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苦主
只言片語將趙昭糊弄過去,幾人各懷心思一路沉默至何氏以及何氏兄嫂所居的坐落京郊的村落。
車夫進村便停下問了路,那人聽聞是找何家神色有些古怪但依舊是指了路,車夫遂也未放在心上只依照指點尋到何氏兄嫂的居所。
低矮的籬笆圈住兩間低矮的草屋,里頭圈住的兩三只母雞、一只鴨正散漫地踱步。
車夫站在籬笆外喊到:“是何大哥家嗎?”
草屋里有人應(yīng)和一聲,車夫確定是這處才從車后拿出小凳請三位下車。
陸非同剛站定便見一位布衣釵裙的婦人從屋中出來,婦人見幾人穿著皆有些講究只靜靜站在那兒冷眼望著,像是看河底的淤泥、豬圈里的臭糞。
趙昭從袖中掏出執(zhí)明府木符以證身份:“何家大嫂,今日來是為了......”
“我知道你們是為了什么。”婦人目光呆滯地掃視幾人一周,疲倦地斂下眼皮,轉(zhuǎn)身又進了屋子。
正當幾人不知何故面面相覷時,婦人拿了把菜刀就沖了出來:“我知道你們是誰!你們當官兒的沒一個好東西,逼死了我們家小叔子和弟媳婦兒,干了那么些烏糟的勾當還要逼死我們一家!好!你們要想進來,我們一起死,誰都別想活!咱們一起死!一塊兒下地獄!到了閻王爺那兒都是死鬼,分什么貴賤!”
趙昭從容撥開擋在幾人面前的車夫,打開籬笆,舉著自己的腰牌步步逼近:“何家大嫂,你看好了,我們是執(zhí)明府的女官,是替圣上辦事的人?!?p> “你們都是一伙兒的!”女人雙手緊握著菜刀,猶疑著后退又狠厲地劈斬著面前的空氣。
若非走投無路,何以叫一個農(nóng)婦人這般對待官差。她畢竟不是習武之人,趁著何大嫂慌亂的間隙,趙昭箭步?jīng)_上前一把奪下她的菜刀扔到一旁,鉗制著她進了茅屋。
陸非同摘下自己的腰牌遞給車夫:“黃勇,帶著這個去把里長給我找過來?!?p> 徐越卿跟著陸非同進入茅屋,眼前光線頓時暗下許多,環(huán)顧并不寬敞的小屋,只一床、一桌以及四條狹長的小條凳。
桌子大概也是自己家打的,四條腿并不一樣長,稍長的那邊正好陷在一角小小泥洼中,倒也這么用起來了。
趙昭自將何大嫂押進屋內(nèi)之后一直解釋自己一行三人來意,可奈何何大嫂只一味地哭,三人只等她偃旗息鼓之后再陳說。
三人之中唯有陸非同像是個溫和的讀書人,趙昭與徐越卿站在一旁見她溫和地將何大嫂安撫好,柔聲道:“不必大嫂說,我等也只大嫂一家這些時日過得并不容易。還請大嫂放心,我等是隸屬圣上執(zhí)明府之下的女官,有些事終究要有個說法?!?p> 何大嫂雖止住了哭聲卻還淚涔涔的:“你們真不是孫家的人?”
陸非同也不解釋,將趙昭的令牌摘下遞到她手中:“當真,憑這塊木符京中半數(shù)官員都不敢輕易對你如何,大嫂不妨驗一驗?!?p> 粗糲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撫著“執(zhí)明”二字,何大嫂并沒有說出自己不識字所以并不知道這上頭到底寫的是什么,可執(zhí)明府她還是知道的,傳聞中在里頭當值的不是夜叉就是羅剎,見她們?nèi)齻€只陸非同和藹些,其余兩個生得雖好卻一副兇神像,心中也有幾分相信,將木符歸還,怯怯問:“你們想要問的是何二和他媳婦的事兒?”
“何大嫂,何二、高氏與孫明鏡之間的來龍去脈,我等已然知曉。近日消息傳至我們尊首長孫大人耳中,吩咐我來問話,大嫂還告他孫明鏡嗎?”據(jù)陸非同所知,何二夫婦故去之后,何家老大也曾請人寫過訴狀呈遞與京兆尹,不過好似未被受理,“我們尊首得知你們一家遭逢如此磨難都未能得以伸張,亦是同你們一樣地抑郁難平。”
“大嫂,孽是孫明鏡做的,自然要叫他孫明鏡來償還。只要你們肯當這個苦主,我們長孫大人定然是幫到底。”
這些時日因老二家的事何大嫂一家的確吃了好些苦頭,那些人整日來自己家里鬧事,將鍋碗瓢盆打砸地破爛不堪,日子已沒辦法安穩(wěn)地過下去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干凈果斷也比在擔驚受怕中惶惶不安地慢慢宰殺要強。
何大嫂正下定決心,外頭又是一陣吵嚷,陸非同見她面色驟然慘白也知許是她口中一直來鬧事者。
未等陸非同吩咐,趙昭提著劍便出門去了,徐越卿也跟隨其后,未免陸大人為嘈雜聲所擾還貼心地關(guān)上了門。
陸非同抓住婦人不斷戰(zhàn)栗的手臂,穩(wěn)住她的心神,眼神定毅:“何大嫂,你當慢慢說,不急。”
七八個男子站在屋外,場院中不復方才干凈清爽的模樣,方才還晾曬著蘿卜的簸箕被揚在地上,干農(nóng)活的器具一應(yīng)都在地上亂散著。
鬧事之徒為首者便舉著火把站在場院當中叫囂要放火,見屋內(nèi)出來兩個瘦弱的女子樂呵呵地笑道:“何家是沒人了叫兩個黃毛丫頭來撐場面,快叫何大出來。收了錢就閉上嘴好好活一輩子,快些。”
“再說一遍你要作甚?”本在門邊的趙昭如離弦的箭矢般沖到那人面前,瞬間劍身脫鞘,帶著微微寒芒的刃直貼那人的脖頸。
“你,你敢!你知道我是給誰辦事兒的嗎?”
其后助陣的那些人見領(lǐng)頭之人被壓制勢要沖上來,徐越卿當即一腳挑起近旁的鐮刀握在手中,疾趨走到那些人面前,慘白凌厲猶如怨鬼的陰沉臉面倒將幾人嚇得連連后退。
趙昭笑道:“我還真不知道你是誰的人,你倒是說出來叫我聽聽。來,你說說,我瞧瞧到底是什么東西仗著家里的勢在外頭做老太爺。”
“說!你要是不說,我就先斷了你的胳膊再斷你的雙腿,你一時也死不掉,我有千百種折磨人的方式,不怕你不說實話?!?p> “你,你,你眼中還有王法嗎?”
“呦,還知道王法吶,你來瞧瞧這是王法嗎?”這人說話著實有些可笑,趙昭依著他掏出憑證來,“莫說砍斷你的手腳,就算是殺了你也不過是公事公辦。”
得知趙昭身份,那人方才那點擔憂又回到了肚子里,硬著脖子賠笑:“既是執(zhí)明府的大人那便好辦事了,大人,我們是承五少爺?shù)姆愿纴砹私Y(jié)此事的,不看僧面還需看佛面不是。大人看在我家侯爺?shù)拿嫔贤ㄈ谕ㄈ?,此事一了必有少不了大人的?!?p> 趙昭聽聞冷哼:“少不了本大人的?”
那人笑呵呵地點頭:“對,絕對少不了......”
不等他說完,趙昭一記窩心腳踹地他滾出丈許遠:“回去告訴你那沒臉皮的主子,他祖父、父親千辛萬苦從死人堆里掙來的功勛被他糟踐干凈了?!彼约簜€兒也是武將之子,自然曉得家中長輩出生入死才掙了這份家業(yè),對已故的孫家老侯爺以及現(xiàn)如今的孫侯敬畏、贊嘆之余也生出這許多不值來。
自知己方不敵,孫家家人也不過撂下幾句狠話便悻悻逃走了,黃勇與幾人擦肩而過,進來不解問道:“方才那些是誰,像是從這院里出去的,嘴里不干不凈的。”
“沒事兒。”趙昭冷冰冰地覷了眼葳葳蕤蕤跟在黃勇身后那有些年紀的瘦弱老者,走到門前提高些嗓音,問道,“大人,黃勇將人帶來了,是現(xiàn)在見還是叫他先等著?”在外人面前,趙昭端重許多,的確有些小大人的模樣。
“進?!?p> 里長已年過半百,身子有些瘦弱,不知是要見傳聞中的夜叉還是因太過繁重的農(nóng)桑事務(wù)而佝僂著脊背,惴惴不安地隨著幾人進屋,低著頭還未見到人,只瞧見一雙莊稼人不大常見的皂靴便急急跪下叩首:“草民拜見大人。”
半晌不見有人答聲,趙昭、徐越卿、黃勇三人面面相覷,黃勇小心地觀察著陸非同的臉色,對著另二人便是搖首不語,心中也有些不安。
這位陸大人可是個不大好相與的人,執(zhí)明府牢中關(guān)押著的犯人經(jīng)她審問的無一不后怕。他有時也從府中牢獄旁經(jīng)過,若是正值陸非同在里頭審問,牢中哭喊凄厲直教人猶如置身陰司地獄,比之面冷心硬的,陸非同這般面目慈藹如佛、心腸冷硬狠毒的才最可怕。
架子擺夠了、威也施足了,陸非同緩緩起身虛扶著里長起身:“老人家當真是折煞我了,快請起吧?!?p> 里長受寵若驚地擺手:“小人何德何能能勞煩老人,大人請坐,大人請坐?!?p> 陸非同并不與他多禮,安安然坐下,道:“今日本官來與方才那伙人同是為了一樁舊事,里長可還清楚?”
“清楚,清楚。”
“那也省的再兜兜繞繞,本官就直言了。何二家的被擄走時,你可在場?如實回答。”
里長那雙眼睛左右逡巡著,似不會陸非同語中之意,緊閉雙唇。
陸非同了然:“看來里長是年紀大了糊涂了,連性命攸關(guān)的事情都記得不大清晰了。”雖是笑可言語里透著一股子寒氣。
里長也并非耳聾眼瞎,不過是孫家給的銀子遮住了心、堵住了舌,只得閉口不言。
坐在一旁的何家大嫂撐著桌子起身,指著里長啐道:“趙三爺,你可還算得了人嗎?何二夫妻兩個沒去的時候,你央著他夫妻兩個幫你們一家做了多少,現(xiàn)如今,三爺你是半點舊情不顧,叫人寒心吶!孫家給的錢不干凈,你就昧著良心收下何二那兩口子的裹尸錢。這錢不叫你灼心、不叫你羞愧,當心他們兩口子從陰間上來帶你一起走!”
做了這么些年鄉(xiāng)里相鄰,里長自然清楚何二一家為人,夫妻兩個和羔羊似的溫和,可怪就該怪何二家的生得不似平常村婦一般粗俗可憎,那樣貌美又沒倚仗的女人被人強搶去了也只能怪命,怪不得旁人。
“何大家的,死后莫說生前事,他們命苦,難道我們這些活著的就該守著苦命過活一輩子?人死如燈滅,走了就是走了,還能叫他們從奈何橋上下來、再從墳里爬出來重活一趟?”
陸非同懶怠聽他這番言論,拍桌呵斥:“本官在問你話,你到底記不記得?”
里長“撲通”一聲跪得結(jié)實:“大人,那是平南侯孫家啊!”
“不必跪了,折我的壽,扶里長出去?!币巡聹y到結(jié)果如此的陸非同也不再與里長爭辯,有些疲憊地揮手叫黃勇將人帶走,“本官了解里長的顧慮,也不能強求,回去后莫要將此事說與旁人?!?p> “小人知道?!?p> 陸非同不欲向何大嫂解釋太多,只安慰她時機未到還需耐心等待,又吩咐黃勇替何家另尋住處,最好今日就搬離這地方,省得那孫侯府上的人再來鬧。
執(zhí)明府之下多有安排眼線的小宅院,黃勇也不做為難連聲應(yīng)下。商量一番,黃勇在此處等候何大嫂喚回在田間勞作的夫、子,另三人先回執(zhí)明府中再派人來接應(yīng)。
回去途中,趙昭暫代馬夫之職,她可是個耐不住寂寞的,非將簾子掀起與二人敘話,經(jīng)方才一事,她對徐越卿態(tài)度也有所緩和,時不時問詢徐越卿在山中之事,談到興時朗聲而笑,爽朗率直性情可見一斑。
三人至執(zhí)明府,陸非同先派人去何大家中,后一道去了長孫畏處稟明,長孫畏信陸非同自有定奪也不深究,只笑問趙昭:“你父親這次回京述職也是圣上體恤、叫他回京過個好年。你呢,年后還是隨你父親一同回關(guān)外?”
“大人也知我年后滿十八,是時候留在京中歷練歷練了,我那職缺是我爹特意向圣上討的恩典,圣上也為此設(shè)了個此前從沒有的名頭給我的,也不好叫旁人填上,”趙昭面上沒半些不好意思,笑著湊近長孫畏提條件,“不若將我安排在先生身邊護佑,也就不勞煩徐姑娘了?!?p> 她的心思長孫畏可是一清二楚,趙昭幼時便由家中做主定下了親事,如今二人都是正好的年紀,可她這些年隨父親駐扎塞外也養(yǎng)成了不肯受拘束的秉性,這歷練是假,想再拖延兩年、自在兩年才是真。
“這事兒我做不得主,你問非同她準不準?!?p> 不等趙昭詢問,陸非同當即否決:“尊首,您也替下官想想,她跟在身邊是替下官分憂還是替下官惹麻煩?”
長孫畏失笑:“你這做老師的心也太狠,她什么心思你還不清楚?左不過再拖上兩三年,等她再大些,兩邊家里也要催著她完婚的,你縱她些也無妨。”
“倒也不是縱不縱的,既來了便是要正經(jīng)當差的。”
“先生、尊首,我雖頑些卻也是知輕重的,即便不在先生身邊也要做些實事才好?!?p> 見師徒二人皆因口角有些不快,長孫畏忙將二人勸開:“此事再議,各自去吧。趙昭,現(xiàn)就有樁要緊的事情給你去辦,帶著卿卿去演武場那兒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