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瑜正帶著憐月晴雯出了賈母院西邊廂房外的穿山游廊,正沿著林邊閑步。忽聽身后有人喊他。
李瑜轉(zhuǎn)過頭去,只見一個少女在那里揮手。
定睛看過去,見她頭簪翠釵,穿一件石青色繡花襖,下著一條水藍色長裙,修眉俊眼,膚如凝脂,顧盼神飛。
李瑜朗聲道:“探春妹妹,是你啊,找我有何事?”
探春領(lǐng)著侍書走上來,笑道:“瑜大哥,晚間你在桌上說昨日里在宮中射箭的事,可否再詳細說給我聽聽?”
李瑜見她問這事,也笑道:“這有什么好說的?不過是太子殿下幫襯,因而有了個機遇,拿了個頭彩,僥幸入了陛下的眼罷了?!?p> 探春聽他說領(lǐng)了頭彩,便問:“不知是什么賞賜?”
李瑜道:“是御賜的一把寶弓,拉至弦滿,當有二百三四十斤的力?!?p> 探春聽說如此巨力,捂嘴驚嘆道:“竟能有這樣大的力氣么?往日里聽二哥哥說他們出去游獵,不過能拉十來斤,射射小雀。也不知圣上御賜的弓是個什么模樣,可否讓小妹看一看?”
李瑜想了想,道:“既如此,卻要三妹妹幫我個忙?!?p> 探春平日里只和姐妹們在閨閣中玩耍,且她是庶出的姑娘,雖則賈母疼愛,與嫡女沒有什么分別。
但她終日環(huán)繞在賈母、王夫人和寶玉身邊,難免有丫鬟婆子在背后說些閑話,因此探春在府中的處境卻也尷尬。
她心有遠志,而困囿于此,卻不想一日能為李瑜助力,一時也興奮起來。
探春笑容明媚,問道:“我有什么能幫瑜大哥的?只管說來,小妹定然竭盡全力?!闭f著,也按腦中李瑜的樣子學作了個揖。
李瑜看她這樣,暗嘆不愧是“才自精明志自高”,果真與一般女子不同,有股英豪之氣。
只聽李瑜緩緩地說道:“我常聽說,三妹妹寫得一手好字,平常的人遠遠不及的。
我如今在屋里臨時作了個習字的講堂,要教憐月晴雯和我一個小廝學字。
因我白日里不得空閑,只能在晚上囫圇教他們學幾個字,終究有些慢了。
若是妹妹得閑,我聘請妹妹來做三個月的西席,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探春聽了李瑜的話,心中暗暗思索:“我平日里和姐姐妹妹在屋里縫縫補補,也了無意趣。
今日瑜大哥請我去教習字,以往只聽說教琴習樂的女先生,不曾有教字的,倒是頗有些意思,不妨一試?!?p> 因此探春脆聲道:“小妹哪里當?shù)眠@樣的夸獎,不過是會寫幾個字罷了,只要能幫到哥哥就好,還說什么聘請不聘請的?!?p> 李瑜正色道:“既然請了妹妹來出力,正該酬勞你的。需知你學來的也不易,豈是白白的就該幫人出力的?妹妹莫要推辭,每月我與你十兩銀子,切莫嫌少。”
探春以往只有府中給的例銀,也不多,都存下了。不想如今李瑜一月竟要給她十兩,她倒不敢受了。
于是百般推辭,李瑜只是不許,探春只得答應下來。心想他既要遠行,不若拿這錢買來料子,好趁這三個月趕制一件袍子給他。
探春道:“那便謝過瑜大哥,小妹就愧領(lǐng)了。”
李瑜說:“趁著天還早,妹妹隨我去看那把寶弓,我再詳細給你說說習字之事?!?p> 說罷,領(lǐng)著探春便往西院走,憐月晴雯和侍書在后面說話,也一起跟著。
秋月初升,圓潤皎潔,雖是前半夜,風已冷重了。
眾人走在林邊的小路上,風穿過游廊吹去,一時“沙沙”的葉響。
李瑜感受到撲面的涼意,轉(zhuǎn)頭看邊上的探春。
因她本意只在賈母院外同李瑜說幾句話,故而穿得單薄。此刻秋風凜凜,倒凍的她小臉煞白,發(fā)絲飛舞,只是她向來要強,因此也不吱聲。
李瑜見狀,忙解開領(lǐng)前的系帶,取身上的披風給探春披上。
因李瑜身形比探春高大不少,那披風原本只到了李瑜腳后跟處,罩在探春身上,倒在腳后長了一大截出來。
探春見披風拖在地上,忙將下擺提起一些,道:“小妹不冷,瑜大哥快拿去自己披著?!?p> 李瑜擺了擺手,笑道:“哥哥我是一個武夫,自幼風吹雨打慣了,些許涼風,奈何我不得。
倒是三妹妹你,臉都凍白了,你一個女孩子,本來身子就弱些,怎能讓你禁受這樣的苦楚來。若是受了寒,我倒于心不安了?!?p> 探春聽李瑜說得不容反駁,于是拿兩手攥著下擺,倒把自己包裹得嚴實。
因這披風先前由李瑜披著,脊背后面的貂皮倒也凝了一股熱氣,烘得探春身子暖和,心中也冒出一股暖意,不由得遐想起來。
李瑜往日里同周圍的兄弟姐妹倒也熟稔,雖則那些兄弟們只愛玩鬧,不愛讀書,因此不大同李瑜交往。只是李瑜素來禮數(shù)周全,他們也記著李瑜的好,因此也敬重他。
倒是那些姐妹們同李瑜關(guān)系親近,一則他品貌非凡,為人謙和,待妹妹們也都好,二則他勤奮上進,出入宮廷,身負高爵,故而最引女孩子們關(guān)注。
今次探春罩了李瑜的披風,因感受著身上的暖意,又想起李瑜的種種好來,故此心中難免有一些情愫暗生。
她這種深閨大院里的小姐,平日里不過遇見的都是些仆役小廝或族親兄弟們,即便是有些男子與眾不同,也遜李瑜多矣。
唯有一個二哥哥,雖則富貴無比,心性純良,品貌也是不俗,然則終究是個偏愛玩鬧,不喜上進的,故而又弱了李瑜幾分。
因此遇上李瑜這樣的,一旦享受了潤物細無聲的關(guān)懷,勾起閨中少女一點懷春的情絲,便如春風細雨,慢慢地便會生發(fā)出一朵苗,繼而成長為一棵樹,結(jié)起一張情網(wǎng)來。
此時探春跟在李瑜身旁,正是胡思亂想,面如胭脂,想偏過頭去看他,卻又羞怯畏縮,愈是不看他,便愈是難耐。如此一顆情心時高時低,“嘭嘭”跳個沒完。
不多時,終于走到李瑜的院子里。范二在院里坐著看月亮,心中盤算李瑜回來的時間,又怕他疲倦要去休息,不肯教他認字。
范二正在院門口悵然之時,那群人進來,正是李瑜一眾。
范二忙三五步奔過去,臉上憨笑著站在那見禮。
李瑜吩咐道:“你且燒水過來,讓憐月晴雯沏幾杯熱茶,待我們休息一會,便教你們認字?!?p> 范二聽李瑜說罷,撒歡地去拿壺燒水了。
李瑜將探春迎進屋里坐,憐月和晴雯去案邊,一個取茶罐子,一個擺茶杯。
侍書扶探春到椅子邊上,將她身上的披風取下來,只見探春耳鬢通紅,隱隱出了一層細汗。
侍書忙從懷中取了一張繡帕去擦,奇道:“先前不還冷得受不了么,怎的這會子汗都出來了?”
探春本就心中含羞,聽罷,只道:“想來是因為瑜大哥的披風厚實,又裹得緊的緣故。”
李瑜聽了道:“既然暖和,待會妹妹回院的時候也拿上披著吧。想來外面一會還要涼些?!?p> 探春情思方被勾起,因裹著李瑜的披風,像能聞見他的氣味似的,就如被他擁在懷里,哪里舍得不穿它的。因此也不回絕,只點頭應了。
不多時,范二提著一壺熱水進來。憐月拿木匙舀了茶葉分在茶杯里,先沖了兩盞茶端給李瑜探春。
李瑜道:“你們也沏一杯來喝,暖暖身子。也給侍書拿一杯來?!?p> 侍書聽見自己也有一杯,嬌聲謝過。于是晴雯又去沏茶,晴雯和侍書過來端盤子。
李瑜和探春喝了茶,走到墻邊,只見墻上有一小鉤,一張雁紋寶弓系著一條玄帶掛在那鉤上。
李瑜道:“三妹妹,這便是陛下御賜的弓,名曰‘落雁’。”
說完,伸手取了下來給探春看,探春拿手去撫摸弓身的圖案紋路,又伸手去握,一手竟握它不住,于是又兩手去抓。
李瑜見了,也不松手,任憑探春去握,笑道:“三妹妹,這弓身以精鐵所鑄,重有三十斤,恐怕你舉它不動?!?p> 探春聽了,又松手去拉弓弦,兩手用力,竟不動分毫。
因知這弓常人本就拉不動,也不氣餒,反問道:“瑜大哥可能拉來讓小妹看看?”
于是李瑜左手舉弓,右手挽住弓弦,身子一用力,直拉出個滿月的形來。
探春見了,拍手叫好,不由感嘆李瑜的神力來。于是又問:“不知若是射一箭,能有多遠呢?”
李瑜笑道:“既名落雁,若是有大雁低飛,百十步內(nèi),自然能射它下來?!?p> 探春聽了,不免驚訝,心嘆射大雁的同射小雀的果真是不同,這便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所言罷。
待探春細細看了寶弓,李瑜便收起來仍掛在墻上。此時憐月一眾人都喝了茶水過來。
李瑜領(lǐng)著他們到了書案邊,范二坐靠窗的那處,憐月和晴雯坐在一邊。
李瑜拿了張椅子在案后給探春坐,自己坐在她邊上的主位,侍書在后面侍立。
一時眾人都安靜地候著,只聽李瑜開口朗聲說道:“昨日里我說了要教你們習字,又命范二去布置了這一干東西來,那便從今晚開始。
只是我白日里無暇顧及,因此請了探春妹妹來教你們,上下午各半個時辰,晚上則我拿半個時辰教授,希望你們勤勉用功,不叫我們白費了這些心力。”
憐月三人應了,李瑜道:“今晚先學捉筆,再教如何筆畫。三妹妹去教憐月和晴雯,我去教范二?!?p> 于是探春起身去幫憐月晴雯矯正姿勢,如何捉筆,如何正身。接著又教橫平豎直如何筆畫。
二人教了有半個時辰,李瑜招呼著停下,道:“今日的課程教授完了,閑暇之余你們要多寫多練,紙張也給你們準備了許多,只是不準亂涂亂畫,不得浪費,再練習一刻鐘,便各自散了罷?!?p> 三人聽了,又捉筆習練去了。李瑜招呼探春出來,將她送至院外,道:“天黑路滑,我再送妹妹到綺霰齋去?!?p> 探春罩著李瑜的披風在一旁走著,問:“瑜大哥怎么想著教憐月他們學字來?”
李瑜道:“一來他們平日里也閑暇,正有時間來學,二則若是他們勤奮,能學會識字讀書,啟發(fā)些智慧,也是好的。
人呀,哪里能不讀些書呢?不論是先賢經(jīng)典,亦或是話本評傳,從前人故事里,總能悟出些經(jīng)驗道理來?;蛴谐蝗彰靼仔┦吕恚蚩傻靡挥?,那便是不枉學過了?!?p> 探春邊走邊聽他說,只覺得自己心中想的都在他的話里,只是以往也不明晰完備,今日聽了李瑜的,倒覺豁然開朗。
于是說道:“瑜大哥真是明達事理的,倒與那些讀書求取功名的人不同?!?p> 李瑜道:“那些平民學子,非有我這樣的身世,也無高門大族的際遇,一粥一飯尚且來之不易,若想擺脫自己的困境,謀取更好的生活,自是無可厚非的。
有人讀書做官是要施展抱負,有人讀書求取功名是要活得更好,只要不因讀書做官而覺得高人一等,不欺壓良善,不為非作歹,便也足夠了?!?p> 探春聽他說的那些話,仍在默默地思考想著,心中只覺得敬佩,愈發(fā)喜愛起他來。
涼風習習,空氣清新,二人在月色下踱步,此時也不說話。待到了綺霰齋外,李瑜同探春告別,轉(zhuǎn)身步入黑夜里。
侍書打著燈籠在臺階上催促探春,眼見那人影消散了,才裹著那條玄色披風往院子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