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過得月余,紅葉滿山,金風舞動。店里一切如常,只是在這月余時間里,劉夫子再來時,偶爾見二叔有暇,也叫過同一桌略喝幾杯。
此時二叔會又自提多兩角酒過去對面坐下,卻也不多說話,只自顧喝酒。劉夫子也依舊看著天空小溪。二叔本來話也不多,二人雖是同桌喝酒,也是偶爾碰上一兩杯,搭上兩句,卻似全無交集,眼中也是各自出神。倒更像是一桌兩人,各喝各酒,喝完各上自床。
幾天過后,這一日是八月十五。天涼了下來,午后的陽光清澈得如同溪里的流水。晌午過后,店中無人,孩兒自在后院里玩耍。見那屋門打開,孩兒四看無人,便進入屋內(nèi)。
孩兒四下看時,只見屋中只有一桌一椅一個香案,香案上面擺放著一口長劍一個木匣。孩兒見到便想,“二叔平日里常常一個人在屋里一待便是一夜,原來里面卻是這般模樣。”
看著木匣,孩兒心奇,于是爬到案上,將匣子打開。只見木匣中整齊疊放著一件衣服,孩兒拿起看時,卻是一件青色長衫。
孩子見再無他物,又卻怕被叔嬸發(fā)現(xiàn),又將青衫重新疊好放回匣內(nèi)。待下得案來,也不知為何看到香火,便拿起香火學著大人點上供奉。
口中卻也微念有詞,學著平日里所見,保小店發(fā)財,國泰民安,叔嬸早生貴子之類說了半天,上香過后回過頭來卻是一驚,原來二叔二嬸早已悄無聲息地站在身后。二人卻是已瞧了良久。
孩童見偷偷進屋被叔嬸撞破,不由神情扭捏。正待解釋,卻見二人神色有異,二嬸卻一把將他抱起,目中隱隱含淚,微笑著輕輕說道:“小娃兒長大了,變乖了?!闭f罷抱著他慢慢地轉(zhuǎn)身走出屋門。
孩兒雖不甚明白自己偷偷開匣上香,為什么叫乖了?但總是沒有被叔嬸責罵,也就不再做多想。只是經(jīng)過院門時,從二嬸懷里扭過頭看去,二叔依舊站在屋里對著香案動也不動,似在發(fā)呆。
今日卻是中秋,村中各家自在家中吃晚飯,人們只到晚間方才會過來賞月喝酒。店鋪里的飯點,自不會有人。嬸兒二人在院里玩了片刻,二叔也關(guān)門從屋里出來。
店里難得閑暇,三人慢慢經(jīng)過中庭小院走進前面酒館,待要炒上幾個小菜自家吃晚飯。
入得店面,卻見劉夫子已坐在臨溪桌前,見他們?nèi)诉M來,微笑點頭。
叔嬸二人本有心事,又正是八月中秋。見劉夫子今日過來,忙過去招呼。
劉夫子卻沖二人擺擺手,走了過來,低頭看著孩兒微笑道:“孩子,可愿跟我讀書識字?”
叔嬸二人本來早有此意,卻又一直怕被劉夫子拒絕,不知從何處開口。今日不知何故劉夫子卻自己先說出來,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只過得半晌,方自明白過來。
夫妻二人看著面前一老一少兩人,喜笑顏開。
孩兒卻不知為什么要去讀書識字。抬起看著劉夫子道:“讀書識字有用處嗎?”
“有呀!讀了書,等你長大了便可以去做許多事情?”劉夫子微笑著說道。
“許多事情?那你做過什么事呢?”孩子想了想又問。
劉夫子卻不料孩兒會有此一問,他抬頭看了看遠方,停了片刻。又看了看一旁暗自著急,生怕孩兒言語不當冒犯了劉夫子的叔嬸二人。
“我建了一座城?!眲⒎蜃铀坪踉诨卮鹱约?,也似乎在回少年,又像是在給二叔二嬸一個答案。
“那城叫什么名字呀?是不是跟我和小蘭他們在溪邊建的一樣?”孩兒又抬頭看著他問道。只覺得夫子說的建筑城市,也如同自己和小伙伴玩泥巴過家家一般。
“八臂哪吒城?!眲⒎蜃有χf道。
卻說二叔與二嬸站在邊上,見夫子要教侄兒讀書識字,本來暗自慶幸。聽得一老一少的對答,只覺得好玩。
二嬸本來已在打算這幾日便把師禮備好,上山行禮拜師。二叔也是正自笑吟吟聽著。
卻不曾想一問一答間聽到劉夫子此番言語。二人同時一驚,不由轉(zhuǎn)過身來,只是定定地看著劉夫子,仿佛呆在了當場。
劉夫子見狀,仍然是笑了笑,看向驚疑不定的楊默二人說道:“不錯,我便是劉秉忠?!?p> “而二位,若是我沒有猜錯,原是來自黔州楊秀軍中?!?p> 叔嬸二人聽到“八臂哪吒城”本已心驚。待聽到先生自報姓名,又說破二人身份,更是如雷轟頂,大驚失色。
只因那劉秉忠是本朝第一奇人。天文地理,行軍布陣,奇門易術(shù),無一不精。
更是武學奇才一代宗師。
劉秉忠本為忽必烈國師,隨皇帝東征西討,打下大片江山。后又提出改國號,主建了本朝國都。只是在建成大都之后便聽說歸隱田園,十多年來不知行蹤。卻不想原來是隱居在此處。
夫妻二人本是當年黔州敗軍逃出,在此處遇上劉秉忠,如何不慌?
二人自視雖有武功,卻終不會是劉秉忠對手,眼下的路就只有逃走一途。二人若是分開而逃,自然有望逃出一人,但二人又豈能看著另一人身死。
何況,兩年里東躲西又藏,二人也已經(jīng)身心俱疲。
片刻之間,夫妻二人心意數(shù)轉(zhuǎn),所想已然同心。二人對望一眼,眼中含義已決意一博同死。
但此刻二人又再一眼看到劉秉忠身前的侄兒。侄兒在他手,劉秉忠只需手掌微微用力,便可將身前孩兒置于死地。
楊黔夫婦二人雖已無懼生死,但侄兒卻是萬萬要活下去。兩人一時間進退不得,二人不由大急,汗如雨出。
只見劉秉忠看著楊黔二人,微笑將孩子放下。卻不理會二人,用手輕輕拍了拍孩兒小腦袋,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長街。”孩兒卻不知道三個大人心思早已轉(zhuǎn)過千遍。見先生問,笑著回答道。
劉秉忠聽到,笑了笑,由他自去玩耍。
“柳長街!”劉秉忠看向二嬸柳月亮道:“卻是跟隨嬸嬸姓柳?!?p> “名字雖是透著天高云淡,碧空萬里的意思。卻總有花街柳巷之嫌?!庇中α诵?,接著說道。
二嬸柳月亮聽到,即在此刻生死攸關(guān)之時,也不由嗔了楊黔一眼,怪他自作主張起的名字。
夫妻二人在此時見劉秉忠放開了孩子,都是暗自松了口氣。卻又不知道他為何如此?自己二人到底打是不打?一時正不知如何應付。
“如今只是師父劉夫子,和弟子柳長街。如此而已!”劉秉忠看著二人,說道。
“加上酒館的楊老板和老板娘!如何?”劉秉忠見楊黔夫婦不說話,接著又說道。
夫妻二人見劉秉忠如此說,對望一眼,方才真是吐了一口氣。二人本是聰明人,楊黔話雖然不多,見識卻是不少。一聽之下,自然知道劉秉忠不欲再追究過往之事。
“有話還請先生說出來,省得日后麻煩!”而二嬸柳月亮卻是心直,雖自知打不過,卻死也要將心中疑惑問個明白。
看著她盯著自己的眼神,劉秉忠嘆了口氣,說出自己的理由:“不去難為別人,也就是放過了自己!”
說完之后,又再看著遠處溪邊玩泥巴的柳長街:“楊門忠烈,楊令公撞碑而亡,楊家七郎死戰(zhàn)沙場。我又豈能去難為他們的一個后人小兒!”
楊黔聽說,不由一怔。隨后神情竟突然變得有些扭捏,歉然笑著小聲回到:“先生不知,我們卻是小商河一脈?!?p> 劉秉忠聽到楊黔說完,也是一怔,張開了嘴看著遠處柳長街。盯了半晌:“楊公再興之后???”面色也不由紅了紅,連聲接著說“也是忠烈,也是忠烈!”
“咳咳!兩天后便是吉日,上午時辰俱佳,帶著孩子上山拜師吧?!眲⒎蜃佑纸又f道。
“鹵豬頭肉和酒不可少了!”
劉秉忠原本想著今日八月十五,收個關(guān)門弟子。何況弟子家還釀有好酒。
至于反不反的,到現(xiàn)在反正也已經(jīng)不關(guān)己事。
怎料一上來就搞錯了別人祖宗,這種事情怎么都說不過去。要開口喝酒更是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只能想著日子還長酒還很多,咬咬牙且先自忍了今日。
說話嘆了口氣,便欲飄然而去!
轉(zhuǎn)過身來,卻見柳月亮早已將著兩壺酒提在手里,擋住了門口:“先生,后天自然有后天的酒,今天不如先喝今天的!”
當下四人便坐一桌,柳月亮在廚上炒了幾個菜,楊黔提酒上桌。劉夫子好飲酒,夫妻二人亦殷勤相勸,更因劉夫子答應收柳長街為徒,桌上四人自然親近了許多。
三個大人喝酒聊天,逗逗孩兒,倒是相言甚歡。
到了夜里月上,村中眾人晚飯過后,也不去別處,三三兩兩自到了店里吃酒賞月,開桌擲骰。店里小院中又自是熱鬧了一番。
月白風清的直鬧到大半夜,眾人才漸漸散去。只留下村長與村中糧店的張老實尚在對飲。
劉夫子待要回山,柳月亮從手里拿了一把房門鑰匙交與劉夫子。原來她趁眾人賞月飲酒,早已在后院眾多房間中挑了一間鄰溪屋子,又仔細打掃整理了一番。日后便當作劉夫子下山居住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