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六,正值尾牙節(jié),城中百姓一早燒過經(jīng)書及銀紙、祭祀過福德正神,晌午,平南侯孫諼帶親兵二十入城,一行皆負堅執(zhí)銳、跨高頭大馬,引得百姓在道路兩旁紛紛駐足。
為施恩德,圣上早安排禮官代為接應,禮官在外城城門遙見一隊甲兵從遠處踏塵而來,手持詔書頒布圣上旨意。孫諼在外城退下甲胄,換上常服,隨內侍官一道入內城。
孫諼生在西南、長在西南,成年之后除了回京述職、圣上召回鮮少回京。西南的冬日是不大愛刮風的,只陰綿綿地下著雨,雨下多了總叫人渾身不適,不像京城冬日里的風好似帶著鉤子發(fā)彎刀能生刮開人的皮肉那樣子地狠厲。
皇城之外尚可,可皇城之內的風一旦刮起來,綻開的不僅僅是皮肉。孫諼捏緊手中的兵符,隨著內侍一路去往圣上設宴的重云樓。
府中人通秉孫諼已入皇城之內,長孫畏亦可想今日圣上大擺宴席招待連日奔波的孫諼,其旁免不了太后以及連日在太后宮中“幽閉靜思”的孫明鏡,一場君臣之間的家宴還不知暗藏多少殺機。
“大人?!?p> 堆云一聲呼喚將坐在案幾旁失神的長孫畏瞬間清醒,她順勢伸手端起一旁的茶碗定定心神:“怎么了?”
“老大人昨日派人來,說是初二家中擺宴,請大人務必回去一趟?!倍言埔惶介L孫畏身邊茶盞,縱使屋子里擺著暖爐,這水卻早已涼透。
長孫畏不情不愿地“嗯”了聲便算應答,望了眼外頭天色,起身走到書案邊,在攏了攏袖子,鋪陳紙張,思索片刻,精琢筆墨畫了棵枯樹。
凌云左等右等,等不來長孫畏再添些東西,忍不住相問:“大人光畫著枯枝做什么?單這么光禿禿的叫人冷得慌?!?p> 長孫畏凝視著紙張上孤零零立著的枯木,似木蘭又似梅的枝條,就那么舒展著,沒有花朵也沒有花苞,就那么枯站著。
不等墨跡干了,長孫畏的手指順著這些枝條慢慢摸索,指尖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墨漬。
這樣的劣作是留不得的,長孫畏平和地卷起紙張,就著火爐燒了個精光,飛灰飄在房中,似清明燃燒冥鏹的燼煙。
近年節(jié),長孫畏更加繁忙,除卻公事外還需分出心神應付長孫家的諸人,心情難免煩躁,凌云也習以為常,開了窗戶通風,又叫小丫頭端來熱水為長孫畏凈手。
李籌總是挑著長孫畏休沐的日子出宮相會,今日也不例外,長孫畏堪堪換上出門的衣衫,他人便到了。
雪白的狐裘團著那張永遠含著幾分笑意的臉蛋,好似這張皮就是從他身上生長出來的。
李籌輕佻地撥開長孫畏身上與自己相似的裘皮,勾著她腰間的玉佩:“穿這一身難道不是見我?”
“我與你之間,赤誠相待,無需假面也無需皮毛?!遍L孫畏拍掉那不事生產(chǎn)的無瑕的手,低著頭,神情冷淡地越過他去。
凌云跟在長孫畏身后,經(jīng)過李籌身邊也只是皺眉搖頭,長孫畏與家中素有隔閡,老大人愛體面,初二必是要走一遭的。
李籌輕嘆一聲,轉身小跑著要跟上長孫畏,他堂堂太子,娶不了自己所愛之人,如今也只能在她跟前做個陪笑賣乖的裝癡作傻的呆瓜。
“太子,”長孫畏頓時停下腳步,硬著脖頸,遲遲不敢回顧一直跟在身后的李籌,語氣卻甚是溫和,“我要去見個人,別跟著我?!?p> 正如長孫畏所言,她與李籌之間無需那么面具、皮毛掩蓋住自己的本色,難以相守是他們自己做出的抉擇,比之情愛,他們的貪求是世人所不能理解更難以容忍,可對他們而言,則是未嘗不可,為了這驚世駭俗的“未嘗不可”,情愛算不得什么。
自然,能懂得的人自然不多,懂得之中的同道眾人少之又少。
長孫畏此去要見的便是曾經(jīng)的同道之人。
駐足老師平日里廝混的酒館門前,長孫畏抖落身上的寒氣,良久才敢推開有些破敗的木門。
酒香與人聲沖撞地長孫畏有些退卻,小二見長孫畏穿著當即飛身前來邀人進去,躬身陪笑:“外頭天可真冷啊,姑娘是打尖還是住店,不若先喝些熱的茶水?”
“我來找人?!遍L孫畏環(huán)顧一周,未見自己要尋的人,耳邊沖蕩著形形色色的人聲,不由提告些聲音。
“敢問姑娘要找誰?”
“張愚。”
小二聽聞,笑呵呵伸手一指酒館角落的一張桌子:“那兒,張大人常坐在那兒,今日也在?!?p> 長孫畏從袖中掏出碎銀,放入小二手中,徑直朝著他所指方向而去。
說是這張愚也是怪奇,整日在酒肆之中廝混,老是喝得爛醉,可總有顯貴來尋,值張愚高興時尚可交談幾句,若是不高興了,砸了酒杯、滿口謾罵也是有的。
還不知今日這位非富即貴的嬌嬌姑娘會如何呢,小二只管樂呵呵接過銀子,其他也不再多言。
小二所指的桌上不止有長孫畏要找的人,還有兩個她不認識的男子,三個各一手執(zhí)杯、一手劃拳,笑叫著近乎嘶吼地含著“五魁首啊六六六”。
長孫畏靜靜站在那處,看著那人愈加瘦弱的脊背、漸泛白的發(fā),心中悵然,忍著哽咽。
張愚依舊沒有發(fā)覺身后站著誰,旁邊兩個男子也以為是個看客,絲毫分不出心思去管她,只待張愚輸了,將酒杯抵到張愚嘴邊,直逼她喝下去:“這杯不喝,就別怪我親口渡給你了。”
張愚聽聞也是哈哈大笑,從男子手中奪下那杯酒,昂著腦袋一飲而盡,辛辣微寒的酒水一路冷到心里。
“哈哈哈哈!”張愚就以這樣的姿勢掙開眼睛,酒勁兒直沖腦門,雪白厚實的狐裘映入眼簾,嘴角的笑意也漸漸平復。
長孫畏那張美艷的面孔湊到張愚眼前,低垂著眼眸,躬身行禮,緩緩吐出二字,被周遭的聲音再次掩蓋。
張愚不用仔細辨別,也知道她在說什么,扶額直起身子,她不愿應答。
長孫畏再次鄭重行禮,錦袍華服與這酒肆格格不入,燈光映著廣袖散發(fā)出柔和的光澤。
“老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