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人的巫雖然并不是一個稱職的“奶媽”,但卻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擅長趨吉避兇的她竟然死在自己人手里,這個慘痛的事實猶如晴天霹靂,讓人倍受打擊。伍長弟弟是瘋了、中邪了還是被蠱惑?答案不得而知,但他們知曉自己處于連巫都躲不過去的大兇禍之中,本能反應(yīng)自然是跑,比之前躲避飛斧的時候更顯混亂。
族人作鳥獸散,族長茫然四顧。巫死了,她得償所愿,卻又事與愿違。人心易散難聚,她此時收拾不了這個爛攤子、組織不起來反攻,但無論如何她都得扭轉(zhuǎn)潰敗的頹勢。當(dāng)前能讓族人重新齊心合力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一起去救孩子們。在她振臂一呼之后,果然有族人響應(yīng)。當(dāng)其他人看著族長也沖向兩頭狼去救孩子的時候,又有人選擇跟上,再有人從眾。族長好歹將一部分族人擰成一股繩。
另一股繩是那舉著火把的七個女人先前自發(fā)形成的一道封鎖線。她們用力揮舞著火把,逼退兩頭狼,護住身后的孩子。至于別處落單的幾個孩子,她們顧不上了,誰讓他們不聽話,總愛亂跑來著?她們接連目睹兩頭狼逞兇,面無血色,心驚膽戰(zhàn),卻又一邊叮囑身后的孩子們閉上眼睛不要怕。
北人趕來救援后,或去接應(yīng)落單的孩子,或去加入封鎖線,或去試探倒下的人是否還有呼吸,或去給受傷的孩子處理傷口,或去安慰擔(dān)驚受怕的孩子們;有兩個女人抱起孩子去找巫,才發(fā)現(xiàn)巫已死,然后絕望地跌倒或昏倒;又有兩人出來把昏倒的人攬在懷中;還有兩個死了孩子的女人發(fā)了瘋地對兩頭狼窮追不舍。
重新聚合在一起的北人讓兩頭狼無從下嘴,開始兜圈子。那兩個女人始終追不上狼,于是愈發(fā)瘋狂,干脆化被動為主動,直取原地不動的姜名,完全不顧忌她腳下還有歸攏起來的武器。
北人能把剩下的孩子們保住就好不錯了,至于血親復(fù)仇,他們現(xiàn)在無力為繼,便沒有跟上她倆。族長倒是跟著跑了兩步,但見族人沒有跟上,便停了下來,又退了回去。她意識到族人必先修整一番,吃飽喝足之后她才好讓族人重新燃起斗志,再去復(fù)仇。就算她和狼跑得快又如何?在雪地上,她可不信追蹤不到她們。
姜名看見兩個女人來襲,便提著兩把斧子迎上去。她敬重這兩個為了給孩子報仇而不惜自己性命的女人,那就速戰(zhàn)速決,讓她們死得痛快。使足勁的一劈一砍之后,兩人倒下,姜名后背的傷口又裂開了一些。
至此,北人已死三十六人,其中有四人是被他們自己人殺死,折損三分之一的人手,這已超出姜名的預(yù)期。沒想到雙方都有些上頭,做得過火了。她沒細(xì)數(shù)自己到底解決了多少人,但得算清楚北人還剩多少。剩下的七十二人,對于孩子們來說還是太多了一些。不管如何,她都得按照原計劃,將北人引誘到陷阱那里,能坑死多少算多少。不過現(xiàn)在北人要撤回北岸,這不是她希望看到的。要是等敵人緩過勁來,再小心翼翼潛伏下來,伺機而動。而她這邊損失了四頭狼,人手又不夠,防不勝防。敵人一旦出手,必定會見血、要命。
但她不可能這個時候叫上孩子們?nèi)珕T出動來追殺北人,放棄地利、把實力完全暴露給敵人都不是什么明智的選擇,更何況她們這點人也沒法圍住敵人,肯定會有人跑掉,留下禍根;她也不可能讓兩頭狼將北人驅(qū)趕向南岸,兩頭狼的威懾力小了些,不可能攆著敵人跑;那么裝作昏倒?搞不好還把孩子們騙過來了。
北人族長其實也不想撤回北岸,但事情發(fā)展的趨勢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她現(xiàn)在只是順勢而為,得暫時順應(yīng)族人的心意來下令,這樣以后她說的什么話、下的什么命令族人都會聽從,不論吉兇。她也只能這樣自我安慰,她不僅是個母親,還是族長,所以不能像那兩個女人一樣去送死。
姜名將手中的斧子往前一丟,一把落在她和北人之間,另一把又落在她和前一把斧子之間,看起來是體力不支了。然后她焦急地召回兩頭狼,聲音還帶著顫音,并且轉(zhuǎn)身,將自己受傷的后背亮給敵人,舉步維艱地往回逃。然而,剛剛她還干脆利落地殺了他們兩個族人,轉(zhuǎn)眼間就虛弱到這個樣子,誰信啊?盡管如此,北人還是停止后撤,保持觀望,既小心翼翼,又心存僥幸。等姜名退走,他們才好收拾戰(zhàn)場。
可是當(dāng)他們看到姜名扭頭瞥了一眼他們,便不再裝模作樣,轉(zhuǎn)而去從他們族人的尸體上解下腰帶、扒下衣服來,去給狼收尸的時候,他們便不能再保持觀望,要么容忍,要么發(fā)狠,就只有這兩種選擇。一是因為族人的遺體受到侮辱,二是因為敵人要搶走他們的獵物,都是在啪啪打他們的臉。族長見族人憤憤不平,覺得人心可用,高喊:“她要奪走我們的獵物,可以嗎?”
“不可!”
“我們的人會白死嗎?”
“不會!”
“死者受辱,你們能忍嗎?”
“不能!”
在這三問三答之間,北人群情激憤。右翼二什長和“刀斧首”的兩個什長趕緊抽調(diào)人手。族長舉起權(quán)杖,高喊一聲:“殺!”族人響應(yīng):“殺!殺!殺!”殺聲震天,他們沒見有人過來支援那該死的女人,也沒見南岸那邊有人觀望,所以覺得自己又行了。不少人的潛力被激發(fā)出來,頹勢一掃而空,反倒多了一些可殺不可辱的彪悍氣勢。三個什分別完成重組,追殺過去,互成犄角之勢。還有人沒被選中,不甘心,想要跟上,但被族長攔住了,說是沒必要去那么多人。
姜名算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終于引誘了一批火大的北人追來,雖然不是全部北人,但知足吧,這好歹也是北人的有生力量。在冰上她不敢托大,便放棄把狼的尸體拖走,這樣還是能跑掉的。但她又怕北人把她趕跑后就不追了,那她就再激怒他們一下。她撿起一把刀,割掉附近兩個尸體的耳朵,扔給趕來會合的兩頭狼。沒左耳狼一躍而起,叼住一個耳朵,囫圇吞下;白狼則是毫不理會,這只會影響它的速度。她的這種行為無疑是火上澆油,讓北人恨不得把她扒皮抽筋。他們之間的距離逐漸被拉近,姜名便沒有時機去摧毀一些武器,只是順路撿起兩支短矛之后便不再耽擱,跟在兩頭狼后面,護他們周全。
而她和兩頭狼這么一跑,北人族長才有機會跑到小兒子的尸體旁邊,給他合上眼睛之后,再摟著他,沒有嚎啕大哭,而是哼唱起了催眠曲,就像是哄小時候的他入睡。族長越是這樣,親衛(wèi)越是心酸,她們曾見族長瘋狂地為大兒子和大女兒復(fù)仇,兇悍地手刃仇敵;也見過族長為難產(chǎn)而死的二女兒痛哭流涕,聲嘶力竭之后迅速蒼老;而現(xiàn)在,族長最后一個孩子也死了,而她卻像是個孤獨的猛獸安靜地舔舐自己的傷口。
在族長身后,收尸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將其余三十五具遺體排成一排,除了巫居中以外,對其他遺體的擺放順序不講究什么長幼尊卑;處理獵物的人將狼拖到一處,向撿武器回來的人要斧子,將四頭狼的頭顱砍下,放到族人遺體腳下,祭奠亡魂。他們再將狼開膛破肚,取出營養(yǎng)豐富的內(nèi)臟,讓孩子們趁溫乎吃掉。然后成人才聚在一起生吃狼肉,先填一下肚子再說,等上岸以后才能生火烤剩下的狼肉吃。稍遠(yuǎn)處的膽小鬼已經(jīng)壓完驚了,便厚著臉皮湊過去,伸手向主刀的族人討肉吃,被罵了一句“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保贿^還是有一塊肉啪的一聲甩到他臉上,他就笑納了。主刀的人將一只狼腿遞給親衛(wèi),再將剩下的狼肉裝到干癟的獸皮袋子里,給還在出生入死的那些人留著。
親衛(wèi)把狼腿給族長送去,族長擺擺手,示意自己不吃。族長站起來,望著追殺敵人的族人背影,看他們就快到對岸了,竟然還沒有追上。不過,她還是心懷期待。因為她看到南岸那邊有比較厚的積雪,敵人和狼肯定會受到遲滯,族人即將追上她們。其他人隨后也緊張地站了起來,連眼都不眨,不愿錯過血親復(fù)仇成功的那一瞬間??墒撬麄兛吹降膮s是將近有一半的人突然陷落到積雪里,不再冒頭。
姜名聽到身后傳來的慘叫聲和驚呼聲,心里一陣暗爽,在穿過積雪上岸后她才回望北人。之前追她的三十三人還剩十八人,其中落在后面的一什十一人完好無損;有五人在陷阱邊緣堪堪止步,心有余悸;還有離她最近的兩人是沿著她所走的路線前進,既然他倆這么聰明,這么勇猛精進,那就把最后兩個短矛“賞賜”給他們。這樣一來,北人已死三十八人,還有十五人生死不明。不過,姜名可不會在此逗留、觀察落入陷阱的十五人會不會有人生還,而是跟隨狼跑向山林。因為有兩人上前抽出族人身上的短矛,毅然決然地上岸,踩著腳印繼續(xù)追擊,要與她糾纏到底。
剩下的十四人一邊呼喚一邊把把腰帶解下,結(jié)成長繩,然后放到有人回應(yīng)的陷阱內(nèi)。等族長帶人趕來后,發(fā)現(xiàn)被救上來的幸存者只有四個,一人輕傷,兩人重傷,還有一人剛剛咽氣。死難者被削尖的竹子穿透,死狀慘不忍睹。重組的右翼第二什全部覆沒,“刀斧首”第一什已殘,一什長和二伍長追著姜名進入山林,消失不見,而且還沒有傳出來任何音信?!暗陡住倍查L是碩果僅存的什長了。族長憤怒地仰頭質(zhì)問:“你是要亡我族?”不知是在質(zhì)問上岸又上山的姜名,還是在質(zhì)問上天。
他們的部落原先有一百四十八人,三十二個會拖后腿的老弱病殘孕被留在原來的棲居地,一百一十六人踏上遷徙之路。一路上,他們不敢生病,不敢受傷,遇到其它部落就躲開,避免沖突;遇到野獸就嚴(yán)防死守,只是減員八人而已。誰能想到,今天就這么一會兒,他們就被一個人六頭狼拼殺到只剩五十六人,死氣沉沉,分崩離析在即。有人哭泣,也有人嘆氣;有人發(fā)怒,也有人麻木;有人問接下來該怎么辦,也有人埋怨當(dāng)時就不應(yīng)該追她們。
族長感覺自己的腸子都悔青了,雖然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她無法改變,但是她可以決定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她對族人說:“我們青鳥氏,只剩五十來人,就算這次認(rèn)栽,繼續(xù)南遷,以后也只有被人欺負(fù)的份。我們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是我的錯,是巫的錯,也是我小兒子的錯。但他倆都已經(jīng)死了,我在這里向你們說聲對不起。并且,我懲罰自己,從現(xiàn)在起,我就不再是族長了。”眾人一片嘩然。
她走到“刀斧首”二什長面前,把權(quán)杖交給他,再從親衛(wèi)那里取得一桿長矛和雙刀。禪讓族長之位是她現(xiàn)在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她不用再操心整個部落的生死存亡。而新族長上任需要立威,最有效的立威方式就是砍掉敵人頭顱,和她的目標(biāo)一致。
她將雙刀插在腰間,打了個肅靜的手勢,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就是個要為兒子報仇的母親,哪也不走了,就在這里和她死磕,我就不信她能不吃不喝不睡。誰愿意繼續(xù)報仇,那就跟我上岸。我在前探路,死便死了;誰想要放棄報仇,那就趕快回頭,回到祖地,或許還能活。”話一說完,她便上岸,頭也不回。她相信她身后一個人都不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