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時,溫府后院。
溫少爺本名溫如玉,是樞密院溫博候獨子,平日家教嚴明,只這段時間邊疆軍情告急,北方契丹時常犯邊,溫博候親自坐鎮(zhèn)樞密院推演軍情,調(diào)兵遣將,已經(jīng)有十幾日未回府上,今天難得皇帝開恩,準他回府休息。溫博候年近六十,溫如言卻不過二十四歲,溫老爺算是老來得子,不過這溫家畢竟三朝元老,底蘊深厚,溫老對兒子絕不寵愛。溫如玉三歲習武,無奈身體羸弱,揮不動溫家長槊,五歲時被溫老送入御書院,隨當朝宰相的得意門生高百曉讀書。
只是溫老一片苦心,哪知道御書院里卻偏是些紈绔子弟,親王幼子帶頭鬧事,那些官宦子弟便紛紛響應,學堂上有高侍郎管著尚且相安無事,放學后這群猴子猴孫捉弄太監(jiān)、調(diào)戲?qū)m女,調(diào)皮搗蛋的事可沒少干。
汴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煙花柳巷的事很快就能傳到朝堂之上,溫大少滿香閣外的風波自然被溫老爺盡皆聽去,平日在宮城內(nèi)無法無天,最不濟還有親王護著,可是在外面丟了溫家顏面,被朝上的人私下議論,溫老當然拉不下這老臉。戒尺噼里啪啦打在溫少爺手心上,驚的滿府下人不敢說話,至于那兩個幫少爺打架,哦不,挨打的兩位漢子,此時早已被府役掉在院里老槐樹上,抽的皮開肉綻。
溫如玉雙手赤紅,已經(jīng)腫到饅頭大小,溫老爺打累了,便悶聲坐在太師椅上喝茶,幾位下人小心伺候著,不敢多半句嘴。
“酥春河畔,好去處??!逆子,平日里教你勤勉尚學,虛而不躁,你到好,去那些地方還這般招搖,怎么著,要不要為父把上朝的大轎送你,你打著樞密院的旗號奉旨探春?。??”溫博候品了一口茶,順手又抄起戒尺。
“父......父親,兒知錯了,只是您有所不知,那破道士說,他說咱家......”溫少爺看見戒尺,咽了口唾沫,慌忙求饒。
“破道士?說什么了?”溫博候正色道。
“說我,不不不,說咱們溫家將有血光之災!”
“嗯?”溫博候聽完負手而立,眉頭皺起,關(guān)于那跛腳仙的事他倒早有耳聞,只是身在朝堂,這民間瑣事不過是聽故事般帶過了,只是司天監(jiān)那群神棍總是把這民間卜卦傳的玄幻了些。自從百年前,開國皇帝以殺止戰(zhàn),開亂世太平后,那來自昆侖山的靈虛道長便辭去司天監(jiān)丞職務(wù),云游四方去了,留下的這群半吊子佐官,一個比一個不中用。如今北方戰(zhàn)事一起,皇帝也曾命人去昆侖山尋得道之人出山,重掌司天監(jiān),勘測天機,輔以用兵。只是出巡之人至今未回,想是還未能見到真人。
溫博候自己雖不信這些天象鬼神之說,但主子尊道,便對那些坊間卜卦問仙之流多了幾分尊敬,聽到溫如玉這么說,不免有些好奇道:“那道士都說什么了?你且如實講來,不得有半句欺瞞謊騙?!?p> “是,父親大人?!睖厝缬癞吘褂行┎湃A,記憶力出眾,便將狄昊陽那日所言一一陳述:“四象起,乾坤變,五府湮,溫氏哀。茍全性命于亂世,散盡家財乞于街。”溫如玉念完又道:“這是另一個瘋道士予我講的,他說是還人恩情,免費贈我一卦。我見那兩個道士頗有惺惺相惜之意,說完就去旁邊鼎宴樓飲酒去了,只是不知孩兒是否著了那兩人的道兒......”
“還有一個道士?這都城什么時候成了道觀了?”溫博候捻了捻胡須:“那兩個道人今在何處?”
“回父親的話,跛腳的道士常在酥春河畔游蕩卜卦,至于那瘋道人,我也是第一次見,似已不知去向?!睖厣俟Ь创鸬?。
次日午時,溫如玉被溫老爺五花大綁置于馬上,一路押到春河橋上,溫少爺自是一臉委屈可哪里敢掙扎反抗?酥春河巷子卻不似晚間那般熱鬧,還沒到那消遣娛樂的時間,但往來推車擔袋兒的小販也有不少人駐足圍觀,這景象倒是把剛要睡著的跛腳仙驚著了,這不明擺著是朝自己來的么。
一番寒暄客套,溫博候向跛腳仙說明來意,這套“負荊請罪”的誠意自不必說,跛腳仙閑散慣了,哪受得了這般大禮?只叫人趕緊放了溫公子,溫老爺這才給溫如玉松了綁。博候道出那幾句卜卦之話,向跛腳仙求解,跛腳仙聽完只是笑說:“這卦不是我卜的,解鈴還須系鈴人?!?p> 溫博候聽完心知有戲,便繼續(xù)追問那“瘋道人”的下落,跛腳仙指了指對岸鼎香樓,笑說:“昨夜那聾道人還在那里住下,今早便走了,大人若要尋他,我倒是可以幫大人算一算他現(xiàn)在何處,只是這一卦貴的很喲......”
“若不是帝王尊道,這天子腳下哪容得下這么多誆騙錢財?shù)牡朗?.....”溫博候心里這般腹誹,臉上卻堆滿笑意,司天監(jiān)缺個大能之人掌權(quán),皇帝又因北方戰(zhàn)事求賢若渴,若能舉薦此人或是他們口中那位瘋道人進宮議事,皇上自然能再護溫家一程。想到這里,溫博候直接吩咐道:“如嚴,把你那銀票拿過來,自己犯的錯,自己擔著!”
溫少聽完畢恭畢敬從懷里摸出一把銀票,哪還有昨日那番紈绔模樣。跛腳仙將銀票數(shù)了數(shù),竟有千量之多,只嘆這汴京尚有乞丐不識溫飽,朝中卻大把余糧養(yǎng)卻閑人。
跛腳仙數(shù)罷,將銀票留下一張,約摸百兩,其余盡皆退回,嘆息道:“這卦錢,非是為我所求,乃是為平大人家中禍事所求啊!”說完,跛腳仙指了指對岸小巷里,“說來可笑,大人久于朝堂,怕是疏忽了人間疾苦,這里一街之隔,此處富麗堂皇,對面卻臭氣熏天,人道是酥街柳巷金銀如水,哪知道商販走卒穿流于市大都窮苦人家,我看那邊行乞之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大人不如把這銀兩換成米面衣物,供他們幾年生計如何?”
“就按大師說的辦!”這溫博候倒是個敢作敢當之人,聽道士說完,竟沒半點猶豫,直接差人去換衣物糧食了。
跛腳仙笑道:“大人好魄力,所謂散盡家財乞于街。這只是個開始,以后若大人落難,少不了對岸那幫行乞之人照料?!?p> “這......”溫博候臉上一時有些難看,畢竟堂堂二品大員,軍權(quán)在握,在怎么說也不能跟乞丐相提并論。只是當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也不好發(fā)作。
“大人莫急,收人錢財與人消災,小道這就算一算那聾道人去處?!闭f罷,跛腳仙屏氣凝神,雙目緊閉,隨手將一枚符紙點燃,紙灰飄過,跛腳仙細細看著那灰燼所成樣貌,笑道:“大人好福氣,聾道人尚未走遠,此處往南十里,洛鉑古巷一間塵緣客棧,大人自去尋他便是?!?p> 溫博候謝過跛腳仙,帶著溫少爺與家丁快步離去??粗麄兿г谙锟?,跛腳仙悠然嘆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聾道友這次怕是要真聾咯......”
洛鉑古巷,塵緣客棧。
狄昊陽靜靜的看著坐在身前的溫博候,還有他恭敬置于桌上的那一千量銀票,兀自皺起了眉頭。
“上師,不知還有什么難言之隱,不妨直講當面,本官能做到的定不推脫?!睖夭┖蜓凵裾鎿?,言辭懇切。
“不必,大人既然能找到這里,想必那兇卦已解去七分,余下三分便是我讓你去做,你怕也不肯,方聽你說那跛道人已經(jīng)收過大人銀兩。罷了,只當那是他替我的便好。我等信命之人,深知天機不可泄露,有些話不便明說,今日且?guī)痛笕四饬四秦韵罅T?!钡谊魂栒f罷,隨手取了文房四寶,將那俚語寫在紙上——四象起,乾坤變,五府湮,溫氏哀。茍全性命于亂世,散盡家財乞于街。
“四象與乾坤,我不敢明示,五府乃周、化、安、韋、溫。我雖初至汴京,卻也聽得民間所傳不虛,通議大夫、中書舍人、太常卿、宗正卿以及你樞密院,堪比朝廷之五臟,四家落難,雖不至動國之根基,但矛頭已經(jīng)直指你樞密院與中書門,你們東西二府是當今天子的左膀右臂,若有閃失,天下恐陷入動蕩之中。只是.......”狄昊陽沉吟著。
“只是什么?上師不妨直說?!睖夭┖蛎碱^一緊,但很快恢復常態(tài)。
“也罷,我等草民不敢妄議朝政,單只從這卦象看,大人若要保全姓名,唯有沿街乞討一途可行,乞過七七四十九天,禍去福來!”狄昊陽淡淡說道。
“那怎么行?如今北方契丹扣邊,都城中又人心動蕩,非我放不下這身家,只是此時去行這趨吉避兇之事,只怕軍心不穩(wěn),朝中混亂??!”溫博候正色道。
“溫大人剛說什么?”狄昊陽解卦后突然趕到頭暈目明,竟一時沒聽見溫博候說話。
“我說我若臨陣退縮,怕是軍心不穩(wěn),朝廷動蕩,怕宰相大人孤掌難鳴?。 睖夭┖驈陀终f了一遍。
“這......”狄昊陽剛要說什么,耳鳴之感再次襲來,只好就地盤膝而坐,氣守丹田,緩了好一陣才輕吐了一口濁氣,“大人,草民該說的已然說過,去與不去還請您自行定奪吧,我這里偶感不適,需要休息,能否......”
溫博候見狀也頗為驚訝,心中只道這修道之人怎地如此弱不禁風,只是突然想到皇帝尋道之事,連忙講到:“勞煩上師了,只是有件事事關(guān)圣上,還需與上師從長計議,今日既不便說,上師可否與我一個去處,方便下次登門求教。”
“十日內(nèi)我不會離開這客棧,十日之后若無變故,只待有緣時你我自會相見。”狄昊陽說罷拱了拱手,請離了溫博候,復盤膝坐地,自行調(diào)息著。
“我學的又不是七星問天,師傅沒教過我,你問我何用?何況你只學這六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不然你現(xiàn)在便是真聾人了?!钡谊魂栂肫鹱蛉诊嬀颇酋说朗繉ψ约核f之話,兀自苦笑,心里思咄著莫非這溫家之事也與那“四象”、“雙鬼”有關(guān)?若真有關(guān),這事自己還得繼續(xù)追查下去......
此時的酥春河畔,臨街那“清風巷”中,狄婉辭正隨著霍青書布施粥飯,鬼鏡門自立派以來,行俠仗義、劫富濟貧,云臺山之下的百姓沒少受他們恩惠,這自是大長老狄昊陽囑咐過的。他常說當年先祖殺伐決斷,煞氣沖天,之后家道中落也算是場報應。如今鬼鏡門受命于天,行走江湖,免不了血債連連。布施之事雖小,但日積月累定有補陰德,遂門下之人皆帶青銅面具廝殺于江湖,卸下面具無不是與人為善的老好人。
清風巷便是那城中乞丐聚集之地,領(lǐng)頭的叫花子被人喚做“啞姑”。這女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但腰中布袋卻有六個之多,江湖盛傳丐幫勢大,長老以布袋為記號,布袋越多則資歷越高,管轄范圍及手下幫眾也越多。當年有扶桑劍士闖進汴京城,以“切磋”之名連敗五大高手,不可一世之時卻被丐幫長老“風伯”一棒打下擂臺,那時的風長老便腰系七袋,也是那一戰(zhàn)后,丐幫之名威震汴京。
威名是把雙刃劍,丐幫雖大,但幫規(guī)嚴明,不是所有乞丐都能進丐幫的。只是丐幫中人行乞時與街邊乞丐并無兩樣,于是不少雞鳴狗盜之徒,殺人越獄之流也堪堪披上破布爛衫,裝成了丐幫中人。就如今天這啞姑,不過二十歲模樣,誰也分不清她那“六袋”是真是假。
霍青書和狄婉辭倒并不在意,均是布施,施舍的也都是那無依無靠,急需吃飽穿暖之人。是不是丐幫又如何,霍青書帶著幾個喬裝打扮過的弟子熟練的給叫花子們分發(fā)白粥,狄婉辭則在一旁跟幾個小乞丐嘮起了家常。霍青書看著掌門無奈的搖了搖頭,也難怪,誰不知道丐幫消息靈通,掌門是太想查出前些天偽裝鬼鏡門連連制造滅門慘案的兇手了......
“真是見了鬼了!怎么送飯這營生都有人搶?”一聲尖叫吸引了眾人目光,發(fā)聲之人正是才挨完溫老爺子毒打的溫大少,去塵緣客棧時,溫老爺怕這小子給狄昊陽添堵,硬是讓他在客棧門外候了半個時辰,出門后溫老爺就讓他親自督送米面衣物,按跛道人要求送去清風巷。
狄婉辭與霍青書微微皺眉,看著溫少爺信步走來,后面馬車上載著兩口大鍋,里面芳香四溢,飯菜俱全,另外一輛車上還裝著不少新做的棉衣。在霍青書布施的攤子前排隊的乞丐聞到香氣,呼啦一下擠亂了隊伍,紛紛涌向溫少爺?shù)鸟R車。
“啪!”沖在前面的乞丐結(jié)結(jié)實實的挨了一石子,直接癱倒在地上。眾乞丐這才想起安靜的坐在路邊石頭上的“啞姑。”
啞姑翹著二郎腿,一手上下掂量著石頭,一手持綠色竹杖輕敲鞋底??幢娙嘶仡^,她平靜的指了指霍青書的粥攤兒,意思簡單明了——回去,不然接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