)少兒節(jié)目主持人，卻被調(diào)到了深夜，失去了所有前程。卻還要裝瘋賣傻，搞怪扮笑，不能將一絲情緒帶上工作，誰讓他是兒童節(jié)目主持人呢？
還以為人生到了低谷，墜無可墜，誰知道一眨眼，就陷入了滅族之仇中。
“感覺我，就像個(gè)小丑！哈哈哈！”
小丑一般的人生。深夜檔兒童節(jié)目主持人，沒有修行資質(zhì)的世家嫡子。無論哪一世，上天都玩弄著他的命運(yùn)。
但此時(shí)，李沐卻笑了起來，笑得十分開朗，沒有一絲扮演的痕跡。
他自認(rèn)為不算開朗，但這一次發(fā)笑，卻與開朗無關(guān)。所謂債多不愁，比起改變，他更怕的是一潭死水，永無翻身之日。
“前輩心情不錯(cuò)嘛?！辩娾徤ひ羟宕?，已經(jīng)在樹下靜靜等候許久。她見李沐沉思，便默默等候，一直不曾驚擾。
“你一直這樣，不累嗎？”李沐忽然嘆息，在鐘鈴的身上，他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以為委曲求全，就能得過且過嗎？
“前輩這話，是什么意思？”鐘鈴尷尬地笑了笑，卻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
李沐忽然感到一絲慶幸，依附和妥協(xié)，除了珍視之物一個(gè)一個(gè)地離去，又換回了什么？還好這一世，他有了選擇，所有他要將命運(yùn)牢牢握在手中，無論付出什么代價(jià)！
李沐眼中亮起了一團(tuán)火，耀眼地灼燒，令鐘鈴生出一身冷汗，好似自己所有的齟齬，都被丟進(jìn)了火堆焚燒，只留下一地殘灰。
她卻不知道，就在方才，李沐悟出了自己的道。雖如燭光般搖曳、暗淡，但那分明是屬于李沐的道！便因如此，照得她這個(gè)茍活之人，睜不開眼！
鐘鈴心中駭然，暗道筑基境果然不好惹，萬分后悔，只想離開。恰在此時(shí)，李沐正色道：“采陰補(bǔ)陽，也是天地大道。只是人心難測(cè)，欲念難滅。貪一時(shí)舒服享樂，只納不出，流于放縱，便墮入妖邪！采補(bǔ)之道，惡名昭著，也并非沒有道理?！?p> 李沐輕嘆一聲，轉(zhuǎn)身離去。他的話語中，沒有憐憫，卻也沒有鄙夷，仿佛只是陳述一個(gè)事實(shí)?？陕湓阽娾徯念^，字字誅心，重如千鈞。
晚風(fēng)清幽，拂過鐘鈴的衣衫，撩起陣陣飛揚(yáng)。待她從這段話中回味過來，已不知過去了多久，李沐也早就離開。
滴答……
一滴眼淚墜落，好像殘花敗落，墜于地面。
鐘鈴一聲慘笑，再也沒有新的眼淚落下。
“我就是邪道，永遠(yuǎn)的邪道，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