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紅色咖啡廳
“使你變得恐慌的,其一是現(xiàn)實的破壞,其二是自己原本信任的人變成了不確定的存在。
如果兩者都存在,你的精神大概率會崩潰?!?p> ——摘自潛行者格林瓦所著《鎖鏈秩序》卷首語——文章末端會出示全部內(nèi)容。
現(xiàn)在,啟明城的城主站在了火嵐曾經(jīng)到達的嘹望塔。在啟明城的燈海之中,他眼角的冷光若隱若現(xiàn)。
現(xiàn)在,他的身下是被稱為玻璃海的時間碎片。老人把身體靠在高高的圍欄上,就像是幾個世紀(jì)前他年輕時那樣做的。
他側(cè)身看向夜晚的城市,昏暗的燈光似乎和銀白色的霓虹不屬于一個世界。
回頭看,嘹望塔上是一個巨大的探照燈。探照燈把原本微弱的白色光芒一層接一層放大,之后在城市的上空循環(huán)照射。
啟明城有七個這樣的參照建筑,不過這里是最高的那一個,也被認為是僅次于巴戈塔山峰的最高點。
如果這時候他從高高的塔頂上縱身一躍,或許之后的情景不會再繼續(xù)發(fā)生。但是他沒有。
他靜靜地看著啟明城,他所統(tǒng)轄的直轄市,在提前到來的夜晚中,夜以繼日的狂歡。
老人舉起手杖,那是一種很普通的老人所用的手杖,材質(zhì)屬于橡木的一種,不過據(jù)說這種材質(zhì)的木頭會發(fā)出香味。
他拿起手杖,在靜謐的夜里有規(guī)律地敲打點腳下的地面。
隨著一聲接一聲的撞擊聲,夜晚又安靜了下來。過一會兒,老人深吸一口氣,重重地敲了一下。
“咚——”隨著一聲不可思議的聲音響起,一圈巨大的能量光環(huán)從他手中的手杖和地面的撞擊處開始往外爆炸。
能量環(huán)一圈一圈的擴散,像是一個空心的球體,不斷沖擊著本來就已經(jīng)飄渺脆弱的世界。
在那一瞬間,夜空被巨大的光弧所點亮。白色的光芒撕開了夜,撕開了地表。隨著一聲又一聲莊重的敲擊聲,似乎就像是守墓人敲擊著死亡的古鐘,鄭重而淡然地等待亡魂安寧。
頓時,沖擊所帶來的爆炸聲被一次又一次放大席卷城市。音浪擴散至全城的各個角落,像是海水沖擊、蔓延。
同一時間,海雨從現(xiàn)實中被分割開來。他被帶入了譫妄的夢境,在夢境里,死亡的人,碎片和靈魂一次又一次朝他發(fā)起沖擊。
他勉強穩(wěn)住身體,使自己站立得挺直。
突然,感覺好像好像四周的空氣被重擊了一般。像是用鐵錘重擊心臟,一聲他無法承受的巨響轟然響起。
當(dāng)巨響的回音過去,四周的顏色變得昏暗。木制的椅子胡亂擺放在周圍,粉紅色的燈光打在他臉上,有些刺眼。
他想說話,但是沒有聲音。四周有很多人,他們在歡快的跳躍、唱歌,好像只在永無止境的狂歡。
他們跺腳,但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們盡情的歌唱,舞臺上的歌手拿著話筒聲嘶力竭的喊叫,但是還是一片寂靜。
凝聚的空氣打起了靜音的鼓點,像極了心跳的聲音。
脈搏在手上抖動,一震一震。
海雨放眼望去,木質(zhì)的椅子和桌子堆得到處都是。
人群中有人踢翻了椅子,不時發(fā)出一陣狂熱的叫喊聲,但是他都聽不見。
在遠處的角落里,少女有些孤單的坐在沙發(fā)的靠背上。她安靜的看著四周,臉上的表情很淡。
在喧鬧的寂靜聲中,海雨慢慢走了過去。
這時候,少女抬起頭來看他,然后飛快地低下頭去。
過了好久,少女才囁嚅道:“大叔……是你嗎?”
海雨一下子愣住了。透過玻璃窗的反射,看到自己穿著一身黑色的夾克,臉上還有沒有剃干凈的胡子。
海雨一下子明白了,身體發(fā)顫,一時間不知所措。
少女就是安莉雅,但是他似乎——是少女之前的繼父。
是的,少女只有繼父,沒有繼母,也沒有父母親。
在玻璃窗折射過的夜幕中,飛行儀器的光芒在窗戶后面一閃而過。
自從那次事情以后,少女永遠失去了她唯一的父親。那個曾經(jīng)視她作親女兒的男人,在那一天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人間。
海雨看著有些靦腆的少女,當(dāng)時的少女也才不過14歲,只能算是女孩。難以想象她失去唯一的親人之后是怎么活下來的,只是一切發(fā)生的太突然了。
那一天,巨大的飛行儀器突然脫軌撞進了餐館。那天是少女的父親,特地帶她去吃一頓比較豐盛的晚餐,也因為那天是少女的生日。
就在那一天,少女很高興的聽著自己最喜歡的歌。繼父起身到柜臺前去拿飲料,正準(zhǔn)備掏出皮夾付錢,巨大的飛行器撞碎了玻璃,從門口的大路直接沖進餐館。
魁梧的父親沒來得及反應(yīng),瞬間就被壓在了底下。之后飛行器再一次啟動、盤旋又突然下降。
將近幾十噸的力氣同時作用在這個男人的身上,破碎的飲料瓶已經(jīng)刺碎了他的胸口。他的眼睛埋在碎片里,腰部像是遭受過重擊一樣凹陷下去,一聲也沒能叫出來。
那一次,幾乎咖啡館里的所有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處在咖啡館里柜臺中心以及外圍的人非死即重傷。
之后咖啡館倒塌,上面七層的空間都塌了下來。飛行器在地上持續(xù)蜂鳴,使男人至死是飛行器的持續(xù)擾動以及撞擊所帶來的地震。一塊巨大的金屬碎片穿過他的身體,并讓他無法挪動半步。
少女在驚慌失措的人群中不知所措,但由于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僥幸避免了地震的來臨。當(dāng)時這個咖啡館里的人幾乎全部致死,除了她一個。
她知道父親就壓在那塊巨大的飛行器下面,想要去救她,但被一群來自醫(yī)護人員的大手合力按住。
穿著藍色和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員將她推上車,運送你這邊最近的醫(yī)護救助站。她一遍又一遍的喊著,想讓他們把父親救出來,但她沒能認識到自己的存活也只能算是僥幸。
之后她就這樣度過了一夜,期間不斷有人員來詢問她的情況,也有人來找她復(fù)述當(dāng)時事情的經(jīng)過。后來他才知道那其實是一起報復(fù)社會的案件,當(dāng)天晚上罪犯灌了許多杯酒,捶打方向盤使駕駛儀器失靈,之后朝最近的店里沖過去。
隨著最后一批咖啡館內(nèi)的遺體被發(fā)現(xiàn),人們找到了那個腰部經(jīng)受過重創(chuàng),并且胸口插進一塊巨大鐵片的少女的繼父。那天晚上他本是帶著少女去過生日的,但卻死了。
之后少女就來到了教堂,在教堂里度過了之后的兩年。期間她不斷夢見自己的父親,夢見他在那個由餐車改造的咖啡廳或餐廳里,端回哪杯本該可以買到的飲料。
現(xiàn)在,窗外的紅綠燈飛快的閃爍。海雨站在黑夜與寒冷的交匯處,看到面前的少女臉紅的低下頭。
他一聲不響,拿起錢,走向柜臺。
柜臺后面,悶熱的人群發(fā)出一聲極其奇怪的笑聲。笑聲震耳欲聾,似乎一切都在笑聲中晃動起來。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少女的繼父也走到柜臺前。一個高大的男人從皮夾子里抽出三張泛黃的紙票,用粗壯的拇指按在桌上遞給營業(yè)員。
營業(yè)員臉上帶著標(biāo)準(zhǔn)的職業(yè)笑容,微微傾首,示以微笑。最后拿回那三張紙票,回到柜臺后尋找飲料。
之后,他所想象的撞擊事件并沒有發(fā)生。人群里再次冒出無厘頭而且歇斯底里的狂笑。
營業(yè)員微笑著端著飲料回來,將那瓶飲料遞到他粗壯的手里。
海雨感到有些奇怪,用手夾著那瓶飲料走回原來的座位。
他遠遠地朝少女所坐的位置望去,卻露出一臉的不解。因為在他的世界里,少女的對面坐著一個穿著寬大衣服的男人,正在低頭吃東西。
那個男人熟練的用叉子叉起一塊牛肉,放進嘴巴里,之后再叉起幾塊。動作很快,時間沒有停留。
男人的身體很粗壯,強壯的手臂上有顯而易見的刺青。插在他手中實際上更像一個玩具,在他的隨意擺弄之下似乎一不留神就會變彎。
海雨站在哪兒,愣住了。過了好久,他才想起來了什么,轉(zhuǎn)身繼續(xù)朝少女的方向走去。
當(dāng)他走到桌子旁邊的時候,少女抬頭看了一下他,之后又低下頭,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
他突然笑起來,是如釋重負之后狂妄的笑聲。他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歡快,用腳隨意的踩著鼓點。
在他的笑聲中,少女抿緊嘴唇,低著頭,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
海雨繼續(xù)笑著,聲音越來越大聲,周圍的所有人擺脫了寂靜的困擾,一時間朝他的方向望了過來。
他抬起腳,朝少女所在的桌子邁去。周圍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東西,不顧一切的朝他撲來,把他壓在身下。
幾乎所有的人都趴在他身上,把他死死地圍住。但在他狂妄的笑聲中,似乎一切都是浮云。
他猛的掙脫人群,隨即穿過這些虛無縹緲如幽靈般的身體,徑直走到少女的桌前。
現(xiàn)在,那些人群對他已經(jīng)構(gòu)不成威脅。他對少女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知道現(xiàn)在不是時間的變化而是她自己的幻覺。
他走到少女的桌對面,坐到了那個原本不存在的男人的位置上。少女低著頭,在他坐下來的那一刻抬頭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海雨揮了揮手,似乎在把什么不重要的東西趕走。之后他看著少女的臉,安靜下來,用手敲了三下桌子。
此時,少女的臉埋在棕黃色的頭發(fā)里。在安靜的餐館里,似乎聽到少女小聲抽泣的聲音。
“安莉雅,你告訴我——”海雨迅速地冷靜下來。
“之前的一切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告訴我那天在車庫里,你遇到的究竟是誰?”
少女有些艱難地抬起頭,沒有直視他的眼睛,用幾乎無法察覺的聲音小聲的說道:“我看到了我的繼父——”
“沒有怪物?”
“沒有——”少女很小聲地回答。
那一天,少女并沒有說出自己事情的經(jīng)過,我們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主教通過水晶球推測出來的事實。那真實的場景是主教騙了我們,想讓我們提前知道少女的身份和來歷。
那一天少女之所以昏迷不醒,因為她夢見了那天當(dāng)晚繼父被殺害的經(jīng)過。那天上午她的繼父跟別人起了爭執(zhí),隨后那個人因為酒醉一時興起,駕駛大型移動設(shè)備沖進了她和她繼父所在的店里。
那是她唯一一次看到繼父死亡的場景,她看到那個粗壯的男人身體被一塊巨大沉重的鐵片貫穿,胸口破碎的玻璃碎片成為了他死亡的重要證據(jù)。
審判官并沒有對罪犯作出判決,因為罪犯和他的好友在那起以及事故中死的比她的父親還要慘。身體像是橡皮泥一樣撕裂,幾乎成為了沒有骨骼的軟體動物。
海雨向四周看了看,這是少女虛構(gòu)出來的夢境。他記得少女唯一會的魔法就是構(gòu)建夢境,并且可以向別人拖入其中。
少女開始小聲的抽泣,幾年來積攢的悲傷在同一時間涌現(xiàn)出來。海雨靜靜地低著頭,什么也沒有做。
一瞬間,房屋所有的建筑材料都飛上天空。夢境開始瓦解,支裂。
過了很久,少女的哭泣聲漸漸低了下去。直到海雨察覺到了這一點才抬起頭,發(fā)現(xiàn)少女已經(jīng)因為疲勞而躺在沙發(fā)上睡去。
四周已經(jīng)沒有人了,整個世界似乎都只剩下這一塊四周被木質(zhì)的墻體圍起來的空間。海雨看著此時已經(jīng)睡去的少女,一時間不知所措。
過了很久,很久以后,這段時間內(nèi)時間仿佛不存在,空間也沒有具體的形狀和規(guī)律。時間被描述成慘白的空間,海雨就一直坐在那里,等到夜晚變成早晨,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到少女的臉上。
之后他站起來,把少女搖醒。
當(dāng)少女醒來的時候,陽光分出一束照在了海雨的臉上。
一時間,她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陽光灑在他們的身上,灑在那個視她做親女兒一樣的男人身上。
那個男人沖她張開雙臂,她撲了過去,撲到那個男人的懷里。
過了很久,她的面前才漸漸浮現(xiàn)出海雨原本的臉龐。
“好了,現(xiàn)在你的父親又回來了,對吧?”
在陽光中,少女靜靜地點頭??臻g里的光芒變得明亮、溫暖。
一陣暖意突然涌上她的心頭,時間快速退去,似乎又回到了當(dāng)天她見到繼父的第一個下午。
那天,她看著面前高大魁梧的男人有些害怕。
男人把她抱起來,舉過頭頂。那時她還是小孩子,不過也勉強記得繼父當(dāng)時的臉龐。
在那之后,夢境迅速土崩瓦解。
少女之后又看了一眼那個被她稱作父親的男人,笑笑沖他招招手,目送他漸漸遠去。
隨著靈魂淌過湍急的河流,海雨從夢境中回到了現(xiàn)實。此時正是午夜時分,不過咖啡館里仍舊嘈雜而喧鬧。
過了很久,他才看見面前幾個熟人的輪廓。他們正在互相交談,有一個人在這時候不合時宜地找他說話,細看之下才知道是和他第1次見面的城主。
似乎時間沒有過,只是斷掉一秒鐘而已。
他起身終止談話,出了咖啡館的門口。在門外黑暗但明亮的小路上,幾個行人匆匆忙忙地走過。
身旁的冰塊使他在悶熱中感到一絲涼快,現(xiàn)在的少女大概率在主教的臥室里醒來,主教這時候并不會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
過了很久,他才從思考中回過神來。四下看了看,時間快速的轉(zhuǎn)動,迅速流逝。
這時候,主教穿著紅色的長袍快速的走來,最后還跟著跟他一起來的少女。
當(dāng)走到近前的時候,少女沖他露出一個微笑。
他點了點頭,目送他們兩個走進咖啡館。
當(dāng)這一切發(fā)生之后,又等了很久,火嵐才從咖啡館里走出來。
看到站在門口的海雨,沒有做過多的打擾,走到他身邊。
“時間過得太快了,對吧?”海雨似乎是自言自語般問道。
火嵐沒有做出任何回答,默默地站著。
如果此時將鏡頭拉高,可以看到他們兩個周圍一圈銀白色的燈海,像極了那時空中飄滿孔明燈的場景。
少女在窗外默默的看著,慢慢地對回憶和過去釋懷。
現(xiàn)在的他們,隱瞞了太多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們何必要全部了解呢。
終究來說,所有人,都是為現(xiàn)在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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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鏈秩序》卷首語其他內(nèi)容如下。
沒有人可以死而復(fù)生,但是你可以做到讓你所心愛的人重新回歸你的身邊。
那就是用另外一個人替代他。
換種方式說,如果你最愛的人還是你最愛的人,但是他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原來你所知道的樣子。
就比如,有一天你的妻子以某種形態(tài)離開了你的身邊,而當(dāng)多年以后她又重新回到了你這里。
即使你知道她不是真的,其實你知道,但是你還是會無法遏制地重新找到她,尋求她。
你最愛的,不是她,而是你在多年的相處中一點一滴累積起來對她最完美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