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似血,大戰(zhàn)過后的壽州城,硝煙久久未消散,無數(shù)面日月星旗已然殘破不堪,卻依舊高高地飄揚在城頭上。
算上今日,唐軍已經(jīng)足足攻城五日了。
李金全佇立在城樓上,眉頭緊縮地看著各處城墻上忙碌地修補工事的士兵和民夫,心中焦躁不安。
遠處那座籠罩在余暉下的八公山,一眼望去,茂盛的草木間盡是唐字軍旗,而南唐大軍的營盤已然從山口連綿扎至壽州城外,其中隱約可見戰(zhàn)馬奔騰來去,時而響起的震天嘈雜聲加上漫天塵土,這一切不由得給人以極大的震懾力。
先前在城南與劉仁瞻部那一次大戰(zhàn)中,李金全接到城中守軍來報,以為唐軍繞后攻城,于是采納了明漢榮的勸說,便急急忙忙地領軍回城,后來卻得知這一切不過是唐軍的障眼法,實則城東的唐軍早已撤退,因此錯失了殲滅劉仁瞻部的大好時機,氣得李金全直接斬了好幾名守將,心里懊悔不已。
既然在壽州城空虛時,唐軍并沒有全力攻城,只是佯攻以救援劉仁瞻部,此舉至少能看出唐軍的主力未至,于是李金全當即決定兵發(fā)八公山,集中力量鏟除枕邊之患。
而在這個關鍵時候,明漢榮又適時地出現(xiàn)了,再次給李金全分析了一通,提及李源的出現(xiàn)與清淮軍的倒戈,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下來,這位向來多疑的主帥便很快動搖,對于八公山上到底是唐軍的疑兵還是伏兵,竟一時難以猜透,令他遲遲下不了決心。
可形勢不等人,在李金全躊躇不定時,似乎開始急轉(zhuǎn)直下了。
十日前,離壽州城僅咫尺之遙的八公山下,忽而開始有大股唐軍騎兵馳騁,似是增援跡象。接到來報后,李金全不再猶豫,果斷下令放棄到手的光州廬州二地,將所有兵力集中于壽州城,并且再次遣使趕往周國求援。
而眼瞧著唐軍的連營漸漸扎到了壽州城外,又在五日前悍然發(fā)起攻城時,李金全才徹底醒悟。
雖然他表面上鎮(zhèn)定自若,甚至朝麾下的一眾將領和士兵放言,誓要將唐軍全數(shù)殲滅,但心里何嘗不明白,壽州城縱使再堅固,也只不過區(qū)區(qū)一座城池,守得了一日,守得了一月,哪怕守得了一年又如何?自己要對抗的是整一個唐國。
如今公然反叛,李璟怎么可能會放過他?唐國縱使再窘迫,若真傾盡一國之力來攻,自己無異于蚍蜉撼樹,城破只是早晚的事。而他所做的一切,定然不是為了讓自己坐以待斃。
在這個兵強馬壯者為王的亂世,李金全始終堅信,只有城池兵權(quán)在手才是最穩(wěn)固的保障,至于自己的頭上是誰當皇帝,對他來說并沒有任何意義。既然反了唐國,那唯一的活路,便是北面的周國。至于自立為王,或是盤桓于兩國之間,單靠如今的實力,那只是癡心妄想。
此時李金全正靜靜地聽取著大小將領匯報戰(zhàn)損,內(nèi)心愈發(fā)煎熬。這幾日唐軍的種種攻城手段,城中的叛軍都見識了一通,蟻附,火箭,投石,甚至連車弩都搬了出來,攻城態(tài)度之堅決令人咂舌。壽州城墻倒仍是堅固,只是城中士兵傷亡已過五千。
雖然唐軍的傷亡也定然不小,但李金全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隨時準備攻守輪換,只因自己如今要應付的對手,早已不是那個優(yōu)柔寡斷的劉崇俊,而是兩個當世名將,一個李源,一個劉仁瞻。
吐谷渾族的傳統(tǒng),李金全不敢忘記,那便是對英雄的崇尚。李劉二人聯(lián)手,自己一旦稍有不慎,迎來的便是城破身死,一切盡成空。
“大帥,周國來人了!”
李金全身后,一身黑袍的明漢榮急匆匆地踏上石階,滿臉興奮地說道:“不枉咱們等了這么久,大帥,您且看看!”說著連忙將手中的一道帛書呈上。
李金全本想親自下城迎接,見狀狐疑道:“這是?”
明漢榮尷尬地笑道:“周使來去匆忙,進城后未做停留,只是留了這道帛書......”
李金全不容多想,徑直攤開一看,帛書上的字跡算是工整,短短幾行,除了表彰李金全棄暗投明,歸順朝廷之類的話語外,無非就是加官勉勵,給了忠正軍節(jié)度使兼壽州刺史的名頭,加檢校右仆射,并任淮南招討使,專司攻伐唐國。
只見李金全不動聲色地合上帛書,繼而問道:“來使可還曾說些什么?援軍何時能到?”
明漢榮支支吾吾地應道:“這人,話倒是不多,只說陛下希望大帥繼續(xù)堅守壽州,等大軍攻克兗州后,定然南下與我軍匯合......”
這明漢榮倒是自覺,幾個時辰前的“郭威”如今已經(jīng)變成了“陛下”二字。而李金全顯然不注重細節(jié),此時也沒有耐心,直接將帛書狠狠地摔在地上,怒斥道:“堅守堅守,到頭來,不過是一句空話!他郭威無非是想等著我等與唐軍兩敗俱傷,好坐收漁利罷了!什么節(jié)度使,老子不稀罕!”
對于李金全的說法,明漢榮自知無法否認,畢竟天底下又有哪個皇帝,會對兩度反叛又手握兵權(quán)的武將予以信任呢?如今郭威虛與委蛇,無非是看中李金全手里的壽州城罷了!這座號稱江淮門戶的重鎮(zhèn)如今便是叛軍最大的底牌。
只見明漢榮繼續(xù)拱手道:“還有,唐國北伐大軍已大敗于徐州城下,如今退守下邳城孤立無援,遲早覆滅。大帥,如今情形唯有歸附周國,守住壽州,除此別無他路?。 ?p> 豈料李金全并無半分喜色,仍是怒氣沖沖:“屁的歸附!周國不給一兵一卒,又有何用?縱使唐國北伐大軍潰敗,這壽州城下的唐軍可是毫無退意!漢榮,這幾日你也看到了,唐軍的攻城勢頭越來越猛烈,我軍傷亡與日俱增!只恨本帥一時疏忽,竟讓八公山這處要緊的地方給唐軍占了去,使其糧草輜重運轉(zhuǎn)自如,我軍卻只能困守于此......”
說到此處,李金全忽而捏緊了指節(jié),咬牙道:“倚靠他人倒不如放手一搏!本帥明日便點齊兵馬,出城與唐軍決戰(zhàn)!”
“大帥不可沖動?。∵@壽州城固若金湯,糧草充足,只要我軍據(jù)城堅守,唐軍根本奈何不了我們!唐軍連日猛攻,不就指望著速戰(zhàn)速決,大帥這一出城,豈不是上了他們的當?”明漢榮焦急道。
“罷了!”李金全死死地盯著城外唐軍大營中來往忙碌的情形,接著發(fā)話道:“傳我軍令,征發(fā)城內(nèi)十四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男子,年輕的統(tǒng)統(tǒng)上城戍守,老的充作簽兵用以修補城墻!膽敢抗命者一律斬了!”
明漢榮連忙遵命轉(zhuǎn)身下城。不消片刻后,壽州城中四處響起撕心裂肺的哭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