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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機關(guān)槍

第五章 月語無聲

夏天機關(guān)槍 是繽紛呢 5019 2022-07-17 17:17:27

  夕陽西下,一條破敗蕭條的巷子,巷子橫在一所初中旁邊,看上去已經(jīng)很有年頭了。道路由大塊的青石板鋪成,早已被歲月磨平了棱角,雨水淋濕以后呈現(xiàn)出青綠與暗灰相互暈染的色澤。道路兩旁的房子一半是古早的木石結(jié)構(gòu),另一半大多是歇山頂?shù)耐叻?,為?shù)不多的幾棟鋼筋混凝土建筑也被地衣侵蝕了墻壁而與周遭融為一體,一同在雨幕中黯淡的斜陽下拉出長長的影子。

  許多木房子已經(jīng)坍塌,朽爛的門楣與窗框堆積在屋檐下,冒著蘑菇,房內(nèi)叢生雜草,于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近似于不見天日的森林深處的味道。有的人也許會格外鐘愛它們,但也會讓另一些人感到不適。

  這個看上去約莫三十來歲的便衣男子顯然是后者。

  他鼻翼微微聳動,皺著眉頭,從兜里掏出一張照片與眼前的小巷反復(fù)比對,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不過他手中的照片乃是一張人像,而眼前的巷子里空無一人。

  “總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吧。”便衣男子嘀咕了一聲,但畢竟工作還是工作,雖然滿心不情愿,他還是往巷子里走了進去,而后挨家挨戶地敲門。

  他是一名警察,自從大半個月前接到轉(zhuǎn)子瓊州的報警開始,就一直在大街小巷里奔走,尋找一個離家出走的少年。

  從警十幾年的生涯里,這種情況男子早已屢見不鮮了;尤其是近幾年的年輕人,追求“自由”,心越發(fā)野了,動不動就離家出走。不過起初他們并不擔(dān)心,因為幾乎再找不到尋找離家出走的孩子更簡單的案子——這甚至比尋找走丟的貓狗都要簡單得多。

  人要吃飯,沒錢了就吃不了飯,80%的離家出走者都不消理會,只要等上十天半個月的他們自會找上警察局。起初對于這個少年他們也是這么想的,根據(jù)報警家長的描述,他逃出來時手中僅有不過幾百塊錢。然而快一個月過去了,他還好端端地藏著。

  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孩子,憑什么能在脫離大人以后存活這么長時間?男子不由得開始擔(dān)心起來,該不會是不慎落入了什么黑廠甚至傳銷組織,或者更壞的,已經(jīng)遭遇不測了……實際上,上級正在打算這樣給孩子的家長匯報……

  他敲開一戶人家:“您好,我是警察,請問有見過照片里的這個小孩嗎?”照片里的孩子稚氣未脫,留著亂蓬蓬的長發(fā),目光呆板。

  “沒有沒有?!?p>  “好的,打擾了……”

  同以前一樣一無所獲,但男子還是堅持著一路問到巷尾。

  那是一間網(wǎng)吧,足有一般民居五倍大,印在綠色卷簾門上的“時代網(wǎng)咖”四個彩色大字好不氣派。男子在網(wǎng)吧外兜了大半個圈子,終于在網(wǎng)吧的后頭找到一個半掩著的玻璃門。他推門進去,撲面而來一股刺鼻的煙味,這讓他本就緊鎖的眉頭擰的更嚴(yán)實了。

  網(wǎng)管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后生,赤著膊,露出文身,趴在柜臺上打瞌睡。男子走上前把照片立在他面前并問了一樣的問題,得到的依然是否定的答復(fù)。

  “好吧……那……”他環(huán)視四周,開始猶豫還要不要抓那些網(wǎng)民也挨個問過,但他實在是太想趕快離開這個空氣污濁的地方了,于是他問網(wǎng)管:“這里除了你還有沒有住其他人?!彼选白 弊忠У暮苤?。

  “沒有?!本W(wǎng)管不假思索地說,就好像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否定。

  男子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但網(wǎng)管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叫住警察,“哦,對了?!蹦凶訚M心不情愿地回過頭看向他,網(wǎng)管說,“我們樓頂有個小房間租出去了,不過是個女大學(xué)生,我們和她也不熟。”

  “好的,多謝你提供幫助?!?p>  男子隨后往網(wǎng)吧大廳深處走去,走到一半才想起來自己在找上樓的樓梯,結(jié)果一直走到盡頭的洗手間旁都沒找到,于是他又折返回來問網(wǎng)管。

  網(wǎng)管讓他出門從消防梯上去。

  男子出門去找消防梯,心里埋怨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的。不過好歹是找到了那消防梯,鐵制的全銹了,踩上去嘎吱嘎吱響。

  來到樓頂,果然看到一棟小的可憐的閣樓,閣樓的一面墻和不遠處的水塔之間連著一根用作晾衣的繩子,晾衣繩上支起一個用于遮雨的塑料棚。男子一走上這樓頂,只覺得先前沉悶壓抑的空氣陡然一清,好像從壓抑的深海來到了長滿鮮花的沃野,叫人心情都變好了起來。

  他哼著小調(diào)叩響了閣樓的門面,很快就從房里傳來一個很清脆的女聲:“誰?”

  “警察?!蹦凶討?yīng)道。

  過了好一會門才開,不過因為心情好的緣故,男子并不著急。開門的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說不上多好看,但是散發(fā)著一股渾然天成的書卷氣息,男子清楚這就是網(wǎng)管說的“女大學(xué)生”了。女大學(xué)生一面和他道歉門開的晚了,一面不容置疑地請他出示警官證。

  “警惕性挺強?!蹦凶有南耄丫僮C拿給她看了,隨后咳了一聲,又一次熟練地掏出那個名為張槿的離家出走少年的照片問道:“請問你有看到這個小孩嗎?”

  女子湊上來仔細看了看,最終搖搖頭說:“抱歉,這張臉我沒什么印象。”

  “如果你看到照片上這個人的話請立即報警,我們在找他?!?p>  “好的,一定?!彼c點頭。男子收起照片返身走向消防梯,身后傳來“慢走不送”的客氣話,他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

  終于離開這條空氣沉悶的小巷,男子深了個懶腰,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吐出一口濁氣。鐘表上的時針早已劃過六點,“這樣一來……今天的搜查工作就到這里了。”男子心想,邁著悠閑的步伐準(zhǔn)備去找他停在不遠之外的摩托車。只是走到半路,他忽然又覺得好像忘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呢?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而且他的心緒也很快被“晚餐吃什么好”占據(jù)。

  他犯了個致命的疏忽,他沒有留意到,那根牽在樓頂?shù)牧酪吕K上掛的,既有女人的衣服,也有男人的衣服。

  —————————————————————————————

  “出來吧,他已經(jīng)走遠了?!?p>  在沉悶的衣柜里藏了好久,樟腦丸的氣味熏得我發(fā)昏,而且心臟跳得厲害以至于出了一身汗,終于聽到顧青妍示意安全的話語。從衣柜里爬出來,她仍然一如既往地抱膝坐在飄窗上,就好像剛才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關(guān)于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蔽颐蛑齑秸f,顧青妍不回答,但是她的神情好像在說“早就猜著了”。她輕輕搖搖頭,下巴摩擦織物沙沙的響,她露出一個微笑,似乎想要活躍一下氣氛,但無論如何也緩解不了我心中的沉重。

  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變得異常沙?。骸拔乙x開這里嗎?”我問。

  沒想到顧青妍被這個問題驚到了,她反問我:“為什么要離開?”

  “警察已經(jīng)懷疑我躲在這里了吧,剛剛找上門來,也許已經(jīng)偷偷安下了監(jiān)控也說不定……”

  顧青妍哭笑不得:“你想多了,如果警察懷疑這里的話,剛才就已經(jīng)強行進來搜查了,更別提你的衣服就晾在外面他都沒發(fā)現(xiàn)?!?p>  “但是——”

  “放心吧?!辈恢獮楹危櫱噱V定地說,隨后她掏出智能手機開始翻查著什么。我試圖湊過去看,但是被她用手擋著。好一會,青妍姐把手機伸到我面前,強行忍著笑,她問我:“這張照片,是你嗎?”我接過手機一看,發(fā)現(xiàn)是自己去年被父母拉出去旅游時拍的照片。

  我還沒意識到有哪里不對,一臉茫然地看著好像犯了傻一樣快要憋不住笑的青妍姐。她欠身把手機奪了回去,然后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把鏡頭對準(zhǔn)了我,“咔嚓”一聲把我嚇了一跳。

  “你干什么!”我一貫討厭拍照的!

  但青妍姐只是一面躲著我,一面用一只手在屏幕上快速操作了幾下,等我終于搶到手機時,手機屏幕分成兩邊,一邊是在漢陽市警察局官網(wǎng)上貼出來的“通緝令”,另一邊是她剛剛拍下的照片。

  “這照片真的是你嗎?”顧青妍終于再也忍不住,錘著放在身旁的抱枕大笑起來。

  我的視線在兩張照片上來回比對,也有些忍俊不禁?!皩χ@樣的照片真能抓住我嗎?就算我站在警察面前也不見得被認出來吧?!边@時我手中的手機響了,顧青妍劈手把它奪了去,忍住笑,和電話那頭的人問好。

  “請問是張先生私人魔術(shù)訂制嗎?”我隱約聽到這樣的聲音。

  “是的是的。”顧青妍一面應(yīng)著,一面給我使了個眼色,我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然而沒過一會她就把手機遞給我,“對面找你?!?p>  我有些緊張地接過手機,那頭傳來一個很好聽的女聲:“請問是張先生嗎?”

  “您好,我是?!?p>  “我們是漢陽市大劇院的,原本計劃本周日有綜合演出,但是劇組的魔術(shù)師今天突然染病無法勝任演出,然而節(jié)目表已經(jīng)公布了不好更改,聽說您技藝精湛,所以想要拜托您臨時頂替一下,不知是否可以?”

  “周日?!”我瞟了一眼桌上的日歷,碰巧那天還沒有預(yù)約,但是,僅僅只是三天后了!

  “是的。”她的聲音略帶歉意,“時間有些緊張,然后還要排練——不知道接下來的您是否都能有時間……啊,對了,即便是排練,我們也都會正常支付您薪水的?!?p>  我只是擔(dān)心表演的問題呀……漢陽大劇院,那樣大的舞臺,那樣多的觀眾,還沒有多少準(zhǔn)備的時間……我回過頭,對上顧青妍充滿鼓勵的目光。就試一試吧……還有排練,沒關(guān)系的。我這樣安慰自己,隨后答應(yīng)了對方的請求。

  “好的,那么明早八點我們在漢陽大劇院等您——需要派車接送嗎?”

  “不用了不用了。”

  她再三道了謝,我們敷衍幾句,隨后我掛了電話。

  躺倒在洋溢著花香的床上,我猛然想到一件事,忽然害怕起來,我一字一頓地說:“但是,如果,我出現(xiàn)在,漢陽大劇院,的舞臺上的話……”我坐起身去尋找顧青妍的目光,“警察要找到我就太簡單了吧?!?p>  顧青妍眼簾低垂著,長長的睫毛輕微抖動,避開我的目光。良久,她輕聲道:“也是……你不可能一輩子都留在這里,我早該想到的。”不知為何她的神色顯得十分落寞。

  “誒?”

  “總有一天你要離開這里的吧?!鳖櫱噱痤^來,“離開這間小閣樓,離開漢陽,離開(我)……回到瓊州去,回到你的父母身邊?!?p>  她怎么連我是從瓊州來的都知道了,但是這顯然不是重點,因為她的話讓我感到生氣!我站起身來:“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我才不要回去呢!”

  “難道你要躲著你的家人一輩子嗎?”

  “我——”家人……我別過頭去,嘴唇抿的很薄很薄了。其實我知道她在說什么,我明白她的意思,而且我清楚她說的全是對的,但我只是沒法讓自己不生氣,這樣無情的——絕情的,就要把我從這樣黃金般的日子里帶走。時至今日我忽然明白了那天店長“珍惜當(dāng)下”一句話的用意……原來我生活在這樣美好的時光里呀……

  從小島上逃出來,遭遇連綿不絕的雨天,四處碰壁,被欺騙,被折磨,然后就這么稀里糊涂的——我本來以為在不幸與幸福之間應(yīng)該有一道鮮明的分水嶺。我應(yīng)該早點感覺到的。我試圖否定那個似乎已成事實的結(jié)果,那個終將到來的必然,但是心臟和頭腦沒有給我與之抗衡的力氣。

  “沒關(guān)系,在那之前還有的是時間。”顧青妍輕輕地說,又好像在自言自語。她站起身來抱住了我,好讓她的聲音貼著我的胸膛闖到我心里去。雖然因為身高的關(guān)系看上去反而像是她靠在我肩上,但恰恰是這種被倚靠的感覺寬慰了我,平靜了我,舒緩了我。我閉上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于是掙脫了青妍姐的懷抱跑慌慌張張地到洗手間里去。

  “張槿,你真的是個笨蛋?!蔽伊R鏡子里的自己。

  用冷水把雙頰打濕,我已經(jīng)徹底鼓起了勇氣。漢陽大劇院?讓它放馬過來吧,我早就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魔術(shù)師了!

  從洗手間里出來,我抓起鑰匙招呼青妍姐:“走吧,我們出去吃飯。”此時外邊的天色早已黑了,我進洗手間時匆忙,忘了開燈,只有臥室里溫柔的燈光從簾子底下漫過來為瓷磚地板染上鵝黃的光暈。

  “誒?這么突然?”青妍姐的聲音好像低垂的眼簾。

  “早就過飯點了不是嗎?”

  “話是這么說……”她掀起簾子從臥室里走了出來,貝齒輕咬下唇,左手捉著右手的手腕,目光斜到一邊。奇奇怪怪的。我穿好鞋,但是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再次催促她的時候她走上來捉住了我的衣角,隨后在我反應(yīng)過來之前從背后抱住了我,踮起腳尖把下巴靠在我肩上。

  “這又是做什么?”她鼻子里呼出濕熱的氣息撓的我直癢癢,我情不自禁偏了偏頭。

  “什么都沒有?!鳖櫱噱p笑道,很快就把我放開了。隨后她一步一跳地低頭去找出門的膠鞋,嘴里哼著調(diào)子,似乎很開心的模樣。

  “又是那首曲子嗎?”我問。我指的是那天晚上我開車回來時她路上唱的那首,實際上這些天來她常常哼相同的調(diào)調(diào)。

  “沒錯哦,拉德溫普思的《不要緊》,我頂喜歡這首歌。”

  “原來是叫這個名字呀。”

  出了門,顧青妍堅持不愿穿雨衣,說笨重的難受,我心想反正也不走多遠于是也就沒穿,和她一起打傘。然而新買的雨傘小的可憐,雖然我們已經(jīng)盡可能貼在一起了,但我還是時不時感到左邊肩膀上傳來一滴一滴的涼意。好像溶洞里鐘乳石上滴下的石灰水,輕飄飄的而醞釀著歷史的沉重。

  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小巷中伸手不見五指,也許黑暗中藏著什么可怖的妖魔鬼怪吧,我從小就會這么想,雖然不害怕,只是單純地這么想著,興許還有期待的成分。然而顧青妍忽然往前跑了出去,全然不顧會把人淋濕的冷雨。

  “你做什么?”我追了上去,但路面濕滑我不敢跑——她跑的那樣快,就不怕滑倒嗎!

  “張槿!”顧青妍遠遠的在前面喊我,她飽含著笑意的聲音從黑洞洞的夜色里傳來,讓我不由得回想起小時爬上高高的山頂月裝在瓶子里的月光,因為潔白無瑕的皎潔而格外朦朧;好像一支穿越了千年歲月的詞話,等待著,訴說著,期盼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又熱烈的而且張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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