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寧歡看著眼前的琴,她的手顫抖著撫上琴弦,這是一張極好的古琴。
賀子安聽聞寧歡終日悶在屋子里練習繡藝,怕她累著,尋了古琴讓她放松一下。
春日的氣息揚起花香,寧歡披著月光,輕盈地彈琴。
淺色的光暈落在她的發(fā)間,她的眼閉上,仿佛身處靜謐的湖畔,風將她吹起,飄飄的衣袖像是云彩,縈繞在她的身邊,牽引她的心落在安寧處。
她全身心投入在彈琴中,枇杷樹搖落清新的風,讓她忽地開始劇烈咳嗽。
寧歡不得不停住,在侍女的簇擁下回到了屋子里。窗外的一切陷入模糊,她身處一片滾燙中。
寧歡又開始反復發(fā)熱,她常常陷入昏睡。
她艱難地睜開眼,無數(shù)的夢境是那樣真實,在她的面前??梢簧焓郑瑓s是無盡的空。
日子過得是如此快,夏日過了大半。寧歡才能下床,扶著桌椅喘息。
熱氣沉重地壓著她虛弱的身體,寧歡不得不坐回床上,用手捂著跳的極快的心。
額發(fā)被汗浸濕,寧歡勉強看起了琴譜,可看不進去多少。
她想要站起來,去喝些茶水,眼前一黑,險些摔倒在地。
她抓著床幔,咬著牙緩慢地起來。
琴音晦澀,從遠處飄來。宋玲瓏練了很久了吧,可琴藝仍是停滯不前。
寧歡平復著無故狂跳的心,讓侍女把琴搬來,她想要聽一聽琴音。
琴弦撥弄幾聲,寧歡勉力彈了半曲,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近日她總是很容易起些印子,青紫或是帶著暗紅,一點點出現(xiàn)在她的手腕上,腿上或是其他地方。
興許是夏日太過悶熱起了些疹子吧,大夫囑托要臥床靜養(yǎng)緩緩氣力,可是隨著日子流逝,她的病癥也不見好。
二
一疊書信被寧歡翻看著,病著的這些日子里,賀子安十分擔憂,寫了很多書信,又不敢寫太多行,怕她眼睛受累。
寧歡讓一個會寫字的侍女代筆,口述了些話在信紙上,帶給賀子安。
讓賀子安放寬心,她近日感覺身子好些了,等痊愈了再去外面看看街景。
寧歡看著妝鏡中蒼白的臉,多勻了些胭脂,唇脂香氣淺淡,她挑了個濃些的,讓她看上去氣色不錯。
她感知到生命似乎無形之中被什么牽引著流逝,再多的湯藥也無濟于事。
她在侍女的攙扶下,要去寺廟里,臺階從未如此漫長。
她艱難地一步步登上,石頭粗糙,劃破了她的掌心,血很久才止住。
“施主這簽,難解啊……”蒼老的聲音消逝在微涼的茶水中,她顫抖地問出心中疑惑。
那人點點頭,水痕在桌上滑動,短短幾個字,寧歡反復在心中琢磨。
她的臉色逐漸煞白,那浮動的紅暈就像裝點在白雪上的紅梅,顯出艷麗,可卻是病態(tài)的。
“施主請回吧,一切早有定數(shù),無力回天。還是早做打算,放下執(zhí)念吧……”僧人的話像是晴空霹靂,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茶盞無意間被打翻,滴落在裙擺上。
一場青色的雨,讓她支撐不住,險些昏倒在地上。
推開想要扶著她的侍女,她感到一切走向是有軌跡的。
所有的人,都注定與她擦肩而過。她得到的也留不住,就像一個永遠解不開的結。
她努力伸出手,紛紛揚揚下了一場雪,在掌心落下溫熱的淚。
這個時節(jié)哪會有雪呢?可這場雪只有她一個人看的見。
她原不信宿命,可她無論多么努力,幸福猶在彼岸,觸不到的遙遙相望。
時日無多,她感受到的那些歡愉,那些情意真摯,都像是上天賜予她消亡前的憐憫。
她什么也做不了,目睹自己日漸虛弱,那些夢境夾雜在甜蜜之中,她尋到的是甜還是澀。
君往生,我往死,死生相交,終數(shù)陰陽相隔。昔日種種反復回念,可命數(shù)已盡,情分難續(xù)。強求無果,順應難瞑。
她堅持來到那棵樹下,姻緣符上的銘刻黯淡,更像是一種預示。
她撫上自己的胸口,心頑強跳動著,無聲的淚梗在喉中,淹沒淡淡的血腥氣。
“我,寧歡,生于世間已十七載。看盡冷暖,嘗盡歡愉愁苦。掙扎人茫茫之中,清守孤院無數(shù)晝夜。有幸遇良人真心待我,可無力長相守。求上天仁慈,護佑我心許之人此生順遂康寧,長壽圓滿!除此以外,我此生別無所求!”寧歡
跪在地上,衣裙就像一圈水紋,將她暴露在天地間。
她的額頭重重磕在地上,像是一種決心,世上最真心的愿,需要折斷傲骨碾碎過往,真摯地祈求上天垂憐。
她昏厥前,看見那扇緊閉的門終于打開,光從縫隙里鉆出來,掃除所有的黑暗,照在那個她心心念念的人眼眸里。
他望著她,伸手接住了一滴淚。那滴淚落下的瞬間,凝結無數(shù)的花影,泛著金色的印記。
三
“我寧蓁蓁求您看在兒時的情分,照顧好她吧……”那女子彌留之際,將襁褓中的女兒留給了宋言賀。
宋言賀抱著那個瘦弱的孩子,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床上躺著的女子已然失了氣息,她的美麗被光陰磨去了大半,僅存的溫柔也被窗子外吹進來的風散去。
宋言賀緊緊抱著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后知后覺地開始哭起來,微弱哭聲像是她的第一次掙扎。
寧家早些年走失的小女兒,尋了數(shù)月如同石沉大海,一點消息都沒有。
寧家放棄了尋找,可天意弄人,數(shù)年后,那備受寵愛的小女兒搖身一變成了花樓最負盛名的姑娘。
寧姑娘流落街頭輾轉多手僥幸被花樓收留,寧家以她為恥,私下里還強迫她為守住清白自盡。
寧姑娘不愿赴死,在寧家的暗許下,她被送入貴人府中,多次進獻磋磨。
后僥幸逃出,在將軍府中度過了安穩(wěn)的幾年。將軍待她極好,兩人也算有幾分情深。
將軍戰(zhàn)死,她本欲赴死,但掛念女兒幼小。
正逢宋言賀前來拜祭將軍,她懇求看在兒時玩伴的情分,將女兒托付給他。
“愿她此生歡愉便好!”她秋水般的眸子陷入死寂,一滴淚流下來,滴在了耳垂上。
那顆耳墜子閃著盈盈淚光,像是她一生想要掙脫命運,卻最終還是選擇從容地走向了死亡。前幾年的童真甜蜜是曇花一現(xiàn),數(shù)十年的苦難是命運磋磨她的不甘。
從她的出生就注定此后不得順遂,有心人令她不慎走失,以求權勢平衡。美貌讓她成為眾矢之的,玩弄或是諂媚讓她輾轉多處,記恨或是憐憫卻把她推往更艱難的境地。寧家視她為污點,要用盡一切辦法抹去她存在過的痕跡。
為人妾室已是她最好的歸宿,將軍待她極好,府中人也待她平和。這樣安靜的日子讓不安退卻,她想著平平淡淡也是一種幸福。
可命運不肯饒過她,將軍戰(zhàn)死,她失去了最后的庇佑,今后難道還是要回歸從前的生活嗎?
她不愿再回去了,她也許會不明不白死在誰的把玩中。
于是,借著幾分情深,她留住了最后的自由。
不能再交由上天做主,生不能選,那死便要握在自己手中。體面死去,也算了卻一生的遺憾了。
也許下一次睜開眼,她能過得自由快樂些。
寧歡,在宋府你會過得更好些,愿你長成自由快樂的姑娘,今后一生都要過得好,勝過我。
四
寧歡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些書信上,她已經撐不過這個冬日了。
天格外的冷,寒氣侵襲,她感受到疼痛,就像無數(shù)的針刺入她的全身。
她咬著牙,初春暖和些,便是定好的婚期了。
可是她等不到了,她這一日接著一日寫下好多字,信紙上落了很多淚。
賀子安被無數(shù)次攔在了宋府外,緊閉的大門將心冰封。
“求您了,這么多天了,讓我見見歡兒吧,宋夫人!”賀子安紅著眼,那疊信紙上還有干枯的血。
“不是妾身不讓,實在是規(guī)矩啊,賀公子實在是心急,過些日子便是大婚了,到時候……”宋夫人保持著得體的笑。
“規(guī)矩也是可以改的,如今這般情形,我不能不見了!”賀子安強硬地進了宋府,寧歡的侍女見了他,趕緊領路。
紗簾被風吹動,寧歡仿佛聽見了腳步聲。
是他嗎?是他嗎?真的會是他嗎?
寧歡脆弱的神經已經經受不住風的反復捉弄了,她伸出手,遠處那團光影逐漸有了形狀。
賀子安俯下身,抓住了她的手,這是不同于夢中的真實感。
“歡兒,我來了!”賀子安撫上寧歡的臉龐,她瘦了太多,好像一陣風就能將她吹散。
寧歡過了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看著那雙含淚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倒映著她。
“子安,你終于來了!”淚止不住地流,她的眼睛被淚光染的很亮很亮。就像快要熄滅的燭火,最后拼盡全力的那瞬間璀璨。
初見時的紙鳶還搖搖晃晃,像是賀子安此刻的心,他緊緊抓著她,眼睛都不敢多眨幾下。
寧歡的聲音太輕,賀子安貼的很近,聽見她細弱的音節(jié)。
“終究還是等不到啊,我多想穿上那件嫁衣,和你度過朝朝暮暮……”她的淚是那樣滾燙,在他的臉上滑落下去,淌進心口,冰涼地讓人顫抖。
是冷的顫抖嗎?屋里明明是這樣暖和,枇杷香氣暖暖的,窗子阻隔了寒風,她的手也被捂得溫熱了些。是痛的顫抖嗎?可此刻的溫存本應該是甜蜜的??梢环N不知名的鈍痛從心口彌漫上來,擴散到全身各處。賀子安拿著手帕,小心擦著她的淚痕,帕子濕了一角,寧歡扯著他的衣角,淚才停歇了。
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就在眼前,不久后就要成為他的妻子。不久后,這個不久后,是多久之后?
寧歡細軟的頭發(fā)垂落,賀子安看著寧歡如紙一般的臉龐,她等不到那天了。
那就今日吧,讓她穿上那件精心繡了多年的嫁衣,嫁給他吧!
“寧歡,你愿意嗎,今日,就今日,允許我這樣,讓我成為你的夫君?”賀子安小心地問她,她的眼里閃過一絲光彩,隨后又黯淡了下來。
“可我這樣子,會不會耽誤了你,我……”寧歡看著賀子安,賀子安卻緊緊抱住她,就像是一個珍重的許諾。
“是我耽誤了你,你這樣美好的姑娘,我草率地讓你這樣嫁于了我。你該值得更好的,是我無能,尋不到神醫(yī)治好你……”賀子安自她病后,尋了太多人來醫(yī)治她,可最終還是到了現(xiàn)在這個境地。
“若我死了,你過幾年再尋了人照顧你吧,一生太過漫長了……”寧歡在侍女的攙扶下艱難起身。
“別這樣說,歡兒!”賀子安偏過臉,沒有回答后句。
寧歡穿上了華美的嫁衣,厚重的脂粉將她的病容遮掩。賀子安穿上喜服,在門外等待他的新娘。
門被輕輕推開,寧歡被侍女攙扶著跨過門檻。紅色的流蘇搖晃,大紅的蓋頭上繡著大雁與石榴。
那紅綢上是雙燕歸巢,喜結大朵簇擁著,牽引著二人走向另一個屋子。
宋家夫婦和賀家雙親坐在那四張椅子上,臨時張貼的喜字此刻也是分外鮮艷。
沒有賓客的吵鬧,空氣中還是熟悉的枇杷香味。
茶盞的熱氣氤氳,二人行過禮,便緩緩回了院。
兩人按禮割下一縷鬢發(fā),用紅線緊緊捆扎在一起,此謂同心。
合巹酒也改飲熱水,寧歡喝熱水,賀子安飲下兩杯酒水。
寧歡靠在賀子安的肩上,發(fā)釵被卸去,頭發(fā)的香氣縈繞在鼻間。
“夫君為歡兒梳發(fā)吧?”寧歡看著正在燃燒的蠟燭,只覺得喉中有一股血氣上涌。
“好!”賀子安拿著梳子,輕柔地梳著。
妝鏡里倒映出二人甜蜜的樣子,多想定格在此刻啊。
寧歡開始劇烈咳嗽起來,賀子安想要去喚人來,卻被她拉住了。
“我知道的,來不及了,就我們兩個人好嗎,最后!”寧歡被賀子安抱到床上,她倚在他的懷中。
燭火依舊在燃燒,枇杷香氣卻遮不住血腥氣。
寧歡捂著嘴,鮮血從指縫中流下來,她看著賀子安,還想在睡些什么。
賀子安讓她的耳朵靠近自己的胸口位置,讓她聽一聽自己的心跳聲。
“寧歡,我是真的心悅你,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不會另娶也不會愛上別人。從遇見你,我的心只為你一個人跳的這樣快。我的心只會屬于你,我會永遠愛你。即使我死去,黃泉碧落,我也會去尋你,與你一同去下一世!”
“你是我唯一的妻子,寧歡!”賀子安看著寧歡含淚的雙眼,生命在加速流逝。
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寧歡點點頭。
寧歡安靜地長眠在賀子安的懷中,溫度漸漸冷卻。
賀子安就這樣抱著她。這一夜的燭火燃盡,他抱著他的妻子,沒有動過。
賀子安此后孤身一人,科舉高中,為官清正廉明,護佑一方百姓。
思念成疾,時年五十一,突發(fā)心悸逝。
他的屋中留有無數(shù)書信,還有悼念亡妻之詞,紙張無數(shù),淚痕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