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舊人舊事
天氣漸涼，周復(fù)將買來熱乎的羊肉胡餅揣在懷里帶回宣義府，到家中時，餅還沒掏出來，這味兒已經(jīng)透過衣服飄出來了。
自小跟著周復(fù)的小廝修茂鼻子里都是羊肉膻味，捏緊鼻子:“怪不得那位姑娘說公子身上不好聞，忒腥?！?p> “我身上味道你聞不慣，也不叫你跟著我了。去叫二哥和妹妹到大哥那兒去把餅分了吃，吃完再念書。”
宣義侯周康與愛妻林夫人共生三子兩女，二女出閣遠(yuǎn)嫁，其余都在家中。
周康一生唯夫人一人，所生子女皆悉心教導(dǎo)，不曾偏私，故此兄弟姐妹幾人感情很是要好。
周復(fù)是家中幺子，承襲爵位、擔(dān)負(fù)家業(yè)的重任不曾落過他頭上，卻也未養(yǎng)成放誕的性情，今日也是因妹妹早膳吃得少些才外出買了餅子。
不只是周復(fù)多心還是確有其事，自周頤在云岳寺見過徐越卿之后便比往日寡言許多。
周頤自小便聰慧，又是長子、世子，家中往來交際除了父親便是他，故此說話做事八面玲瓏、過于周全了些。
周復(fù)站在周頤書房外，叩門：“大哥，我能進(jìn)來嗎？”
“進(jìn)來吧，我在讀書而已?！?p> 周復(fù)得周頤首肯之后才敢推門而入：“大哥，我見你和筠筠早起都沒吃多少便買了些胡餅。”不食之人，聞到胡餅的味道只覺腥膻，可他們一家倒都愛吃。
周頤書房是經(jīng)他夫人一手布置，所陳所列不甚精致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卻勝在古樸意志。
書桌上泥陶瓶里單插兩條桂枝，滿室馨香，布置雖簡單，可陳列的書籍不是孤篇便是殘本，倒也珍貴。
“大哥在讀什么？”
周頤正在桌案前翻書，一手還拿筆抄錄些句子，聽他問便放開紙筆：“史書而已，你敏姐不喜歡羊肉的聞到，去吧窗戶打開?！?p> “這味道被敏姐聞見了必是不叫你進(jìn)內(nèi)室的。你上次去廟里，身上沾些線香的味道，她可有怪你？”周頤弱冠之年成家，娶的是自己少時青梅禮部江侍郎的女兒江敏，如今她正懷身孕，恰是對氣味極為敏感的時候。
周頤放下書冊，將包裹餅子的油紙打開，鮮美的羊肉味竄鼻而入：“此前上山是她叫我去給孩子祈福，縱使有味道也只是洗去罷了。”
本不是大事，可周頤提起上云岳寺的事情，周復(fù)更是好奇他那日與徐越卿說了什么：“長兄，我方才出去的時候碰見了那日在云岳寺見到的徐家姑娘和吳小公子，樣子倒是親密?！?p> 周頤不以為然：“他們兩個不是義姐弟嗎？如今吳家和各家交好，長孫大人又頗為看重徐姑娘，豈會不親近？”
“這個我知道，我只覺得奇怪，那吳小公子是否對徐姑娘太過親近？”他與吳家不大往來，畢竟有長兄在他也無需往來，只是他本就是小意溫柔的性情還是唯有對徐家姑娘如此。
那日與徐越卿在云岳寺雨廊下交談時，周頤便發(fā)覺吳朝眼神不時便飄過來卻也不似有意要探查什么，長孫畏與太子的關(guān)系幾是京中人盡皆知，徐越卿又是長孫畏的貴客，吳朝如此在意她少不了家里的緣故，但又好似過了頭。
“情之一字最是難猜測，只怕吳小公子也是少年情初而不自知，怎么問起這個了？”
“大哥不知道，昨日我替你和爹爹去沽酒碰見了那位徐姑娘，她貌似受了委屈，眼睛紅紅的，我便贈了她一瓶酒?！蹦俏恍旃媚锏故墙腥擞∠笊羁?，京中亦有不少女子習(xí)武，她那般凌厲的還從未見過。
周頤放下胡餅，拿起一旁帕子揩手：“以她現(xiàn)在的性情、武功還能受什么委屈？不過，她大哥昨日到京，也不知見上沒有。”一別十?dāng)?shù)年，該是團(tuán)圓之喜更多吧。
那徐姑娘天生惡人相，但叫人不愿親近，周復(fù)本就是好心豈會多問：“不清楚。不過，我覺得那姑娘倒并非你說得那么厲害。云岳寺那日，大哥究竟和她說了什么？我見她臉色一下就陰沉了?！?p> “說了那么多，原來是想問這個，”周頤無奈笑道，“我以為你也似吳家小公子一樣了呢?！?p> 周復(fù)臉上一紅：“大哥說什么呢？我只是好奇，長孫大人特地為她托你辦事，徐姑娘一個江湖人士而已，何以叫長孫大人欠你一個人情？”
長孫畏欠自己一個人情？若不是她親自登門告知，他周頤怕不是至今還不知徐越卿已回京：“舊人舊事罷了?！?p> 那年冬夜在錦王宮內(nèi)所見，如今他依舊惡寒，那日在場的不是王親便是貴胄，人人口舌緊閉、雙目悠忽，無論年長年幼全都一意將事情糊弄過去。
跪在廊下告發(fā)錦王的小女孩兒像是個笑話被人撂在冰天動地里，可無奈她是個孩子，自己也只有十幾歲，十幾年前保不住她，十幾年后竟也保不住吳凝。
“大哥一向不喜歡黨爭。”長孫畏與太子曾有婚約，就算她入執(zhí)明府后也不曾與太子情斷。
“我更厭惡錦王?！?p> 周維本是高高興興來，剛進(jìn)周頤書房便聽這話，當(dāng)即臉色大變：“大哥，你說什么呢！”
錦王如日中天，險與太子在朝堂之上平分秋色，就算真切厭惡也不能隨意說出來，當(dāng)年徐家受諸多苦難不正因得罪了錦王。
周筠滿鼻子噴香的胡餅羊肉味，小步奔到周復(fù)面前叫他掰一小塊給自己：“這是在自己家里，他錦王還能把耳目插進(jìn)來？李犀那人什么品性，三哥你也清楚，大哥說一句怎么了？就算當(dāng)著李犀的面說，他也只能受著，他本身就是那樣，難道還不許旁人說？”
“哪兒學(xué)來的乖張脾氣，他是親王，大哥還是個尚未席爵的世子，孰輕孰重你分不清？”
周維也是熟知錦王人品，可他是皇子，只要他還是皇子，他做的那些事情稍稍掩蓋都能過去，父親畢竟只是侯爵，這些年也未有大功傍身，說話做事都要權(quán)衡再三。
周頤笑道：“快吃餅吧，等會兒涼了。該說什么、什么時候說，我還是知道的，老三也不必過于擔(dān)心?！?p> “我不擔(dān)心，我是怕大哥不做世子去做俠客。”
“大哥做俠客，我就跟著做個小女俠，”周筠笑嘻嘻地，捏著被自己撕了一多半的胡餅遞給周維，“三哥，不要擔(dān)心，吃飽飯、放寬心。”
“你吃剩的給我？”周維嘴上嫌棄，卻面不改色地往自己嘴里塞。
周筠由母親悉心教導(dǎo)，雖是家中最年幼的倒也不驕縱，一坐一行都很是可愛，周頤長她許多也更加憐愛，忍不住摸摸她的發(fā)頂。
周筠卻是急忙要躲：“大哥，你洗手了嗎？”發(fā)上這些珠釵翠玉不算名貴，自己卻很是喜歡。
周復(fù)笑呵呵的：“小妹，你要是真想當(dāng)小女俠，我就認(rèn)識個，改日帶你去見見？”
周頤知道他說的是誰，笑道：“說你和吳家小公子一個心思吧?！?p> “哪個女俠？誰是吳小公子？四哥什么心思？”
周頤擺手笑道：“不曉得，問問他?！敝軓?fù)與徐越卿不過幾面而已，生得出什么不一樣的意思，他也不過是見自家弟弟對徐越卿的事情來會追問以此伐斷他向自己追問的念頭罷了，以往的事情與他毫無干系，知道也不過是平白憤懣而已。
周復(fù)自然不再提起徐越卿，面皮緋紅地起身：“沒什么心思，不過是晚上要去赴彭思的約。”
文許伯第七子彭思前幾日與麓山樂氏女定下婚約，自然是要慶賀一番，周復(fù)與他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必是要去恭賀，便問二位哥哥要不要同去。
周頤長他們許多，自然怕拘束他們便托周復(fù)問候一句，而周維也應(yīng)了旁人的酒局，只說以后再去恭賀。
宣義侯與文許伯本就是多年同僚，兩家子弟也都熟悉，彭思雖是文許伯的兒子卻并非長子也不是嫡子，能得士族麓山樂氏女做媳婦的的確確要好好恭賀。
周復(fù)這幫兄弟也就彭思第一個婚娶，有人特意租了一條精心裝點過的花船、備了一船的好酒好菜。
一眾人偏鬧彭思，一人一杯酒，彭思也受不住，攬著又要灌自己酒的周復(fù)便是討?zhàn)垼骸爸軓?fù)，我與你也不是一般的情誼，你也幫著他們來欺負(fù)我?！?p> “不欺負(fù)你欺負(fù)誰？不聲不響地背著我們?nèi)⑾眿D兒，叫我們逮著了吧。聽聞是你苦苦追求嫂夫人的？”周復(fù)將他推到自己椅子上，叫隨侍的小廝煮些醒酒茶來，“也不聽你說說。”
彭思聽周復(fù)提及樂氏女，樂得牙花子都快脫出嘴來：“我的確是喜歡她，她是士族清流不喜高門，但也答應(yīng)嫁給了我，卻從不說喜歡我?！?p> 一旁有人笑道：“人家是樂氏的子女，含蓄深沉，縱使是喜愛也不會說出來，體恤你、關(guān)愛你這才是真的。”
文許伯甚少管教彭思，但好在他本性不壞也沒那些紈绔公子的習(xí)性，不過就是說話直白了些，不過這樣才顯得可愛。
周復(fù)可不想和一群醉漢子說這些，獨自走出船艙，站在甲板上乘乘夜風(fēng)、消消酒氣。
硯渠風(fēng)光與其他兩處絕妙是截然不同，云岳寺佛家圣地、清凈渺然，降霜之舞神秘瑰麗，而硯渠之美比之前二者最是人性自然。
兩岸盡是秦樓楚館，白日里是是沒什么動靜的，夜幕一至，樓里的姑娘們打扮地極妍俏麗打開窗戶招攬乘著小舟來尋歡的客人。
夜間兩岸燈火散在皺起的水波里，她們或懶散或殷勤地看著來往的客人，剪秋眸子里滿是濃情蜜意，若客人不愿上岸，她們便提著裙擺、松散著鬢發(fā)上客人的船，身體也隨著河水一起蕩開柔柔的波來。
多年下來硯渠也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規(guī)矩，往日里各憑本事招攬客人，每逢十五，樓里的鴇母便在水邊放上幾艘小船，姑娘們坐在船頭靜等客人們來擇選，遇上中意且價錢合適的，龜公引被看中的姑娘到客人船上約定時候請客人送還回來。
船上以花裝點本是沒有的習(xí)俗，為吸引客人有些鴇母便在姑娘們做的船上花心思裝點裝點附庸風(fēng)雅，發(fā)展至如今已是家家如此了。
不知何時，也不只是哪位好事的文人將每月十五取名為“花月夜”，花、月二字皆有兩解，的確有些意趣。
今日恰巧十五月圓，滿渠都是以花卉裝點過的船只，周復(fù)他們今日乘的這船多用秋季常開的木芙蓉、山茶以及桂花為枝裝點船身，美矣香矣，清新自然。
水面上也飄蕩著一些花燈，月色映下，景美人也美。兩岸行人皆對著湖面上的船只品評，人人笑意盈盈。
秋風(fēng)帶寒，略在甲板上站了片刻，周復(fù)便覺得有些涼了，鼻尖盡是湖面上各色的花香，忍不住想噴嚏。
“周四！周四！周老四！”
周復(fù)喝了些酒有被花香熏了幾個時辰，現(xiàn)如今是腦袋昏昏，迷迷糊糊地轉(zhuǎn)頭：“誰喊我？”
有被他人笑罵著，他才看清楚一旁接近的船上站著誰：“孫明鏡？叫魂呢！”
那船上滿是用桂花裝點，船體似黃金打造，香氣過分襲人，倒的確符合今日穿得一身碧色錦緞的孫明鏡，金碧輝映、華彩異然。
孫明鏡叫船夫使兩船接靠，親自上這船來：“里頭這么熱鬧？做什么呢？”船艙里的笑鬧也沒為方才小小的震蕩而停止。
“彭思定親了，我們誆他酒吃呢?！?p> 孫明鏡攬住周復(fù)的肩頭：“走，敬他一杯算是道賀，然后同哥哥一起上船樂呵，我的船上不僅有花還有美人。”許是喝多了，他連脖頸都通紅，又是狂笑，看起來略有些許的瘋癲醉態(tài)。
周復(fù)笑吟吟地同他進(jìn)船艙：“恭喜彭思自然歡迎，不過去你船上看美人也就算了吧?！毙x侯治家謹(jǐn)肅，不狎妓、不納妾、不允停妻另娶的家規(guī)明明白白，家中祠堂里用以笞罰的板子都快落灰了，可周復(fù)還不想用自己的血給它刷新漆。
孫明鏡進(jìn)船艙時呼朋引伴，倒像是這場宴的主人家，左邊弟弟、右邊哥哥的，風(fēng)生水起。
周復(fù)樂得看他不纏著自己，回到甲板上吹風(fēng)。彭思從里邊出來：“怎么不進(jìn)去？”
“他自得其樂，無需我作陪。”
孫明鏡接連惹了幾場人命官司連京兆尹府衙的門都沒進(jìn)過，到底是家世硬，酒場上也比旁人威風(fēng)。
彭思見他神情不對，連忙提醒道：“那是孫家的人，你再不滿也要恭順些。老侯爺過些時候就要返京復(fù)命了。”
孫明鏡猖狂也有猖狂的道理，人親姑奶奶是太后，父親又是行軍打仗的能手，門第出身、家世背景是一頂一的好。
周復(fù)笑道：“太后護(hù)著，他這德行我們不也要捧著幾分？今日是你的喜日，你自己個兒高興最重要?！?p> “今日我高興，卻不是最高興，等和她成婚了，我日日都是最高興的。”彭思兩頰通紅，滿目歡喜，明眼人自能看出他正泡在蜜糖罐里。
小廝端醒酒茶過來，彭思灌下之后也清醒許多，喟嘆地拍著周復(fù)的肩膀：“別不平了，人家有人家的福氣，你不也有你的嗎？”
“什么福氣？”周復(fù)不解。
彭思指著不遠(yuǎn)處那艘小小烏篷船：“那邊那個姑娘，頻頻看你，慢慢看過去。”
周復(fù)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不遠(yuǎn)處的確停了一艘烏篷船，船上站著的女子見到自己后點頭示意。
兩條船距離不遠(yuǎn)不近，他正巧能見到那人毫無表情的面龐，那人一抹天清在各色花卉之間顯得尤為清淡。
周復(fù)笑笑，拱手以做答禮，徐越卿昨日欠下的酒錢是今早吳朝代付，也算兩清了，她這樣客氣實屬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