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飯,簡短地跟小芳聊了幾句,我便上班去了。雖然腦袋疼的厲害,但也不敢再貿然請假。這個時候斷不可被無良組長抓住小辮子。這種單位就是這樣,往往領導的一句話就足以斷送你所有的前程,甚至是活路。
九點鐘,進了辦公室,老陳已早早端坐在那里。若是以往,這個時間點他應還蜷縮在食堂,弓腰撲在飯盆上吃食,然后再花半個小時晃悠到工位。從這方面來講,單位今年便要實行的末尾淘汰制簡直意義非凡。在我隔壁的葉大仙倒與往常沒什么不一樣,每天早上九點到九點十五這個時間段,是他入定的仙機,儀式感倒是稀松平常,只需微撅著屁股端坐,手結道印,閉上雙目,然后把黃瓜一樣的臉拉的老長,像極了一尊博物館里的蠟像,以致我曾一度懷疑他是不是一個頑固的便秘患者。一起工作久了,辦公室好像早已形成了一種默契,最開始的十五分鐘里大家都習慣性的默不作聲,只等葉大仙喉嚨里冒出最后一聲咕嚕音,新一天的工作才算正式開始。就好像古代的早市,一聲鑼響,立刻人聲鼎沸起來。
于是,座椅嘎吱聲,鍵盤敲擊聲,水杯碰撞聲此起彼伏;中東局勢,美蘇內幕,朝韓關系的深度解析討論紛至沓來。在這間辦公室里,你會有一種身處聯(lián)合國安理會的既視感。在這里,上到國際爭端,中到地方經濟突破口,下到菜市場土豆的價格問題,都能得到完美的解決。我想來是聽的膩了,可能是十多年來早已習慣了辦公室內的這種嘈雜氛圍吧,早幾年我也曾一度加入他們,胡侃上幾句,可如今我已經逐漸厭倦和遠離了。那些不屬于我生活本體的聲音,已很難再真正進入我的耳朵。就好像在一個鬧市區(qū),或是一個人聲鼎沸的菜市場,即便外界再繁雜喧擾,也似乎變成了一種背景音,根本無從入心。與此相比,我反而更容易被葉大仙的一驚一乍和神經兮兮的言行舉止所驚擾。比如他從開水房回來,伸個腦袋悄悄告訴你剛剛在水房有個腐尸過境,比如他無緣無故的突然端坐和念念有詞……這些詭事簡直是對我精神世界和感官世界的沖擊,令人反感至極。
但,沒有辦法,這就是工作的代價,碎銀幾兩的代價。想到這些,我也便釋然了。
郵件里,老陳把幾份Y項目的接口文件發(fā)給了我,責令三天內完成處理。不打開不要緊,一打開我簡直要噴出幾口老血,這幾份文件還是我在住院前交給他做的,現(xiàn)在竟又原封不動的回轉來。十幾天了,他甚至連一個文件都沒有打開過。
不過這樣也好,也免得他做個半成品的爛攤子給我。但是話又說回來,他是不是主管,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從前我是項目主管的時候,他們在我手下做事,每一次交上來的圖紙和文件總是錯誤百出,我修改起來甚至比我親自做還要付出更多時間和精力?,F(xiàn)在呢?現(xiàn)在他是主管,我便更是親力親為的出圖和寫文件。所以,其實一切都沒有變化。這也是體制內工程單位真正有專業(yè)能力的人的生存現(xiàn)狀。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戴上耳機,與世隔絕,然后奴隸一樣地敲擊自己的鍵盤,晃動自己的鼠標,一雙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眼睛緊緊盯著電腦屏幕。為了生計,工作總歸還是要做的,雖然這種工作無異于從馬桶里撿硬幣。
也許是太過享受這種沉浸式工作,臨近下班之前,我已把十幾份文件全部做完了。于是打印上交。老陳像模像樣的接過,勾畫了幾個“的地得”和標點符號,讓我修改重新打印。很快我又將完善后的文件再次呈上,老陳略作沉思,滿意地點頭簽了字。不成想等交到組長那里,更是一頓風騷操作,除了技術方面沒作任何修改,其他無關痛癢的措詞幾乎全部被打上了鮮紅的叉叉。那一刻我的內心是崩潰的,與組長大人臉上極度舒適的表情截然相反。組長大人簡直像極了一個晚清的昏庸七品縣令,而且是連字都不認識只會打叉叉畫圓圈的那種。
我想,這可能就是領導站立的高度和思考的緯度吧,自然與普通員工層次不同。于是,回到辦公室我便把近乎被涂鴉一般的文件隨手丟在桌上,打算明日一早趁葉大仙禪定之時再細度精髓。我很清楚,這種情況不出意外沒個三五次來回文件是斷然交不脫的。這不由讓我想起了早些年牛群和馮鞏的某段相聲,大致講的也是關于一個低級員工上交一份材料,然后各級領導層層批閱圈定??此乒ぷ髁鞒虈栏癜芽?,實則官僚主義和管理臃腫不堪。不過,從領導的角度,那一個個叉叉和圈圈可不是普通的勾勒,那可是站在戰(zhàn)略高度的深度思考。如若不是,領導的權威和功勞何在,價值何在?
時針終于指到了下午五點,緊跟在一群大爺和大媽身后的我,今天比較靠前的沖出了閘機。說起這個上下班必經的打卡閘機,簡直可以說是單位最美麗的風景線。早上,人們進入的時候,個個無精打采的活像被壓上刑場的犯人;但傍晚出來的瞬間,就恍如一只只從密林深處飛出的鳥,歡欣雀躍,好不快活。我當然也不例外。鉆進車子的剎那,我仿佛瞬間進入了另外一個時空,甚至連街道上的汽車尾氣和揚起的灰塵都讓我心情舒暢。
差不多六點樣子,我到了小芳那兒,只是當我興高采烈地踏進臥室的門,我卻愣住了。我看到小蘭正躺在床上,小芳在給她喂著什么。
“哦,今早忘了跟你說了,小蘭要過來休養(yǎng)幾天?!?p> 小芳似乎有一種即時捕捉我內心活動的超能力,見我愣住,趕忙說道。
“喔,那……那自然好,是……是得多休養(yǎng)?!?p> 不知道為什么,說話的時候我竟有點結巴,臉也火辣辣的發(fā)燙。我想,這大約是因為王樂是我的老同學吧。我無形中被自己插上了幫兇的標簽。
小蘭的臉蒼白的像是一張紙,木木的眼睛沒有半點神采,她氣若游絲的對著小芳遞過來的勺子輕輕的搖了搖頭。小芳給她蓋上了一層薄被單,拉我出了門。
我們來到廚房。
簡單詢問之后我才知道,原來這是小蘭首次懷孕,人流手術失了很多血,導致身體極度虛弱。而她,在這個城市也只有小芳一個相熟的朋友。
此刻,我縱然再愚昧不堪,也能夠感受到小蘭的心情,這件事對她來說又何止于身體的創(chuàng)傷,精神的打擊才是最致命的。可我,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來到廚房里,小芳沒有說多少話,只不停地洗洗刷刷,或擦拭灶臺。我的心也隨著小芳的沉默不語靜了下來。是啊,事已至此又能怎樣?去找王樂嗎?去要那幾個臭錢嗎?還是要對那個不負責任的混蛋進行一場道德審判?
算了,無心之人無所謂。畢竟,在王樂的心底,他甚至是認為小蘭的懷孕原是有心而為之。
于是,我心里的怒氣亦如小芳一樣,漸漸化作了不屑。
后面的數日,白天下班我就早早趕回小芳那兒,從市場買回晚餐所需,晚上便住回家里。楊曼他們還沒有回來,我也落得個清凈。讓我得以有一份空閑,接做一些網上的兼職,比如替人繪圖和代寫論文之類。
說來奇怪,這突然的與小芳分開,我竟有些不習慣起來,整個人失落落的,就像是我的心還停留在小芳的身邊,沒有跟隨著我的身體。于是,每個晚上,夜深的時候,我都會給小芳發(fā)去一條訊息:“安!”,小芳亦會回我同一個字。
而這個習慣,整整持續(xù)了往后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