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夜幕好似一只黑色巨獸,一點點的吞噬著僅剩的微光。僅憑肉眼,蕭步涯已經(jīng)很難看清跟蹤他的三人,但這并不妨礙他通過呼吸了解三人的位置。
其中兩人就在這條路的兩頭,另一人在河上石拱橋的另一端。距離都不遠,卻正好卡在了蕭步涯的必經(jīng)之路上。
無論從哪個方向走,都必定會和其中一人碰面,只有河里或者天空是例外。
估算出自己和橋的距離還不合適,蕭步涯又往石拱橋的方向移動了一些。
早已備好的石頭有些大,但他抱在手里卻沒感覺到太多重量,真氣微運輕松的舉過頭頂朝天空投擲了出去。
石頭上升的勢頭還沒止住。他動了,躬身、屈膝、錯步,一氣呵成。整個身子宛如一張拉滿的大弓向半空疾射出去。
石橋在他的左側,離騰空的蕭步涯至少還有一丈的距離。力道也恰在此時即將耗盡,還好他計算無誤,空中的石頭正好下落到旁邊。
蕭步涯彎曲的右腿瞬間打直,腳尖堪堪點在了下落的石頭上面。這一借力,他的身形在半空硬生生轉了個九十度,電光火石間射到了石橋的橋拱下。
強橫的真氣早已灌注到雙掌和雙腳之上,借助石頭上幾可忽略不計的微微凸起,他穩(wěn)住了身子,像只壁虎般的貼在了石橋的下面。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快,從開始到結束不過兩個呼吸。
“噗通!”夜色中重物入水的聲音傳得很遠,跟蹤的三人也覺察到了不對勁,快速的朝蕭步涯剛剛站的地方跑來。
路上沒有人,只有河道中央一圈圈的水波證明有什么掉進了水里。除了蕭步涯水遁,他們想不到更好的解釋。
三人都有些懊惱,眼睛還盯著河道希望發(fā)現(xiàn)什么。但除了即將散去的水波,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終于,三人放棄了搜尋,罵罵咧咧的走了。
蕭步涯緊貼橋拱耐心的等待,直到無法聽到三人的呼吸,才手足并用游走到橋的邊緣,迅捷的翻到了橋面。
他的十根指頭因為太過用力,關節(jié)已經(jīng)呈現(xiàn)不正常的白色。指尖承受過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顫抖不已。不過還好,跟他預計中幾無二至。
蕭步涯如此大費周章,不過是想神鬼不知的去趟岳燼的輔國大將軍府。岳燼是他計劃里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必須要親自走一趟。
蕭步涯的計劃一共四環(huán),除了岳燼其他的都不需要親自出面。但岳家例外,在平城除了他自己出面,別人都不行。
說起來蕭越兩家關系匪淺,算得上世交。但近幾年卻形同陌路,所以如何說服岳燼成了計劃中最難的事。
跟蕭正楠比起來,岳燼的經(jīng)歷要坎坷得多。家道中落的他如果不是蕭家的幫助,不要說成為輔國大將軍,能否長大都是問題。
理所當然的,年輕時的岳燼和蕭正楠成了最好的朋友。蕭家老大蕭步非和岳燼女兒岳語,也順理成章的指腹為婚。
但是,因為政見不同,岳燼和蕭正楠最終沒能維持住這份友誼。
蕭步非和岳語的婚事自然也就生出許多波折。岳燼寧愿把岳語送去尼姑庵,也不同意她嫁給蕭步非。
模糊的夜色中,蕭步涯只能勉強看到岳府的輪廓。即便如此,他也覺得這府邸跟岳燼的身份差異有些大。
他沒走正門,因為不知道會不會走漏消息給岳燼帶去麻煩。好在岳家前院的圍墻都不算高,蕭步涯又能聽到附近的呼吸聲,所以他選了個沒人的角落,縱身一躍翻了進去。
略微遲疑,蕭步涯貍貓般朝東北角走去。如果原主的記憶沒錯,那里就是岳燼的書房了。
“猶豫什么?難道不想進來?”還沒到書房門口,一個粗獷的聲音從書房傳出來。
蕭步涯四下打量,書房外除了自己沒有其他人,他確認這話是說給他的。
“看來未過門的大嫂已經(jīng)回家傳過話了。”他暗道,同時也對岳燼敏銳的五識佩服不已,這么遠就知道有人靠近。
“吱嘎”,伴隨沉悶的聲響,房門被蕭步涯推開了一個縫隙。幾支蠟燭發(fā)出的昏黃光線瞬間照在了他的臉上。
正對著門,一個中年男子側身而坐,雙眼緊盯手中的書卷,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推門而入的蕭步涯。蕭步涯知道那就是岳燼,除了他沒人會有那么飄逸的一臉大胡子。
“小侄蕭步涯冒昧拜見,給世叔請安!”
岳燼輕輕地翻動書頁,對他的話毫無反應。蕭步涯禁不住有些尷尬,有點手足無措。
稍頃,岳燼抬起頭瞥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怎么,還要本將軍請你,你才肯落座?”
蕭步涯微囧,但岳燼開口說話也讓他松了口氣。他快步的走到岳燼右側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父親的來信時常提及對世叔的掛念,囑咐小侄代他向世叔問好?!?p> “對你那個郡王父親,本將軍遠比你更了解。唾罵或偶爾有之。至于掛念?哼!”岳燼仍舊盯著書卷,語帶微嘲,“你想盡辦法誆騙語兒回府和我吵架,暗示要見我。見到我就為了說這些?你們這些世家子,總改不了虛偽那一套!”
聽出岳燼對世家的不滿,蕭步涯并不意外。這本就是他和蕭正楠最大的分歧所在。岳燼始終認為世家門閥過于強大,會影響皇權,所以力主削弱世家的兵權。魏國手握兵權的最大世家是誰?就是曾經(jīng)的好友蕭正楠的蕭家。
蕭步涯不以為意,字斟句酌的道:“世叔,我大哥的兩萬兵馬被劉宋圍困在魚山坳,危在旦夕。目前,離魚山坳最近的就是岳世兄在下陽的兵馬。小侄懇請世叔救我大哥一救?!?p> 岳燼放下書卷,答非所問道:“聽說你威脅要殺躍公公全家?”
“世叔消息好靈通!”蕭步涯神色嚴肅起來
“不過那不是威脅,他若執(zhí)意不讓我出府,小侄真的會設法滅他全家?!?p> “躍公公是宮里的人,你憑什么?就憑你有個王爺父親?”岳燼眼中的厭惡一閃而逝。
“憑蕭家一千多口人不致死于非命;憑雍、梁二州幾十萬軍民無須面對來自朝廷的屠刀?!?p> 岳燼有些動容,他沒想到蕭步涯面對自己的質問竟是理直氣壯的一步不讓。
“作為臣子,蕭家擁兵十萬的確有些扎眼。漫說宮里,就是本將軍也覺得應該減少蕭家的兵馬?!?p> 蕭步涯以為岳燼反對救援大哥,不由得有些著急。他心念急轉,侃侃而談道:
“世叔,若說現(xiàn)存幾國哪個最強大應該很難決出勝負。但若要說哪一朝處境最兇險必是我大魏無疑!”
岳燼聞言抬起頭盯著蕭步涯的眼睛,訝異道:“哦,說來聽聽!”
“我大魏地處北面,物產(chǎn)本不如南朝豐富。且南有劉宋虎視眈眈;北有柔然狼騎侵擾不斷;即便是西面的吐谷渾,對我疆土也是多有覬覦。
說句群狼四顧處境兇險也毫不為過。若在這時,大魏再爆發(fā)內亂,即便宮里能鏟除我蕭家,也必定國力大損,無力抵擋群狼的窺視?!?p> 岳燼的雙目神光閃過,贊賞之意非常明顯。片刻之后又哂笑道:“你的意思若朝廷不出兵救你大哥,你們蕭家必反?”
“世叔多慮,小侄代表不了父王,更代表不了長安城。但世叔,那兩萬兵馬掛的是大魏的旌旗,他們守衛(wèi)了一直是大魏的邊疆。若您和宮里執(zhí)意不讓救援,雍梁二州和宮里離心離德是必然之事?!?p> “誰告訴你本將軍不讓救援的?”
蕭步涯沒有答話,目光炯炯的盯著岳燼毫不退讓。
岳燼嘆了口氣,低聲道:“雖然本將軍也覺得你蕭家擁兵過重,但并不同意借你大哥被困削弱你蕭家。只是沒有朝廷的旨意,本將軍也沒辦法調動一兵一卒!”
蕭步涯心中大喜,但臉上卻不動聲色:“如小侄所料不差,宮里應該會下旨讓岳世兄出兵。所以小侄來懇求世叔,希望世叔能盡量保全兩萬大魏兒郎,而非只救我大哥一人?!?p> “噢,你如何能確定朝廷會同意下旨出兵營救?”
蕭步涯有些躊躇,但他還是抹去了聯(lián)系皇帝拓跋宏那一節(jié),咬牙把剩下的向岳燼和盤托出。說完,他忐忑的等著岳燼的回應。
岳燼聽得很仔細,半晌他看著蕭步涯贊嘆道:“不簡單,利用奏章示弱,以退為進,讓宮里看到不動兵戈從內部瓦解蕭家的可能。
任誰來看,你大哥被你父親剝奪繼承權定會心生怨恨。救回他,就等于開啟了你們蕭家兄弟鬩墻、爭奪王位的大門。
陵陽王拓跋禧對皇位的野心,讓他無法拒絕你開出的價錢。他的確是給宮里遞臺階的最合適人選。一來他是太皇太后親子,距離中樞夠近;二來拓跋禧手上沒有兵權,不至于被猜忌?!?p> 蕭步涯沒有提起拓跋宏,因為太犯忌諱。他不希望岳燼知道蕭家在宮中有人。
拓跋宏的皇位來自獻文帝拓跋弘的禪讓。但獻文帝并不是自愿的,而是迫于嫡母馮氏那張大網(wǎng)的壓力。拓跋宏能登基,靠的是馮氏。從皇位來講,拓跋宏的父親可以算作他的敵人。
蕭家曾經(jīng)是獻文帝拓跋弘的人,但從來都不是孝文帝拓跋宏的人,這種情況下更不能是孝文帝拓跋宏的人。拓跋宏必須反對,否則馮氏出于對固權的考慮,一定會拒絕出兵。
“你今年多大?”
“回世叔,小侄虛歲十四?!?p> “你父當年作《梁州詞》以勵將士,領梁州兵大敗劉宋建不世之功。但他當時已有十七歲。
以你現(xiàn)在的年齡,在如此短的時間里能想到這樣周密的計劃,很了不起,甚至比你父親當年優(yōu)秀?!?p> 蕭步涯原本神色淡淡的,但聽到《梁州詞》時候深色古怪起來。是那首《涼州詞》嗎?他壓制住了開口問詢的念頭。
“不過你父親向來老謀深算,說他對此事沒有半點準備本將軍是不信的。再加上身邊還有你媽這樣一個妖孽般的存在?!?p> 岳燼眼中的佩服沒有半點虛假,“長安城肯定是有應對辦法的。說不定,所有一切都在預料之中?!?p> 蕭步涯有些惶恐:難道自己破壞了父親的計劃?可是形勢如此危急,他根本就沒得選擇。
岳燼笑得像只偷肉的狐貍:“但你這樣很好,不止可以名正言順的救回兩萬兵馬,說不定還打亂了長安的布置。”
蕭步涯相信岳燼的眼光,善戰(zhàn)者豈會無赫赫之功。能從底層走到如今的位置,岳燼又豈是武藝高強就可以完全概括的。
“我可以答應你,若朝廷同意出兵,我去信讓岳燃全力救援你大哥和他的兩萬蕭家兵馬。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痹罓a沒有再自稱“本將軍”,而是換上了“我”。
蕭步涯有些意外,脫口問道:“世叔有什么條件?”
“入我?guī)泿?,做我掾吏!?p> 掾吏,軍中參謀之意。多不入品,但靠近主將,位置關鍵。
“得世叔看中,小侄榮幸之至。不過小侄在平城的身份是郡王府質子,只怕宮中不會允許小侄出仕?!?p> 蕭步涯有些抵觸,畢竟宅在王府跟受人管轄完全是兩個概念。但他又不能明言拒絕,只好搬出質子的身份,希望打消岳燼的念頭。
岳燼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手捻胡須斜睨了蕭步涯一眼,道:“似你這般年紀,就如此心思縝密。日后若不能成為治世能臣,必將成為亂世奸雄。本將軍重你才是其一,放你在眼皮底下也是其二?!?p> 蕭步涯氣憤到想罵人,但他理智的忍住了。
“質子?你父若真要謀反,難道扣住你就能阻止?宮里我會去說,你不用以此為借口。此事就這樣定了!”
突然就被人戴上了轡頭,蕭步涯多少有些不甘。他正想搬出父親再負隅頑抗一陣,不料岳燼把他最后的希望都堵死了。
“你父親那里,本將軍會親自去信解釋,你無須擔心!”
“我擔心你個叉叉!”蕭步涯憤憤的在心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