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瑜心頭壓力重重,不想離開神京不過幾日,人尚未至揚州,竟遭遇刺殺之事,此刻難免憂慮不安。
李瑜平日交際很少,南下一事所知的人更是不多。
細算下來,排除自己西院中人和秦府可卿一家。只剩榮國府中有人知道,想來寧國府也知道的,另外即是宮中之人曉得。
不過那寧國府中,雖則自己惡了賈珍賈蓉,但他們?nèi)缃裆星易灶櫜幌?,想來也還不及報復(fù)自己。
另外皇宮之中,咸臨帝也沒有什么要除掉他的理由,不然何苦要費力栽培他?
李瑜揉了揉眉心,將目標轉(zhuǎn)向榮國府。暗道:“如此看來,莫非真兇與榮國府有關(guān)?
仔細想來,墜馬一事也是疑點頗多。那馬兒是我親自挑選的,喂養(yǎng)了兩年,一向溫馴。偏偏那日出外打獵,竟然馬失前蹄……”
李瑜院子里的采購,一向由郝伯負責(zé),吃喝用度,一應(yīng)花銷都是自負的。
便是做飯,也是用的自家下人。全因借居之人,不好麻煩主家。
李瑜的坐騎,以往是賈府馬廄中一同喂養(yǎng)的,往日不曾出過事,偏他那日臨時起意,便遭了墜馬之災(zāi)。
之后他曾尋范二查過,喂馬那人是榮府的老仆了,并不知情,也未曾查出什么線索,因此便只當是意外。
如今看來,往日墜馬定有蹊蹺。興許與刺殺一事相同,皆出于一人之手。
“那么是誰所為呢?榮國府嫌疑最大,是哪個主事之人?
或許與榮府無關(guān)?外人安插也是極有可能的……
亦或者兩件事并無聯(lián)系?”
李瑜只覺得如墜迷霧之中,揚州之行,恐怕不會那么簡單了。不過既然對手行動,想來慢慢會露出馬腳的。
李瑜舒展眉頭,看著拿下的三個賊子,若非其是習(xí)武之人,生性警覺,睡眠不深,此番幾乎命喪于此。
自那人挑閂之時,李瑜便聞聲而醒,因自恃武勇,乃裝睡誘他進來,看是謀財還是害命,再尋機擒賊。
而那三個賊子,自備了手弩,卻怕箭射動靜大,被他叫喊發(fā)出聲來招來旁人,因而商議了封嘴戮頸之策。哪想到李瑜察覺,反被一網(wǎng)擒住。
李瑜一番打斗中收了力,也不攻其要害,各留了他們一命。
趁牛陣趙群回來,也不待明日押解至揚州審問,即命他們將三人各自縛住,分押于房內(nèi)。
李瑜自顧看著手上的弩,說道:“我先去逐一審過了,你等仔細看管住,莫叫他們走脫。”
牛陣趙群雖則也知其私審犯人不妥,然不想生事,又無主見,如今只得依靠李瑜,也只好聽命應(yīng)下。
李瑜正待離開,那牛陣眼尖,一眼便看見了李瑜手中之弩的不同,不由驚訝得發(fā)出聲來。
李瑜聽了,抬眼去看,見其盯著這手弩,似是認得的樣子。
李瑜問道:“怎么,牛大哥認得這弩?”
牛陣上前幾步,細細看了,回話道:“爵爺,小卒確實認得這弩?!?p> 李瑜笑道:“還請牛大哥仔細說一說。”
那牛陣也不隱瞞,說道:
“此事說來話長。不知爵爺是否知道十余年前神機營隨義忠親王作亂一事。
其被平定后,乃新招良家子弟重組。彼時我尚年輕,便也去參選,故而曾于神機營中從軍,因而認得這種手弩。
爵爺應(yīng)知,神機營乃不同尋常部隊,是以火器裝備,用火炮、火銃。
步軍各配銅火銃,列隊發(fā)彈,一隊開火,另一隊裝填。
為防敵軍近身、炮彈用盡,是以神機營中軍士各配手銃、短刀和手弩。
這弩正是興武年間神機營中所配的,旁的營衛(wèi),再無這樣的小弩。
只是自叛亂之后,重又收繳上去,另改了制式,至今再無這樣的,不想今日卻又見到了?!?p> 李瑜聽罷,不由想起這件故事,于是心頭明悟,疑惑頓消。
也不多言,命牛陣自去做事,自己則領(lǐng)著范二去審刺客。
李瑜尋了一個門進去,見正是掀簾子下手行刺的那人,此刻倒在地上,雖手臂上疼痛難耐,眉頭緊鎖,冷汗直流,卻硬是死撐著一聲不吭。
李瑜不動聲色,行至他面前,范二搬了一把椅子過來,李瑜坐下,直盯著他看。
那人聽聞門響,見李瑜迎面走了進來,心里暗暗叫苦,臉上更慘白了幾分。
卻見李瑜當面端坐,一言不發(fā),只是注視自己,更覺得壓力如山岳傾覆,難以喘息。
李瑜坐了半晌,聲音清冷,問道:“你姓甚名誰,是哪里的人?受誰指使?為何要來殺我?”
那人啞著聲音,說道:“我們兄弟三人是往來京淮的劫匪,專尋富足之人下手。
見你穿著不凡,料你是富庶人家的子弟,乃為求財,故而闖進來?!?p> 李瑜輕笑一聲,道:“求財未必要傷人,況你等進門之后,既不翻我行李,也不拿我銀錢,持刀備弩地至我床前,便要取我性命,若說是求財,恐怕不實。
況且你等人人備有手弩一柄,尋常賊子,只怕拿不到這等兵器吧?!?p> 說罷,翻出一柄精致的小弩,正是先前牛陣所言的那個。
那人聽了,沉默起來。
李瑜接著道:“手弩一向為軍中所用,按這樣式看,也非現(xiàn)今的制式……倒像是興武年間神機營中盛行的?!?p> 李瑜視線一刻不離他,見那人慢慢呼吸急促起來,心道說著了。
“興武三十二年秋,義忠親王兵起神京,霍亂朝綱,領(lǐng)神機營、濟陽衛(wèi)、濟州衛(wèi)作亂,最終為當今陛下平定。此事你可知么?”
那漢子一剎那驚駭,隨即收斂表情,故作平靜起來,偏過頭去,仍舊一言不發(fā)。只是其神情表現(xiàn)卻被李瑜看在眼里。
李瑜暗自點了點頭,心道所料不錯。又見這人不同自己答話,便想著先放一放,另尋那兩個再問。
乃說道:“既然你不知,那也不同你多費口舌了,待至揚州,自有府上官員推定罪責(zé),你且好生待著吧?!?p> 說罷,也不管他,領(lǐng)著范二徑自出去了。
李瑜此時心中已有把握,尋機截殺自己的,定是原義忠親王的余孽勢力。
這義忠親王乃今太上皇之子,彼時太子早薨,義忠親王同現(xiàn)今咸臨帝俱為皇儲有力爭奪者。
義忠親王雖得許多文臣勛貴支持,卻仍被上皇所棄,立了咸臨帝為太子。
義忠親王奪儲落敗,一則不甘,二為活命,乃興兵奪門,圍城逼宮。
不料咸臨帝得了消息,領(lǐng)兵平定叛亂。興武帝感傷義忠親王之舉,郁郁寡歡,不理朝政,由太子臨朝主政監(jiān)國,兩年之后,于興武三十五年傳位當今,居深宮榮養(yǎng)了。
至于義忠親王,最后依叛亂推罪而處刑,其家中親眷奴仆,一個不留。
“興武三十二年奪嫡一事究竟如何?
莫非傳言如此,果真走脫了義忠親王的子嗣么?
彼時我尚未出生,此事又與我何干,為何要對付我呢?”
李瑜暗暗揣度,此事若真是如此,倒是超出他的預(yù)料了。
“待至揚州,先著人回神京傳話吧,看皇帝如何想的?!?p> 待想過,至另外所羈押的賊人房內(nèi),抬眼看去,正是最后使手弩射自己的那個。
李瑜依舊面色沉穩(wěn),古井不波,在椅子上靜坐。
片刻后說道:“義忠親王余孽,當真好大的來頭。
李某的人頭當真如此管錢么?竟要勞煩你們?nèi)饲皝??!?p> 那人聽得李瑜說了義忠親王幾字,嚇得神情一陣慌亂。
李瑜見了,心中更是確信無疑。
卻聽那人胡亂狡辯道:“什么義忠親王,我卻不知你在說什么?”
李瑜笑道:“你既用此軍弩,想必也知它的來頭,自然懂我在說什么?!?p> 那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不知在想什么。
李瑜放松身子,輕靠在椅背上,說道:“李某自忖同義忠親王無冤無仇,卻不知為何要來殺我?
你若如實說來,屆時我可饒你一命,悄悄放過你離去,自有另外兩人抵罪。
到時你隱姓埋名,另覓活路,總好過白白丟了性命吧?”
那人眼神恍惚,似乎心有所動,李瑜趁熱打鐵,說道:“當今陛下圣明英武,你等以往尚且斗不過,如今喪家之犬,以卵擊石,哪里有什么勝算呢?
且將所知說與我聽,來了多少人,主事的是誰,巢穴在何處,同哪些官員有所勾結(jié),有何計劃?
若是你說的有大用,往后依你所言,剿滅叛逆,便當你是棄惡從善,我自做主,多許你些銀錢也并非不可。
或生或死,相信你是聰明人,應(yīng)該有所決斷吧?!?p> 李瑜平靜地盯著他看,見其雙目通紅,氣喘如牛,已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了。
片刻,他身子癱軟,靠在一旁的椅子邊,抬頭看著李瑜,聲音沙啞,緩緩說道:“我如何能信你的話?”
李瑜輕笑一聲,清冷地說道:“左右不過一死,說了還有活命的機會,不說的話,便只有一死了。你便是不信,也總該賭一賭吧?!?p> 那人猶豫了一會,嘆道:“我所知也少。
我們此番來了三人,我姓王,行二,眾人都叫我王二。
我們?nèi)酥?,領(lǐng)頭的陳老大是以往跟隨義忠親王奪儲的軍士。后來壞了事,乃隨眾潛逃淮揚安身。
我與另一人叫做吳六的,皆是揚州的混混,因陳老大看中我們有一把子力氣,遂收下我們。
后來方知乃入了賊窩,是替以前作亂抄家的義忠王府做事。我與吳六也怕,只是既上了賊船,也別無辦法。
頭一年陳老大領(lǐng)我二人入神京,打探各處消息,尋以往同老王爺相親的武勛之家搭線。
前幾日陳老大收了消息,說你要往揚州去,安排我們尾隨,尋機將你除掉。
我們見你上了這艘船,因此也隨船而來,便為殺你。
至于為何,因我只是一個聽命的小卒,一向由陳老大管著,不曾與旁人接觸,其余卻不太知曉了?!?p> 李瑜問道:“你等交了哪些勛貴?可與寧榮二府中人有交?”
王二搖頭道:“那些公侯之家,如今都沒了膽性,竟無一家愿意同我們聯(lián)系的。
陳老大說他們以往承過老王爺許多情,如今竟全然不認了。
寧榮二府我們也去找過,不過卻被拒了,往后也不敢再上門去找?!?p> 李瑜疑惑,問道:“你們?nèi)绾胃胰ヂ?lián)系他們?不怕將你們告發(fā)上去么?”
王二笑道:“找的都是些相熟的,以往老王爺起事,或多或少都暗中有所資助。現(xiàn)今避之唯恐不及,怎敢再將這事捅出去?”
李瑜又問他如何知道自己動向的,可是有眼線?
王二細細回想了,說道:“聽陳老大說過,以前有個暗子,便插在榮國府中。”
李瑜吃驚,問那人是誰,只是那王二也說不知。
于是一連又問了他好些問題,只是他再說不出什么,遂不再問,乃尋了隨船的大夫,給他包扎了傷口,捆縛于房內(nèi),不得見外人。
接著又往另一個叫做吳六的那里去,依樣問了話。
那吳六比之王二更是不堪。早嚇得哆嗦,聽了李瑜活命之話,一股腦都說了干凈。
只是其言同王二一般,多的一概不知。
李瑜仍叫來大夫治他,便踱步回房。
此時天邊漸漸透出一點光亮,落在遠處的河面上,如水墨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