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山村捏面人
日暮西山,殘陽如血。
咕咕咕——
枝椏上的野鳥,扯著長聲嘶叫著。
頭戴蓑笠、行腳商裝扮、腰間掛著一只紫紅葫蘆的徐北蒼,頂著藹藹暮色,行走在華陰官道上。
路邊荒土里,風化的殘骨在飄零,官道坑坑洼洼的馬蹄跡濃。
華陰官道的路邊一側,一尊背靠山脈的三丈黑石鑲嵌在地里,露出泥土的石面上鏤刻著三個蒼勁大字:
藍關界!
立于黑石面前,徐北蒼凝神感知,并未感受到這方界石上的大夏王朝氣運。
看著肆虐藤蔓遮擋著界石上風化的裂紋,徐北蒼心里暗嘆,往昔國朝鼎盛時,商隊行走官道,林中鬼怪宵小懾于界石蘊含的王朝氣運,不敢近前作亂。
如今,大夏朝日薄西山,官道界石護路一方之效,在這僻壤之地已然不顯。
走過藍關界碑,華陰官道西側連綿靜臥的山脈,越發(fā)起伏。東側曠野雜草叢生,零零散散樹木矗立在曠野中,筆直戳向夕陽下的暮色天空,黢黑樹干掩映在夜幕里,長長的野草在空中交亂抽打著。
感受著霜露愈發(fā)深重、欲要找一處過夜地的徐北蒼振袖踏地,身體騰躍至一旁樹梢上。
極目望去,于東南方位,暮色里,依稀有村莊燈火闌珊。
徐北蒼解開腰間掛著的葫蘆,清脆“啵”的一聲響,拇指彈開葫蘆嘴,迎風獵獵,道袍向身后鼓動,仰脖灌下兩口飽含天地靈果精華的猴兒釀。
入肚的酒不斷化為元氣灌輸往四肢百骸,徐北蒼御氣于內,身體逐漸輕盈起來,氣機鼓蕩中,身影在一片樹梢間一起一伏。
當視野里的村莊燈火逐漸清晰時,徐北蒼身形緩緩飄落至地面。
打量著眼前的村莊,輪廓模糊在掩映交疊的夜色下,炊煙徐徐升起。
走了數(shù)十丈,來至村口處。數(shù)個農家小孩在跑鬧著,村口大槐樹下的地面明晰可見小孩們泥巴堆壘的痕跡。
嘭!
跑鬧中,一個扎著羊角辮、穿著翠綠布裙的小女孩不慎沖撞上走至村口的徐北蒼。
徐北蒼身體紋絲不動,小女孩在面前重重坐了一個屁股蹲。
抬眼一見,是一個陌生人站在自己面前,怕生的小女孩哇的一聲張嘴就要哭,旁邊幾個小孩手足無措的生生站在一旁。
徐北蒼彎下腰,溫和的伸出手,欲要拉女孩起身。
小女孩大眼珠定定打量著站在面前高大的身影,似乎未曾感覺惡意,舉起了手。
手掌相接,入手綿軟,滿是溫涼的質密感。
借力站起來的小女孩俏生生鞠躬感謝完,小跑著回到旁邊一眾小伙伴之中。
哪里怪怪的……看著這群跑遠的孩子,徐北蒼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
捻了捻手掌,除泥土外,感覺有一層細膩在掌間殘留。
仔細摩挲后,愕然發(fā)現(xiàn)是面粉。
低頭看了看深色的衣袍,剛剛小女孩一頭撞擊的地方也留下一個淺淺的印記,探手一摸,同樣有著面粉細膩的摩挲感。
槐樹枝條在頭頂上飄搖著,看著眼前村莊,心中暗自奇怪的徐北蒼,邁步而進。
村子里,碎石土路歪歪斜斜的通往各家各戶。
屋檐墻頭,歸巢的鳥雀靜聲歪著頭。
毛色粗糙的黃狗,立在下水溝旁,尋著飽腹之物,無視陌生進村客。
一對粗布夫妻,扛著鋤頭、挽著竹籃,攜手推門而進。
屋間小道上,手上拎著野山雞的中年人,臉上帶著收獲的笑容??吹接娑鴣淼男毂鄙n,眼神盯著,還沒等問話,便拐向旁徑小道。
迎面問話無果,徐北蒼繼續(xù)行走在這村落里,尋找合適的下榻人家。
時而經過燃起炊煙的門窗,看到灶臺上擺著蒸籠,淡淡面香從里傳出。
這村兒伙食不賴嘛,還能吃細糧......徐北蒼心里暗想著,經過一家院門時,一位藍色布裙女人嘩啦倒完盆中水,正在關門。
門戶掩映里,抬頭之間,同徐北蒼打了一個照面。女人神色戒備,四目直直對視,胳膊帶動著門很快闔上。
看著緊閉的木門,臺階下,徐北蒼駐足原地,倒水女人直直看向自己的神情停留在腦海里。
晚風蕩過,徐徐散去間,進村以來的所見之物,幕幕呈現(xiàn)在徐北蒼眼前。
腦中霹靂明亮!
終于找到進村以來讓自己感覺怪怪的地方:這村里之人,看向自己時,視線永遠是一個方向!
原以為是對陌生入村人的戒備,可此時回想看,那一張張面孔的神色里,分明不是戒備,而是眼珠根本不會轉動。從村口遇上的那一群孩子,到剛才倒水的女人,亦或是溝里尋食的狗,眼神方向都是定格。
猛然意識到這一點的徐北蒼,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冷顫。
暮色,悄然間寂靜。
拂耳的風,鉆入后背,蕩過毫毛。
袖袍里,一張驚雷符箓悄然滑至手腕處。
腳步在村里路上步步向前,時而發(fā)出吱嘎的響聲。
不知不覺的,漸漸走至村頭。
一棟土石墻茅屋,靜靜矗立在面前。夜風蕩過,破碎木窗發(fā)出呼號的聲音,茅草在屋頂隨風凜冽飄搖著,門虛掩著,夜風里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黯黃的光亮透過門縫,灑在門前的臺階上,將臺階縫隙中歪斜的雜草拉出長長的影子。
徐北蒼的目光透過門縫,只見一老嫗背對坐著,感受著內里氣息,眼神定量著,近前伸手叩了叩門道:“過路之人,夜里趕路至此,可否借口水喝。”
老嫗轉過身,一張溝壑縱橫的臉盯著徐北蒼,和善的緩緩點了點頭。
徐北蒼不動聲色的推門進來,看到老嫗手里正捏著一個面團。
屋內中堂,擺著一張木質四方桌,桌角處,黯黃的油燈躍動著光芒,照耀得老嫗臉上溝壑分明。
桌上堆著糅好的面團,顏料沁染著四方桌,處處是斑斑駁駁的痕跡。
老嫗就坐在長腳凳上,佝僂著腰,十根手指在面團上不停的捏著。
先是軀干。
再是四肢。
拿起桌上的木質刻刀,徐徐而下,漸而雕鏤出人形和臉部五官。
成形之后,老嫗拿起一旁的顏料筆,沾染上涂料,一筆筆的涂抹著。
細黑的眉毛,漆亮的眼珠,紅色的唇,就連衣袂裙擺的細微里,都一絲不茍,肉眼可見化作栩栩如生的面人。
做好的面團人,被一個個擺在老嫗身側的竹篾里。
徐北蒼環(huán)視四周,在這一方石土屋內,并無多少物件,就是錯落著這樣的一個個竹篾,而窗口邊竹架上,擺著的面人形態(tài)各異、場景各不相同,既有農活忙做,也有嬉戲打鬧。
老嫗做完手上的面人,伸手指著角落里的水缸道:“缸里有生水,熱水被老身和面用了,客官若是不嫌可自取?!?p> 徐北蒼感謝一聲,拿起掛在土石墻上的水瓢,從水缸內舀出一汪沁涼水流。吹出一口氣,水波蕩漾。
老嫗手里不停,溫聲的說道:“客官,夜路不好走,不如就在老身這里歇下,偏房空著,明日一早,再去趕路吧?!?p> 徐北蒼不置可否,應聲點頭問道:“老人家捏這么多面人,附近可是有城郭集市售賣?”
老嫗愣然抬頭,思索間剛欲作答,一陣清脆的腳步伴隨著稚嫩童聲從門外傳來:“阿奶,我來買面人?!?p> 聲音有些熟悉......端著水瓢的徐北蒼聞聲看過去,正是剛剛村口撞上的小女孩。
留意觀察著,果然,眼珠瞳孔方向,跟村口時一模一樣,對視之間,毫無眨眼跡象。
見徐北蒼這個陌生人站在屋內,女孩手足無措的站在門口。
老嫗見狀,笑臉走上前,從窗下竹篾里拿出看上去是一家三口造型的面人,從小女孩手里拿過三個銅板后令其離開。
爾后,老嫗轉頭看著徐北蒼笑道:“讓客官見笑了,鄉(xiāng)里人都未見過世面,懼生,老身這就帶客官到偏房休憩吧?!?p> 徐北蒼點頭,取出一角碎銀,擺在桌角道:“勞煩了。”
老嫗見銀,擺手推辭道:“可使不得,過路是客,不值勞費。”
徐北蒼按下碎銀:“過路叨擾給付報酬,你我不欠,行走江湖方心安理得?!?p> 老嫗聞言道:“這也太多,窮鄉(xiāng)僻壤一間草房,哪值這么些,再者,老身也找不開這錢?!?p> 徐北蒼于是提議:“我觀老人家你面人手藝出神入化,捏得栩栩如生,剛剛售出面人就與那女娃很是神似,不若給我也捏上一個,就抵找錢?”
話音落下。
老嫗抬眼看著徐北蒼,停頓半晌。
徐北蒼毫不避視,四目相接,瞳孔倒映著彼此。
屋內空氣恍似靜止。
老嫗終而還是搖頭道:“客人眉庭飽滿,生氣勃勃,胸有氣度,老身可捏不出這股精氣神。”
話音出,屋內空氣,重新流淌開來。
恍若無覺的徐北蒼一擺手:“既是如此,便無需找錢?!?p> 堅持不過,拿起油燈的老嫗緩步領著徐北蒼走至石屋一旁的側房。推開門,石頭作床基,鋪著草席。
過火點上側房床頭的油燈,老嫗歉然道:“鄉(xiāng)里簡陋,還望客官不嫌?!?p> 徐北蒼一撣草席:“行走在外,這能有遮蔽之所,已然不錯。”
老嫗緩步離去。
入夜后。
在偏房床榻躺著的徐北蒼,心神沉浸中,耳朵一動。
窗口外,老嫗身影靜靜而立。
窺查良久,不見有何動作,徐徐退走。
察覺到老嫗氣息已經消失在石屋區(qū)域的徐北蒼,依舊呼吸平穩(wěn)悠長,熟睡一般。
一炷香后。
徐北蒼忽然察覺到整個村莊,陰氣濃郁,急劇升騰。
越過窗戶,身影悄無聲息的趴伏在屋檐之上,身影掩映在黑暗之中,抬眼望去:
整個村莊,挨家挨戶,門戶敞開。
一個個或老或少的“人”聚于村口槐樹之下,在老嫗領頭下,席地而坐,展開“雙臂”朝向朗朗月華。
如此有半個時辰后。
一只飛鳥從遠處振翅停至槐樹枝條上,嘰嘰喳喳著。
就見老嫗起身,對著面前眾人吩咐著什么。
眾人紛紛起身,匯至一棟三進石屋之前,恍若演練無數(shù)遍般,只是片刻功夫,便動作熟練的將整棟屋子張燈結彩起來,喜字花轎停在門口,紅色盎然里,一片流水喜宴的模樣。
這是要作甚......徐北蒼心里納悶著。
就見這時。
微微大地震顫感傳來,由遠及近,越發(fā)清晰。
不久時,自官道岔路上,噠噠噠的馬蹄聲傳來,火把之下,煙塵席卷。
趴在屋頂上的徐北蒼極目望去,看到氣勢洶洶滾滾而來的馬背上,有一個個揮舞著長刀的人,兇相猙獰。
馬匪!
徐北蒼眼神一縮,他想起今日行走在官道時,看到路上紛亂的馬蹄印記。
界碑失護,生出的可不僅僅是鬼魅魍魎,還有各地叢生匪患。此刻這些于山野之間的馬匪,四處荼毒破家滅舍,四海流竄來去無蹤,對于平民就是滔天之禍。
不過,這些馬匪要洗劫眼下這村莊,怕是挑錯了獵物。
徐北蒼視野里,就見:
吁——
共計十來匹馬,將張燈結彩的院落給團團圍住。
頭馬上的悍匪,肩搭著刀,夾著馬背上前,神態(tài)自得看著面前或老或少的獵物道:“遠遠就見這村張燈結彩,呦,原來是在辦喜宴,弟兄們今夜有福,賞臉走著!”
馬背上窮兇極惡的這幫人,各自東倒西歪、無所顧忌笑哈哈著。
聞著桌上撲鼻味道,泗淌著口水。
袒露淫蕩的目光,似是要透過窗戶,把房間里紅燭閃動的新娘身影給生吞活剝。
國朝的律法、秩序,在這群刀口舔血的人眼里,不名一文。
馬匪接連從馬背上跳下來,二話不說先是將院門前看上去欲阻擋、卻又唯唯諾諾的鄉(xiāng)民給一刀劈了,祭了眼下場面。
頭馬一腳將尸身踢飛到桌旁,闖進院門,踩著尸身,大大咧咧,旁若無人的就要坐到宴桌凳上。
只是,屁股剛一挨上凳。
噗通!
凳子猛然垮塌,摔了個四腳朝天。
氣急敗壞的頭馬一抓凳子,悚然發(fā)現(xiàn)入手的居然是紙。
剛剛怎么沒看出來?心里正悚然間,就感覺腿間有東西在纏繞,低頭一看,亡魂大冒!
竟是腳下踩著的尸體,融化一般,正在化作一團團面糊,轉眼間,毛發(fā)、頭顱、五官就已融在面團里,盤繞著自己小腿,一路往身上攀爬。
啊——
這詭異的一幕讓頭馬膽顫驚聲,連忙要拔腿,卻怎么也拔不動。
身邊十來個馬匪,也個個似腳下生根。
再抬頭看向四周院落,張燈結彩的喜紅大變了模樣:
桌椅板凳化為隨風飄動的紙。
門楣上飄零的紅燈籠,蛻化成慘白。
席面上活色生香的菜肴,變成蠕動的面團,一個一個,接連攀附上身。
而窗戶上鮮艷欲滴的喜字,也在紅色不斷的掉落中,變成大大白白的:
奠!
俗手妙手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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