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之人(1)
周五,一些白鴿飛出了學校的天臺,振翅攪亂了教室內凝滯的時光,那幾團潔白的慵懶,用一陣溫軟的微風,扇醒了鐘聲的昏眠。
夏枯嘴巴里模仿著吐出“滴答!”,和時鐘的指針一并落下。
粉墻是千篇一律的白色,一個規(guī)矩中正的電子時鐘正掛在其中央,以無法倒退的走向,把少年的時光擠成密密麻麻的數(shù)學公式。
他努力保持清醒,整整兩節(jié)課,連同那被“借用”的課間十分鐘,整整90分08秒,學校里的鈴聲總會慢上八秒鐘,不過這是屬于他自己的小秘密,在某天他負責廣播室的時候,瞥見過一眼鈴聲設置,可惜,這比起班上那幾對眉來眼去的“地下戀情”或是下一場“月考資訊”,屬實沒有任何有趣的地方,最初夏枯還激動地幻想過,這多出的八秒意味著什么?
能換來兩次半的“絕殺慕尼黑”,能看到白金之星揮出一串“オラオラ”,能叫那輛該死的列車,在貴樹的心徹底放下明里前,被炸個干干凈凈……
像這樣的秘密,只需要把它爛在肚子里頭,自己知道就好了。
夏枯胡思亂想著,回神過來發(fā)現(xiàn)這些念頭也才僅僅撥動了秒針八次,像是,這些幻臆都卡在了那些齒輪里,一動不動。
他便沉默了,望著天花板,透明的白色蚊帳外風扇和空調聲都變得喧嘩起來,落地窗一樣的玻璃門望去,對面的女生宿舍一樣陷在黑色里,偶爾亮起的燈也只是逃出了廁所的通風口。今天他依舊沒有見到那個在播音室值班的女孩,他瞧著天花板,仔仔細細去分辨那幾塊黑白灰色度的邊界,隔床的家伙已經開始了磨牙,比昨天早了一點。
“其實徐笑笑也還不錯!”
夏枯想起今天數(shù)學課上,晨間的陽光順著他趴在桌上的眼睛,斜斜地??吭谕琅⒉鳖i后幾根沒被頭繩扎緊的發(fā)絲,逗貓草般捉著夏枯的目光,搖晃的風景里,能朦朧地看見女孩內襯的顏色。
數(shù)學老師總是拿著不同顏色的粉筆在黑板上不停地寫,底下的學生不停地跟著抄,教室頭頂?shù)碾婏L扇不停地轉,還有窗外各式各樣的球類運動引發(fā)的叫喊不停。
“不?!边@兩個字在那些喧鬧里放大起來,像是一幕電影的開場白。
夏枯沒吭聲,手里頭的黑色水筆被他轉個不停。這樣的一天,他重復經歷了不止三百六十五遍。
他試著把目光調轉到教室門口,期待會有那個穿白色打褶連衫裙的女孩走過去,那個他還不知道姓名的女孩,夏日里的風會把她玲瓏的身段遮掩起來,光會像男孩的目光一樣,盯著她不放。就像是杜拉斯《情人》里描繪的那樣:孤零零地佇立在閃光之上,形成了全部景色。
成為這個喧囂夏天唯一的色彩,最好還是為他而來。
那樣他就可以順勢脫下平日里偽裝的校服,露出一身筆挺的西裝,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著黑板上的數(shù)學老師甩上一個后腦勺,頭也不回地直接點出那沒寫完的答案,挽著女孩,吸引起一場喧嘩。
最后不是像《合金彈頭》里飛來一架直升機從天而降把他牽走,就是從校門殺入一輛法拉利599,在囂張的排氣聲浪里頭一騎絕塵。
紅塵不住,夕陽如血;風波命亂,云翻似刀。
那這樣,宿舍里頭的只會夜里調侃深夜磨牙的幾個摳腳室友:劉子涵和司馬軒之流,以后也就會拍著別人的肩膀,在各大酒局上無事消遣地吹噓起來:“可曾聽聞仕蘭夏枯,彼時也不過我二人之犬馬云云……”靠那兩張嘴皮,估計隨手丟個垃圾都能說成是人類環(huán)保意識的承載體。就那么,一下下,他就在他們口中長大了。
好像男生長大成男人,簡單到只需要完成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就好了。
可現(xiàn)實呢?他發(fā)神了快兩節(jié)課,既沒看見心怡的女孩,黑板列出的一長串數(shù)學題解在頹弱的意識里已經模糊不清,朦朦朧朧地鉆不進腦袋里去。
又是這樣嗎?把自己丟進一個游戲或者是小說電影里頭意淫,看著游戲完美通關,小說happy ending,好像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報,可心底開心卻又不知道為什么而開心不起來了,游戲里的你再強大也是假的。
可那是他能夠擁有到僅存的一點自信。
靠著這份自信,他可以暫時不用去明白他從自己身上實在找不到多少優(yōu)點的事實。也不用太顧慮未來能上哪一個不出名的大學,是工作前來拜會還是愛情搶先一步,租個房子,活成父母的樣子,然后他就結婚了,生個孩子,天天上班,告訴孩子,一定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可這一切都隨著他手里的紙卡而變得不同了,像是上帝真的給他一眼望穿的人生關上了門后,打開的某扇窗戶。
只需要撥打通電話,和那位親愛的芬格爾·馮·弗林斯教授,謙卑地用自己的Chinglish說講上幾句“How are you?”或者“Thank you!”……
怎么想這件事兒都太奇怪了吧?
這可是華夏大地,那種普通日本高中生的展開還是煩請“噠咩”??!
可他還有什么別的選擇呢?
“所以呢?你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聊天的聲音在封閉的教室里回蕩,夏枯頹然趴在座位上,他張合的眼瞼逐漸沉重,隱約聽到水落石出的輕響。
滴水叮當,缺了一角的冷日高照,白露為霜漫地,冷風縈繞林間,天蒙蒙亮著將近破曉,男人一半的臉埋在陰影下,和那一輪缺月一同放大,一寸寸靠近,直到那身影徹底從一片蒼白朦朧里走出來,帶著久違的笑容,笑意在斜光下潑灑。
夏枯猛地一驚,才反應過來方才的疑問來自面前這個突兀又融洽的男人,他好像本來就生于斯,長于斯,像極了草木扎根。
但人和植物總還是能分的清楚。
男生看起來是個中國人,二三十歲的樣子,身上漆黑色禮服像是流光的龍鱗,被月光消減地越來越分明,越來越鋒利……好像他并非去參加某場晚會,而是奔赴戰(zhàn)場。
“你會選擇什么?”男人輕聲問。
“選擇什么?”夏枯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你的去留呀,那個卡~塞~爾~學院呀!”男人突然賤兮兮起來,笑意更濃,瞳孔深處流淌出火焰般的光,黃金色的眸子亮起,仿佛一面映著火的鏡子。
鏡中的金色火焰正熊熊燃燒,愈發(fā)旺盛的火苗似乎企圖焚燼他殘留著的屬于人類的感情。
“是做夢嗎?”夏枯沒有回答,反而有些直白地反問起來了。
“是的,這是場夢……但你總會做出選擇的……留下……或者離開!”男人回答。
那聲音通明起來,分不清是月色還是火光,無數(shù)遍夢囈一樣的語言同他的軀干重疊起來,驟然就消失了,在這片充斥著紅色、藍色、黑色和白色的世界里。
夏枯的意識在男人消失的一瞬間被猛地牽扯,仿佛深陷泥潭,有一股無窮無盡的力量,要將他永遠留在這兒,有些喘不上氣來。
“呼!”又是徐笑笑,她嘴里總有一股薄荷味的清香。
徐笑笑正撐著下巴,咯咯傻笑。嘈雜的教室勉強能讓夏枯記得自己,翻抄書本聲,走廊上的歡笑聲,桌腳和地面的摩擦聲,仕蘭中學里所有日常的聲音都保留著它們該有的樣子,足球場上兩顆足球安靜地躺在白色網架旁,不遠處的仕蘭校旗依然迎風飄揚。
“去還是留?”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
他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猶豫,哪怕那張紙卡上一切再詭異,再離奇,他都需要它,一個能讓他點石成金,脫胎換骨的機會。
夏枯摸著加速的心跳,為什么會感到心悸呢?因為那個男人的眼神里無辜的同情?可他到底是誰?為什么要在自己臉上貼出個“我如今失去了全世界”的孤獨和不屑?你是要登基嗎?可大清都已經亡了呀!
是呀,大清已經亡了,可再想起來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他也跟著傷感起來,好像自己是個滿清遺孤一樣。
“徐笑笑……”夏枯在自己胳膊組成的軌道上,轉過頭,徐笑笑今天穿了條淡藍色的格裙,搭配白色中筒襪和黑色小皮鞋。腰以下的風景在暖陽的斜照下波光粼粼,像是能消暑一樣。
女孩愣了一下,那兩枚可愛的虎牙像是一對觸角直白地撓人心癢,云海開始低垂,花海開始澎湃,天與地在那顆明媚熱烈的大火球中突突地跳動,徐笑笑的睫毛好像眨了有一百次,可總是澄澈,總是凝視著他。
“怎么了?”徐笑笑回答的聲音也輕柔起來,今天是難得一見的天使面孔。
“是不是高考結束,我們就都會分開,再也見不到了?”
夏枯問,沒有聽見回答。
……
……
又是每周一次的日暮時候,回到那個藏在高樓大廈后的那片老舊小區(qū),梧桐樹在夏季將來時候開得最熱烈,蹣跚的夕陽會把梧桐樹炙烤成熏香。
夏枯望著自己房間的天花板,這間四十平米臥室,是他最后的棲息地。只是發(fā)愣,家里沒人。
他記起從前那些黏膩燥熱的夏天,紅磚外墻的老樓,貼著“刻章辦證”或是“房屋出租”的小廣告永遠撕不干凈,幾扇從未更換的綠漆木窗已經褪完了皮,滴水的空調機嗡嗡作響,那下頭會一字排開著藤椅和蒲扇,空氣中也充斥了花露水和西瓜的味道。他從三樓,趴在水泥砌成的陽臺上,數(shù)著立交橋上下,有多少輛小轎車行駛來往。
這些現(xiàn)在好像都沒了,連昏暗的樓道里,松動的門牌上都干干凈凈,他甚至能從那個發(fā)黃的貓眼里聚焦見屋子里頭的木柜臺。
和他的名字一樣,過去的夏天都枯萎了,被時間的泥土厚厚地蓋過一年又一年,連同那些老樹,老事,老人。
一點也抓不住它們逃跑的頭緒,像是局勢一邊倒的躲貓貓,而你是負責扮“鬼”的那個人……
“夏枯,今晚爸爸媽媽加班,不用等我們了,冰箱里有面條可以煮,要是煮飯就把冷菜熱一下,不要老是點外賣,不健康……”微信語音撲通撲通地冒出來,像關不掉的閥門,比起那只不時咳嗽的企鵝,微信顯然更能表達父母對孩子的諄諄教誨。
“給你曬的被子記得收,衣服丟洗衣機里,有空把垃圾倒了……”老媽的語音寫成家書大概真可以抵萬金吧。
“也許會吧?!边@條是徐笑笑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的交際也逐漸跑到了微信上了吧。
“好的?!毕目蓦S手回了一句,并配上一張開心乖巧的表情包以示自己還是媽媽的好兒子。
“好好學習,不要總是玩游戲。”媽媽很快就回復了他的留言,并且老生常談地補充了一句。
智能手機的出現(xiàn),好像連最后一點在線與隱身的喘息機會都剝奪地一干二凈。微信甚至更沒有灰色頭像的選擇。
那條“也許會吧?!本统闪艘涣V焐梆?,雖不發(fā)燙,卻是惹眼。
夏枯大概醞釀了差不多小半個鐘頭,以至于回復這四個字的時間足夠他煮完一鍋面條。但他猶豫的情緒被時鐘里繃緊的發(fā)條牽著東奔西走,在1591秒當中,他最終還是刪掉了打出的文字,把“對方正在輸入”止于風平浪靜。
林舟的消息屬是意外,因為夏枯實在記不清自己是何時成為了對方的好友。
“記得通過諾瑪?shù)暮糜眩瑢α?,你最好和那個芬格爾教授提前打個電話,他似乎對你還挺上心的。”
大概是借著手機的阻隔,林舟的語氣多少帶了點“八”味,還最后補充了一個表情包,是只冷峻的黑貓,大概是想借此舒緩他這通酷酷的發(fā)言吧。夏枯回復了個“好”的表情,匍匐叩拜的白貓倒是盡顯馬仔本色,恨不得在臉上貼著“大哥帶帶我”的標簽。
“諾瑪”的頭像是個二次元的女孩,頗有幾分夏帆那般乙女的韻味,開門見山地打開一張圖片,是卡塞爾學院正式的邀請函,上頭詳細寫著面試的時間與地點。
“我是諾瑪,卡塞爾學院秘書,很高興為您服務,夏枯先生。還請您務必準時參加此次面試,如有多余疑問,可以隨時留言,我都可以為您解答?!敝Z瑪?shù)穆曇粲行┏练€(wěn)。
屋子里的夕陽此時和塊磚頭一樣模糊,風酥軟得像被拍昏的鳥,穿梭過窗檻,用那有氣無力的尖喙啄著他手指,督促他按下那一串號碼。
電話的響鈴在唱了半首老歌后才被接通,夏枯在音樂響起的剎那就有一種被騙的念頭——哪會有美國教授選擇《別哭我最愛的人》當做自己的手機鈴聲?這種20世紀80年代老派文藝不該已經是時代的眼淚了嗎?可轉念,騙子也不會愚蠢到用這種“荒腔走板”的聲調拿來己用……至少在音樂造詣上,這唱腔少說領先了潮流四五十年。
“別哭我最愛的人,可知我將不會再醒,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我的眸是最閃亮的星光,是否記得我驕傲的說,這世界我曾經來過。不要告訴我永恒是什么,我在最燦爛的瞬間毀滅……”那歌聲繞著十二分深情,被一句德國普通話掐斷。
“Hallo,是夏枯吧!”對方一口的流利中文,熟練地讓人懷疑,好消息是對方語氣里滿是熱情:“芬格爾?馮?弗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