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大半夜,天將拂曉,少沖找了一間旅店暫作休息。這一覺直睡到午后,起床吃了午膳,往街頭逛去。
忽聽街頭有孩童吵鬧聲,仿佛有空空兒在說話,過去一看,空空兒果在其間,見他與一個稚童爭一串糧葫蘆吃,以“剪刀錘子布”論輸贏。哪知空空兒連發(fā)三下都是輸了,惱得他搶了糧葫蘆便走。那小童百般不饒,罵他“老東西”、“老不死”,空空兒洋洋得意的道:“我死不了當然‘老不死’啦!”轉(zhuǎn)頭瞧見少沖正對他而笑,頓時難為情的把糧葫蘆藏到身后,道:“我一個人不好玩,你小子來得正好?!?p> 兩人到店中吃飯,少沖問道:“各仙人都到齊了?”空空兒道:“蕭遙讓小老兒聯(lián)絡(luò)各位仙人,有我出馬,自然馬到成功,你猜我用什么法子?”少沖道:“前輩的手筆自然與眾不同,卓爾不凡?!笨湛諆旱溃骸拔颐康揭惶?,都貼上‘活死人,死不了在泰安等你’十一個字的告示,我一向叫他們‘活死人’,他們見了定能明白。泰安城中還有我的標記,指明在這兒會合。有分教,‘徐鴻儒命喪鬼門關(guān),九仙人齊聚泰安城’,嘿嘿,有好戲看了?!?p> 少沖又問起靈兒的近況??湛諆毫⒓闯蠲季o鎖,道:“我教神醫(yī)包駝背都死了,誰還能為靈兒治病,我看還是去求徐三兒?!鄙贈_道:“前輩千萬別去,靈兒毒癮加深,就更難戒了?!笨湛諆旱溃骸澳蔷椭挥猩下勏銓m,求圣教主大發(fā)善心,發(fā)下解藥。小中兄弟,你可要陪靈兒一起去哈?!鄙贈_道:“我乃教外人士,可以隨便去聞香宮么?”空空兒抓耳撓腮的道:“這個,蕭先生叫我一定把你請到,說是本教有難,咱們要回宮救急,可能非常時期,至于教內(nèi)教外也管不了那么多吧?!?p> 兩人吃過飯來到寓所處,此時靈兒尚在睡覺。少沖見她雙目低陷,消瘦了不少,大為疼惜,心想:“因癮廢食,飲食不進,不瘦才怪。莫若從開胃健脾入手,膳食調(diào)理,或許能讓她身子康健起來?!碑斚屡c空空兒說了此想法,空空大覺有理,立即上街買去開胃良藥,少沖又做些靈兒平常愛吃的飯菜。
靈兒醒來精神委靡,對少沖直如不識,空空兒端來的藥她說什么也不吃,倒是飯菜較平日多進了一些。吃過飯又倒頭睡去。兩人都是搖頭,心想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以后或能找到好的法子。
靈兒睡夢中猶在說道:“瓜仔,你不走了么?……我好高興好高興,我倆拜堂成了親,我是你的老婆,不許你見蓮花姐姐……”少沖明知她說的是夢語,仍是不免吃驚,難為情的看了一下空空兒,退出房來,心想:“莫非靈兒對我動了男女之情?小丫頭春情萌動也是有的,不過她還小,對我多半是小妹妹對大哥哥的依戀之情,長大了她自然就明白了?!庇窒耄骸八捴刑岬降摹徎ń憬恪遣皇前咨徎??當日從九龍園救出她時,曾見我與白蓮花神態(tài)親昵,莫非當時就在了意?”
待少沖再進去時,靈兒已醒了來,見了他道:“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鄙贈_道:“你說什么胡說?等你大好了,我?guī)闳ビ魏?,什么濟南大明湖,杭州西湖,揚州瘦西湖,紹興小鏡湖,咱們都游個遍。你回了華山,我便常來看你,給你解悶,只盼你大師兄不要攆我?!膘`兒道:“不會的,我大師兄脾氣可好啦,只是后來沒了白姐姐,就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要攆你,我第一個跟他急?”
空空兒道:“我的丁丁當當自然跟著我,不回那個華山?!膘`兒小嘴一嘟,道:“我也不跟你。瓜仔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笨湛諆旱溃骸昂煤?,瓜仔去哪兒,我也去哪兒?!膘`兒奇道:“咦,你怎么學我說話?”空空兒道:“我也跟著你的瓜仔哥哥?!膘`兒道:“不行不行,我和傻蛋行走江湖,后面多一個老小孩,像什么樣子?”空空兒道:“我遠遠的跟著還不行么?”
少沖見空空兒前輩一副似小孩子受了委屈的模樣,心想:“老前輩如此疼愛孫女,我就不用擔心靈兒沒人照顧了?!?p> 左右無事,到街上亂轉(zhuǎn),找尋聚會的仙人。泰安城地處泰山腳下,泰山乃五岳之首,雄峻巍峨,被視為天地之極,孔子有“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贊,帝王英雄喜登此山,雄視天下,各處來朝山的游客也來看熱鬧,以致小小泰安城商鋪鱗次櫛比,甚是繁榮??湛諆哼@兒瞧瞧,那兒看看,歡欣間已把靈兒的處境拋諸腦后。
來到一處,只見街邊一個擺攤的老江湖吆喝得正厲害:“又來呀,跌打損傷樣樣包治,不好不收錢啦?!薄坝胁≈尾?,無病健身,‘天王補心丸’,少林和尚隨身必備之良藥,數(shù)量不多,欲購從速呀?!蹦侨艘鹿阱邋?,渾身污穢不堪,攤上亂堆著骷髏頭、穿山甲種種藥材。
此時正有一個老婦走上前去道:“你的狗皮膏藥不靈,你看我老婆子腰還痛呢,還錢還錢!”那人陪笑道:“我給你換個方兒,你隔幾天再來,沒好陪你雙倍的價錢?!崩蠇D便依了他。那人點燃酒精燈,拿來一個細頸的陶罐,道:“你把衣服脫了?!崩蠇D一聽,羞得面紅耳赤,大罵道:“呸!臭不要臉的,想占老娘便宜,老娘不治了?!睌[腰扭臀,臭罵而去。那人呵呵一笑,不以為意,又吆喝開道:“正宗滇南虎骨,專治骨斷筋折,貨真價實,如假包換,老少皆宜……”
空空兒笑著上前,道:“狗皮道人,你這些狗皮膏藥還沒賣出???”原來這人是九仙中的狗皮道人,化作走方郎中傳教布道,混跡市井,人皆不知。少沖識得他正是昨晚飯店出現(xiàn)的邋遢道人。
狗皮道人先才與少沖拱手為揖,道:“原來兄臺與空空兒是老相識,幸會幸會!昨夜多虧少俠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謝,他日若用得著小道,定效犬馬之勞?!鄙贈_也客氣了一番。狗皮道人才笑呵呵對空空兒道:“這是小道吃飯的家伙,哪舍得賣出去啊??湛諆豪闲质窃介L越小,快要做俺們的弟弟了?!碑斚掳阉幉难b入褡褳,和空空兒走在一起,兩人久別重逢,問長問短,把少沖涼在一邊??湛諆河謫柕溃骸翱梢姷侥瞧邆€活死了么?”狗皮道人道:“你聽,那不是叔孫老匹夫的聲音么?你又有糖果吃啦?!?p> 只見前面圍著一圈人,喧鬧聲中有一個老者的聲音道:“來呀來呀,好吃的江州米花糖喲。”喜得空空兒一頭鉆入人群。圈子中有個麻衣老者正雙手變著戲法,黑布包入一個鳥蛋,打開來變成一只金絲雀,空手向空中一抓,張開手心卻有一枚銅錢,如此等等。旁邊一個小猴子擠眉弄眼,又是作揖,又是舞蹈,甚是有趣。圍觀眾人看得有勁,連連喝采,餓了便買他貨擔里的糖果點心吃??吹门d高采烈,吃得也津津有味??湛諆憾嗄瓴灰娯洆痰膽蚍?,見又有了幾個新鮮的,不覺看入了迷,一邊鼓掌,一邊拿米花糖便吃。
貨擔翁“貨擔翁”拉住他道:“兩文錢!”空空兒叫道:“都老朋友了,還要什么錢?”空空兒道:“親兄弟明算賬,小本生意,概不賒欠?!惫菲さ廊巳舆^兩文錢,笑道:“空空兒身上一向不帶錢,到處吃白食,老匹夫你又不是不知道?”
貨擔翁收拾起貨擔,與三人做成一處。圍觀的還嚷著看戲法,貨擔翁埋怨道:“徐鴻儒這廝害得老夫連生意也做不成?!庇值溃骸暗独系芘c老夫一同前來,咱們這就去找他?!笨湛諆籂恐『镒?,道:“小靈兒,好久沒跟你玩啦,你想我不想?”少沖聽了一皺眉,這猴兒的名字與祝姑娘的音近,聽著甚感別扭。
眾人來到一處,只聽有人吆喝道:“買刀買刀,鶴頂紅淬過的好刀,見血封喉,百試不爽,飛刀擲人,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快來買啊,……”他手上、肩上、背上掛滿了二三十把各式各樣的刀,攤前卻無一人光顧,過往之人一聽什么“見血封喉”,“取人首級”,無不駭然驚走。
好歹有個人走得近了,賣刀人一把揪住他,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道:“兄弟,你要買刀?你真是有眼力,這一把鬼頭刀,實乃刀中之極品?!蹦侨说溃骸拔屹I刀干什么?”賣刀人道:“殺人唄,還能干什么?”那人嚇得一退到地,連滾帶爬逃開。賣刀人叫道:“唉,回來,此刀殺人如切豆腐,一把只收十兩銀子,另送一把柳葉刀……”那人早已逃得沒影,他兀自叫嚷不休。
這時走過來一彪形大漢,問道:“你這刀怎么賣?我來一把?!辟u刀人道:“三吊銅錢,不多不少?!蹦菨h子道:“你這刀是殺人的,不知被殺之人痛不痛?”賣刀人道:“那還不簡單,我給你一刀,你不就知道了么?”那漢子一瞪眼,扔下刀走了。狗皮道人上前笑道:“刀兄,哪有你這么做生意的?再想買的客人也被你嚇走了?!痹瓉碣u刀人也是九仙人之一,姓刀名夢飛,正是昨日見過的那店家。
刀夢飛笑道:“咱們彼此彼此,你那點伎倆我不是不知道,今日騙了這個,明日換了地兒騙那個?!惫菲さ廊说溃骸拔覂蓚€都不如叔孫老匹夫會賺錢,牽個猴兒舞蹈,變兩個戲法,貨就賣出去啦。”刀夢飛道:“不如你我合伙,你扮猴耍,逗人來買我刀。得了錢你我三七分?!惫菲さ廊诵αR道:“我就那么像猴么?我看你皮子太緊,太揍啊?!?p> 幾人有說有笑,眼看天要黑將下來,找了間客棧住下??湛諆阂榱松贈_,道他是蕭遙身邊的人,刀夢飛、狗皮道人得到搭救,自然感恩戴德,便當他是自己人,言談頗無顧忌。五人在外間用飯,這時店門一閃,進來一個女子。那女子約摸三十上下,卻是打扮妖嬈,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一股脂粉氣隨著她向眾人鼻中撲來。正是昨晚飯店中出現(xiàn)過的那名少婦。店中的食客都向她看去,只見她勾上一個食客肩頭,嗲聲媚氣的道:“哎喲我的情哥哥,多日不見,你又長俊了?!蹦鞘晨捅凰械萌饴楣撬?,笑道:“我的美人兒,哪陣香風把你吹來了?”那女子一屁股坐在他懷里,酌了杯酒端給他,道:“我的好哥哥,今晚要不要我陪你呀?”那食客連連點頭,道:“陪,陪。”那女子道:“不過姑奶奶有個規(guī)矩,你知不知道?”
店里有人已討厭起二人來,叫道:“騷婆娘,做生意到別處去,這里是正經(jīng)吃飯的地方?!蹦桥勇犃瞬灰詾橐?,笑著道:“溫飽思淫欲,吃飽了飯正好玩一玩。情哥哥,你說是不是???”那食客道:“是,是,我有的是錢,沒有的是狐臭?!蹦桥拥溃骸肮媚棠涛也皇斟X,只要哥哥右手這根大拇指?!闭f著將他那大拇指拿到嘴邊輕輕吹氣,顯得十分喜愛。那食客卻驚得差些坐塌了椅子,慌神道:“美人兒,你開什么玩笑?沒了大拇指,我怎么拿筷子呀?”那女子道:“看你也是個富家公子,不能吃飯,可以叫人喂啊。我知道你緊張什么,你怕握不了劍,是么?”那食客越看越不對勁,料她是成心找岔兒,嚇得心驚膽顫,往腰中一摸,便欲拔劍。哪知竟是拔不出來。再看那把犀牛皮鑲飾的劍鞘當中捏成一團,卡住了劍身,鞘上那顆貓眼寶石也不見了,知是她做的手腳,驚駭之下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道:“情哥哥,沒想到這劍外表華麗,卻是個繡花枕頭經(jīng)不起一摸。你別發(fā)火嘛,今夜我倆還要效于飛之樂,演那高唐故事呢?!彼f的是劍,卻也在說富家公子。那富家公子嚇得倒退數(shù)步,從店門匆匆而去。只苦了店家未收飯錢,叫也不應(yīng)。
狗皮道人拍桌叫道:“我的美人兒,你還是陪小道吧,小道為了你,這根大拇指也不要了?!蹦桥幼呱蟻磔p嗔道:“呸,我才不陪你這又臟又丑的猴道,要陪也陪這位少年郎?!闭f著話貼上少沖身子,伸手在他臉上掐了一下。少沖把她推開,正色道:“大姐,你可是看錯人了?!钡秹麸w道:“煙花娘子,你死了這份吧,小兄弟早有了意中人啦?!睙熁镒拥溃骸鞍褑?,不知者無罪,小女子向公子道歉啦?!闭f罷襝衽為禮。
少沖也知刀夢飛為打圓場隨口亂說,但想到自己心中確已有了白蓮花,不禁臉上一紅。又想:真機子曾說張真人閉關(guān)修煉時被突然到來的煙花娘子害得走火入魔,眼前女子也叫煙花娘子,莫非便是她?此時想來,多半是煙花娘子假作傅師太的聲音詠唱昔日師太與真人酬和的詩,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張真人心神激蕩之下走火入魔,以至四肢盡廢,神智不清。
貨擔翁道:“煙花娘子,你見到‘牛皮大王’歐陽千鐘了么?老夫與要他比酒呢?!闭f至此,忽聽店門外有人叫道:“叔叔伯伯,討口酒喝?!币粋€大胖子懷抱一口大缸,站在門邊。店伴上去推開他道:“打烊了,別處去吧?!蹦侨司估@過店伴的阻擋,闖進門來,直奔柜臺邊,把缸放在臺上,拉住掌柜的道:“只要一碗酒,掌柜的行行好,恭祝你福祿壽喜財,兒孫滿堂,萬事大吉,順心如意,財源滾滾,生意亨通,人肥馬壯,雞犬不寧,大福大貴,大搖大擺……”他說了一大堆祝福話,卻夾雜一兩句不吉之言,直說得掌柜的昏頭轉(zhuǎn)向,哪里聽得出來。掌柜的拿海碗舀了滿滿一碗酒,倒進那口大缸里,道:“好啦,你去吧?!迸肿映桌锟戳丝?,急道:“你怎么騙我?缸里什么也沒有?”掌柜的大奇,向缸里瞧去,果然是涓滴也無,暗自納悶不已。當著眾食客也不好隨便打發(fā)了這討酒之人,只好又舀了一碗。哪知胖子仍道:“你好吝啊,一碗酒也舍不得施舍,莫非你這酒是假酒,明明進了缸卻又沒了,不依不依?!闭乒竦呢W圆恍?,戴了老光眼鏡,拿雞毛撣子進缸里探了探,果是空蕩蕩的。他大是生氣,叫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這個邪?!北鹨淮髩瘎倖⒔训木?,開了封,全都倒入缸中,看看缸中有了半缸,這才舒了口氣。
胖子抱上缸要走,似覺甚輕,伸脖子一看,缸中仍是空空如也,又不依不饒道:“你騙人,根本就沒酒?!闭乒竦挠X得不可思議,把那胖子瞧了半天,心想:“這人學過白蓮教的法術(shù),我可得罪不起?!碑敿从值沽艘粔?,跪地磕頭道:“爺兒饒了我吧,我小本買賣,上有老娘,下有妻小,你老行行好,恭祝你福祿壽喜財……”那胖子忙止住他的話頭,笑道:“好好,你倒反過來向我討酒。你這吉言我可承受不起?!眴问制酵芯聘?,朝眾仙人這邊而來。
煙花娘子道:“牛皮的這些許道行,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痹瓉磉@胖子是九仙人之一的“牛皮大王”歐陽千鐘。歐陽千鐘笑道:“煙花跟我睡過覺,當然知道我身上的寶貝?!痹谧谋娛晨鸵宦?,都投來又是驚異又是艷羨的目光。煙花娘子道:“有什么奇怪的,我跟成千個男人睡過覺,難道他不是男人么?”狗皮道人道:“煙花妹子好不顧朋友一場,一碗水沒端平?!睙熁镒有Φ溃骸澳慵热贿@么喜歡姑奶奶,姑奶奶今夜就讓你嘗個腥?!鄙贈_越聽越不是覺不雅,轉(zhuǎn)過了臉去。飛夢飛道:“你二人一見面就沒正經(jīng)話。對了,牛皮兄到底有何寶貝,拿出來瞧瞧。大伙兒都是老朋友了,還藏什么私?”
歐陽千鐘道:“今日要與叔孫老匹夫爭這酒神之號,你就是不說,我也拿出來,免得老匹夫輸了不服?!闭f罷解開上衣,就見他腰上纏了個大水袋。歐陽千鐘取下水袋,將袋中酒全都倒入缸中。刀夢飛拍掌叫道:“我明白啦,原來缸底有個活塞,酒一進去,都漏入了水袋中。老兄牛皮會吹,手底下倒真有兩下,連我都瞞過了?!逼鋵嵥偈侄沃咴趫鲋T人都沒瞧出來,煙花娘子也是以前聽他說起過。
歐陽千鐘把水袋扔到一旁,穿好外衣,拿過海碗在缸中舀了一大碗,道:“老匹夫,咱們來比酒?!碑斚纫豢诤雀?。貨擔翁拍桌叫好,跟他對喝起來。兩人你一碗我一碗,四十大碗下去,貨擔翁就有些撐不住了。歐陽千鐘笑道:“如何,老匹夫?該認輸了吧?”貨擔翁道:“不依不依,你沒來之時,老夫已喝了十大碗,你當補回去?!逼鋵嵥攘俗疃嗖贿^三碗,故意夸大,給他出難題。哪知歐陽千鐘二話不說,連舀十大碗咕咕吞下,道:“這里這么多人俱為見證,老家伙還賴不成?”
貨擔翁見了,自愧弗如,道:“這‘酒神’之號便給了你吧?!睔W陽千鐘哈哈一笑,道:“本來就是我的,說什么給不給?”這時小靈兒跳上桌來,向歐陽千鐘撲去,咬在他身上不放。歐陽千鐘駭?shù)溃骸笆鍖O老匹夫,你不服氣,縱容這猴兒咬人呢?!彼撼吨?,歐陽千鐘的外衣被小靈兒拉扯,露出身上還有一個水袋,此時為酒脹滿。貨擔翁立時明白,笑道:“原來又是你的把戲。老夫我也是變戲法的,也被你蒙了,若不是小靈兒,險些被你奪走‘酒神’之號?!睔W陽千鐘苦笑道:“‘酒神’之號還是原封奉還?!?p> 原來歐陽千鐘多備了一個水袋,藏在桌下,趁穿衣之時纏在腰間,喝酒時又是大笑,又是海闊天空的胡吹一氣,眾人也沒怎么在意他是否假喝。那小靈兒剛從房中脫開鎖鏈逃出來,聞到酒香,自然撲過去。此時喝飽了酒,跳到桌上,歪歪扭扭,指手劃腳,煙花娘子笑道:“看這猴兒,還會打醉拳呢?!敝毙Φ帽娙饲把龊蠛?。
眾人鬧到半夜才散。今日一來,少沖才覺得一向為外人目為邪魔外道的仙人,外表瘋瘋癲癲,言行怪異,其實是古道熱腸,游戲風塵。九仙人如今到了六位,“五音劍客”莊錚、“不平顛狂生”蕭遙早就相識,不知還有一位是何等人物。這次或許能與莊錚重逢,只不知他還記不記得自己這個“師弟”。
正睡到五更時分,忽聽煙花娘子叫道:“遭賊了,我的手鐲、玉釧不見啦?!苯又强湛諆旱穆曇簦骸拔嵫绞裁礀|西不好偷,偏偷空空兒的長命金鎖?!惫菲さ廊艘驳溃骸笆Я藘晌洞蛩?,莫非賊娃子想墮胎?”歐陽千鐘道:“我喝酒的家伙不見了?!钡秹麸w道:“我最慘,所有家當都不翼而飛,這下生意做不成了?!必洆痰溃骸袄戏蛏倭艘桓鈸?,還得再打一根,加起來損失三兩銀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賺得回來?!币粫r驚呼聲、抱怨聲鬧成一團。
少沖忙翻看自己的行李,發(fā)現(xiàn)并無丟失,心中奇怪:九仙人個個身懷絕藝,武功不弱,何以失了竊也不知覺?出房來,見眾仙人聚在一處計議。刀夢飛道:“必定是黃眉毛,除了他誰能偷走咱們吃飯的家伙?”歐陽千鐘道:“禿頭活得不耐煩了,敢向兄弟伙下手!”狗皮道人道:“走,咱們找他去算賬。老匹夫,你那猴兒有靈性,讓他嗅嗅黃眉毛的蹤跡?!必洆痰罓砍鲂§`兒,道:“老夫的猴兒可不白干活,你們每人給十個銅板?!?p> 貨擔翁牽著小靈兒在前,歐陽千鐘等人緊跟其后。少沖把靈兒抱在懷里,與空空兒走在最后。那偷兒的行蹤路線,有時到高墻下而止,又從另一邊墻腳下發(fā)端,有時到了一處蹤跡已失,在三十步外又找到端倪。少沖心想:“聽他們對話,這‘黃眉毛’也是九仙人之一,莫非他真有穿墻入戶、踏地無痕的本事?”便向空空兒道:“這位前輩真不簡單?!钡秹麸w道:“小兄弟恐怕不知,我們這位擔擔和尚曾三入皇宮內(nèi)院,頭一回盜走慈寧宮三盞博山爐,第二回盜走鄭娘娘的龍鳳釵,第三回穿走狗皇帝龍床上的龍袍??墒屈S眉毛諸戒不守,只守殺戒,否則提走皇帝狗頭也不是難事?!?p> 說話間到了一座廟前,那廟宇飛檐斗拱,建構(gòu)宏偉,是泰安有名的岱廟。其時尚早,甚是清靜??湛諆和奈淬?,示意眾人不要出聲,輕手輕腳向廟后走去。轉(zhuǎn)到后面,已聽到有人說話,便藏起來伸脖子看去,見大樹下背向站著一個和尚,右手正往一只大布袋中掏摸物事,鏗鏘聲中取出一個大包裹,只聽他自言道:“嗯,刀夢飛幾十年沒賣出去的破銅爛鐵?!@是老匹夫的扁擔,值不了幾個錢?!菲ず锏赖拇蛩帲o我娘子打胎正當其用?!啦涣诉€在戴這玩意,真是沒有長進?!Fご笸醯木颇?,真倒霉,偷錯了……”隨手扔到一旁,忽摸到一物,喜道:“煙花妹子的手飾,嗯,能當兩個錢喝酒?!彪S即把布袋打個結(jié),用一根棍子挑在肩頭,邁步要走。抬眼一看,見到七個似笑非笑的臉朝著自已,干笑道:“六位老朋友,小僧在靈隱寺打秋風,日日對著那些個不死不活的和尚,都快憋死啦,如今泰安相會,真是幸何如之!”
此人正是黃眉毛,法號擔擔和尚。少沖昨夜注意力全在公子一伙人身上,未與照面,此時細看,見那他長得矮胖,衣衫包裹不住,露出奇大無比的肚皮,兩道眉毛尤為出奇,一低一揚,猶如兩條蠕動的黃蠶。挑上掛著一個破布袋和一卷破席子,所有東西都裝在布袋里。
刀夢飛攘臂道:“你好不像話,連老朋友的吃飯家伙都偷?,F(xiàn)在人贓俱獲,你有何話說?”眾人不聽他分辯,圈子越圍越小,突然一撲而上,抱成一團。再仔細看時,地上只有一個布袋,哪有擔擔和尚?狗皮道人道:“還是讓這賊禿逃啦?!碑敿刺弦坏栏邏?,向四周望去。煙花娘子、空空兒、刀夢飛、歐陽千鐘四人進廟內(nèi)尋找。只有少沖、貨擔翁尚在原地,相對微笑。不久見那布袋竟動了一下,探出半個腦袋來,卻不是擔擔和尚是誰?
原來擔擔和尚善縮骨之功,此功法甚為高深,巧施內(nèi)勁移筋換位,骨骼間不留絲毫間隙,因而身子小了數(shù)倍,他之所以能穿墻入戶、偷盜于無形,全仗此功。適才之事按常理推斷,眾人都以為他會施土遁神技逃之夭夭,豈知他以極快身法縮骨變小鉆入布袋之下,待聽眾人腳步聲遠去,才探頭出來,沒想到還有兩個人對著他微笑。似此誤導(dǎo)他人的伎倆,少沖也是深通,何況他還見過白袍老怪王森施展過縮骨功。貨擔翁有小靈兒在側(cè),見其表情便知就里。因此他兩人看破了擔擔和尚的把戲。
擔擔和尚只得爬出來,訕笑道:“你們饒了小僧吧,你們吃飯家伙一件也沒有少,都在布袋里?!北娙艘仓情_玩笑,拿回自己的物事,都打趣道:“黃眉毛,下回機靈點,可別讓咱們抓住了?!睋鷵蜕械溃骸澳銈兊钠沏~爛鐵,小僧偷了第一回,再沒興趣偷第二回?!北娙瞬辉儆嬢^于他,便商議如何與莊真人、蕭先生會合。
便在此時,從廟外來了兩個青衣小童,一捧瑤琴,一捧寶劍。兩童子向各仙人躬身行禮,道:“我家?guī)煾概c蕭師叔在王母池對弈,相候各位師伯、師叔?!钡秹麸w一喜道:“不必咱們?nèi)フ夷?。清風、明月,頭前帶路?!北娙瞬恢跄赋厥呛稳ヌ?,跟著兩童子一路玩賞風光。從岱宗坊折向西北,但見峰巒蒼翠,洞壑幽深,飛瀑若練,云霞如蒸,松蔭夾道,花石列屏,琪花瑤草滿山頭,異獸珍禽出林間,當真如人間仙境一般。眾人長年在江湖上跑動,何曾來過此等幽秀之所,一時間塵煩盡無,俗氣俱消。行有十來里,一股花香隨風送到,沁人心脾,見前面一個荷塘,正是花開時節(jié),紅裳翠蓋,田田荷葉下紅魚往來不絕。眾仙人一見蓮花,如見神靈,立即頂禮膜拜,口中念念有辭。
荷塘邊一座涼亭,亭中兩人相對而弈,正是蕭遙與莊錚,蕭遙身邊立著金水火土四大弟子。亭邊又站了十來個人,有道有俗,個個手拿刀劍,殺氣騰騰,與這幽雅的風景大不相襯。眾人便欲上前與蕭、莊二人相見,兩童子道:“師父與蕭師叔一局未了,諸位還是不忙打擾的好?!钡秹麸w道:“看來兩位道爺遇了些麻煩,咱們先藏在這里瞧熱鬧,緊急關(guān)頭出手才顯得咱們的手段?!北娙朔Q妙,便隱身花叢樹影中觀變。
只聽那群人中有人朗聲道:“二位乃世外高人,今日惠臨敝處,宗某甚感榮幸,請二位移駕五賢祠,讓咱泰山‘五大夫’一盡地主之誼,何如?”蕭、莊二人專注弈局,哪里理他,只聽莊錚道:“我知蕭兄雖身在玄門,卻心系家國大事,當今天下紛爭,群雄并起,奢崇明、安邦彥據(jù)云貴川,徐鴻儒據(jù)青徐,社稷杌隉,有易主之象。然群雄中,有誰似劉玄德三顧兄于草廬之中,咨兄以當世之事?”蕭遙道:“莊兄之言甚是。群雄不是草莽之夫,逞一時之快意,便是目光短淺的鼠輩,計小利而亡其身,何足與論天下?教主胸無大志,坐任群雄逐鹿而不思進取,似我等大才之人無用武之地,不免寂然終老?!鼻f錚道:“寂然終老有何不好?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寄蜉蝣于天地,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別人看似寂然,我卻以之為樂?!笔掃b嘆道:“并非我貪名戀祿,只是不想枉活此生。我名為‘蕭遙’,卻沒你那等逍遙灑脫?!鼻f錚道:“我業(yè)已苦煩塵世間的追名逐利,你爭我奪,求一點清靜而不可得,唯有遠離江湖是非,……咦,你那邊角處危險之至!”兩人邊談邊弈,蕭遙為莊錚提醒,才發(fā)覺己方數(shù)子遭白子圍攻,內(nèi)無眼位,外無救兵,已見敗象,不禁皺眉沉思。
剛才亭外喊話的那道裝打扮的人名叫宗禹,外號“矮腳松”,是泰山派“五大夫”之一,這時又道:“我家掌門說了,務(wù)請二位賞光,玉皇頂觀云海,看日出,飲酒賦詩,豈不美哉?在下為二位導(dǎo)游,從五賢祠到中天門、南天門,一路上好景美不勝收,強似坐在這兒生悶?!?p> 又聽蕭遙道:“勉強殺出重圍,邊角實地勢必受創(chuàng),看來是輸定了?!鼻f錚笑道:“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若于此處靠一手何如?”手指在上方空地上指一下。蕭遙道:“莊兄若扳出反擊,我這數(shù)子豈非無救?”莊錚道:“對弈之道,貴在專心。蕭兄心不在焉,是以不曾想到?!笔掃b道:“莊兄所言甚是,‘金水火土’四大弟子,去把那幾個聒噪的曲曲兒攆走。”
四大弟子領(lǐng)命出亭,向那宗禹劈頭蓋臉一陣喝斥。宗禹此時再已忍耐不住,劍一揮道:“大伙兒上啊,捉住兩個妖道回山請功?!碧┥脚傻娜烁髂帽?,亂嚷亂叫中與四大弟子動起手來。
又聽莊錚道:“豈不聞用兵之道,貴在奇正相生?如正道不行,當出奇計以求變化。一靠之后,我若扳出反擊,蕭兄可趁勢反扳扭斷,棄去數(shù)枚無用之子,換取強大外勢,并爭得先手,去那空曠的上半盤落子經(jīng)營,另辟新天地,這般行法,全局勝負之數(shù)尚在未定之天,不知蕭兄以為然否?”蕭遙越看越覺有理,猛然驚悟,一拍額頭,道:“奇正之法,小弟精研,想不到尚不如莊兄融會貫通,出入兵弈兩道?!笔掃b一搖頭道:“蕭兄精通三黃六壬、孫吳韜略,乃一代奇才,只是塵念未絕,易為俗務(wù)分心?!?p> 蕭遙臉色倏變,道:“莊兄,你什么意思?要小弟反叛教主,降順那徐賊?”莊錚輕搖羽扇,只笑不答。當下蕭遙依著莊錚所言之法一路行去。二人不言不語,只專注棋秤之上,于亭外殺斗之聲充耳不聞。
五大弟子的五行大陣曲盡五行相生相克之妙,雖只五人,可擋百人,如今少了一個木太歲,雖能布陣,但至土位而斷,生不能生,克不能克,威力不及五位齊全的十分之一。打斗中宗禹一聲暴喝已然縱入亭中,一棒向蕭遙頭頂砸落。蕭遙不會絲毫武功,明知危險降臨卻是反應(yīng)不及,莊錚急伸羽扇在宗禹棒頭一掃,那鐵棒竟脫手而飛,越池而過,直插入對面一處山石中。
宗禹心下大駭,卻并不就此罷休,雙手成拳,向里一合,擊蕭遙兩個太陽穴。這一招“五雷轟頂”極是歹毒,看似平平兩拳,其中變招后手不可以道里計。莊錚大喝一聲:“好個泰山的地頭蛇!”揚手一枚棋子射打宗禹左眼,此乃圍魏救趙之法,要讓他回手自救,以解蕭遙之厄。哪知宗禹不避不讓,雙拳已打在蕭遙兩邊太陽穴上,自己左眼也被棋子擊瞎。卻見他身形縱出了涼亭,向山上狂奔。未及五步,忽覺背心一涼,被一飛刀擊中,頓時毒貫全身,但他去勢既快,又奔出十來步才仆地。出手的是賣刀客刀夢飛。
刀夢飛等人在暗處觀戰(zhàn),在宗禹攻入涼亭之際便現(xiàn)身相救,想不到宗禹與蕭先生似有不可戴天之仇一般,不顧性命的一出手便是殺著。待他們趕到時蕭先生已受重創(chuàng),本想揀個人情,卻不想貽誤了時機。狗皮道人為蕭遙查看傷勢,見他太陽穴腫大,嘴唇烏紫,傷勢甚重,立忙從褡褳中取出幾味草藥,用“莫奈何”搗碎,在蕭遙腫處擦抹。
其余仙人氣急之下把剩下泰山派的人一個個殺了,歐陽千鐘留了個活口,揪住他衣襟道:“姓歸的見了我教主也要磕響頭,何來的膽子敢對我九仙人下毒手?”那人見歐陽千鐘面相兇惡,已自嚇得半死,只得招道:“是……是貴教左護法徐鴻儒逼咱掌門做的,說請不來姓蕭的,就不讓掌門活命?!睔W陽千鐘怒道:“去你媽的徐鴻儒!”一頭撞上那人頂門,直把他撞得腦漿崩裂而死。又道:“他奶奶的,我去找歸巖老家伙算賬?!罢f罷欲行。刀夢飛拉住他道:“眼下尚有要事,待收拾了徐鴻儒,再取泰山合派人頭不遲?!睔W陽千鐘憤恨難平,一口濃痰吐在一名泰山弟子死尸臉上,說道:“正是!”
忽聽有人大叫道:“師父,徒兒來遲一步?!鄙铰饭諒澨庯w奔來兩人,前一人衣袂飛揚,是蓮姬白蓮花,后一人是五爺木太歲,再后面是芙蓉紫府的四個劍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