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沖見到白蓮花到來,心中突地一跳,心想白蓮花拋頭露面有違教規(guī),大概自徐鴻儒造反、白蓮教內(nèi)亂以來,沒人再顧及于此了。而屠一刀一行五人不明不白之死也大可歸于雪崩。
眾仙人忙上前拜見蓮姬。白蓮花道:“九仙都到齊了,很好,很好。蕭先生沒事么?”說到這里,瞧了一眼少沖。少沖這時倒不愿與她相見,別過臉去,正好與莊錚面對面,只見他鶴氅鶉衣,手搖鵝毛扇,仿佛畫中仙人一般,沖口叫道:“莊大哥!”
莊錚微一點頭,道:“小兄弟好生面熟,仿佛哪里見過。同道中人,相逢是友,又何必曾經(jīng)相識?”少沖聽出他話意是不想與自己相認,自今日起再作朋友,便也點頭報之一笑。
白蓮花忽然指著少沖問道:“此人是誰?仙人聚會,怎么來了不相干的人?”空空兒道:“他是老小子我和蕭先生邀來的,名叫什么……”一時想不起少沖名字,少沖粗著嗓子接口道:“鐵小中。”白蓮花道:“本座識得此人。來人,給我拿下!”四劍婢聞令立即將少沖抓住。
九仙人都是不解,空空兒嚇得連忙朝圣姬跪下磕頭。
少沖分辯道:“為何抓我?”白蓮花道:“本座不但要抓他,還要將他碎尸萬斷。此人真名少沖,說起來當(dāng)初還數(shù)次救過本座,本座見他功夫甚好,聘他一路做個伴當(dāng),哪知惹來蜚短流長、江湖非議。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我與這小子私結(jié)夫妻,實在有辱本座清譽。本座要殺他以證清白,消除嫌疑。”
少沖心中一苦,道:“在下也要一死證清白,求圣姬給我一個痛快的。”心下也想:看你白蓮花對我是否真下得了手。
莊錚道:“此人對圣姬可有何越禮之處?”白蓮花道:“本座有劍婢貼身護衛(wèi),他也只是人在外圍,豈容他非禮?”莊錚又道:“此人又有無行為不檢之處?”白蓮花道:“此人油嘴滑舌,吊兒郎當(dāng),本座也后悔召他作護衛(wèi),是以后來把他趕走了。”莊錚道:“江湖上的人最喜歡亂嚼舌根,造謠生事。所謂謠言止于智者,如果純屬誤會,也就不必傷人性命。否則便此地?zé)o銀三百兩,倒坐實了謠言。此人既是蕭先生叫來的,不妨聽聽他的說法。”
其余仙人也道:“我等都相信圣姬清白,他人要是亂嚼舌根,咱們見一個就殺一個。”
白蓮花怒氣稍息,道:“看在諸位仙人求情的份上,又念在他曾有救于我,姑且饒過他。但本座不想再見到他,讓他滾得遠遠的?!?p> 少沖冷哼一聲,道:“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別人管不著?!?p> 白蓮花還欲發(fā)火。刀夢飛等人忙把少沖拉到旁邊道:“讓圣姬消消氣,你避得遠遠的,免生嫌疑,于你也有好處?!鄙贈_卻一臉桀驁的神情。
蕭遙仍是昏迷不醒,木太歲趴在蕭遙身上痛哭不已,叫道:“都是徒兒不孝,讓師父給那徐賊害了?!惫菲さ廊艘坏裳鄣溃骸靶菀f!那姓宗的勁力不純,尚未震碎蕭先生的經(jīng)脈,只是阻滯氣血一時的運行,小道為他推宮過血,過一會兒自當(dāng)無礙。”眾仙人進入涼亭看狗皮道人施治。煙花娘子道:“猴道,你行不行?。咳羰遣恍?,莫害了蕭先生?!惫菲さ廊艘荒槼钊荩溃骸盎铖R權(quán)當(dāng)死馬醫(yī)吧?!?p> 白蓮花道:“徐鴻儒知道九仙聚會不利于他,定然使出萬般詭計加害。”木太歲雙目噙淚道:“不錯!徐賊假手泰山派下此殺手,如今只傷了家?guī)?,必定不肯罷手?!笨湛諆阂粩傠p手,道:“徐三兒不念舊情,九個活死人要變成死死人?!睙熁镒有Φ溃骸靶禅櫲逡靶牟胍蝗丈淼谴髮?,自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就好比我煙花為了取人大拇指,連身子也給了人家?!?p> 白蓮花道:“刀夢飛,你在鄒城見到什么,向眾位說說吧?!钡秹麸w道:“是。刀某赴會途中,特意去了一趟鄒城,探查徐鴻儒與官軍的戰(zhàn)勢,見官軍筑起長圍,把鄒城團團圍住,只留了北門一道缺口,外面的人進不去,因此刀某打探不到城中詳情,總之此戰(zhàn)被徐鴻儒害死的教友不計其數(shù)。過了兩日,官軍突然大舉攻城,一日之間城破,聽說徐鴻儒前一夜單騎夜走北門,被伏兵活捉?!卑咨徎c點頭道:“叔孫前輩,你在涿州見到的,也給眾位說說吧?!?p> 貨擔(dān)翁向來沉著內(nèi)斂,精于心計,平時極少說話,這時聽了圣姬命令才道:“老夫月前在河北涿州買貨,正見到官軍押送徐鴻儒等一干犯人的囚車?!北娙瞬胖禅櫲迨聰。和┏钦?。這個道:“徐鴻儒不自量力,時機未到就妄圖起事,不敗才怪?!蹦莻€道:“徐鴻儒鼠目寸光,得一小城就妄自稱帝,其手下個個也是貪佞之徒,如何能成大事?”只有貨擔(dān)翁道:“恐怕未必?!北娙怂刂洆?dān)翁見識頗高,都瞧向他道:“叔孫老匹夫,你有何高見?”貨擔(dān)翁卻只是搖頭。白蓮花道:“你們有沒有想過?徐鴻儒詭計多端,豈會單身夜走被官軍活捉?其死黨何以不在押送途中劫救?如此輕易身敗,可不叫人懷疑?”
圣姬一加提醒,眾人均覺確有可疑,但鄒縣城破、徐鴻儒受執(zhí)是人所共見,豈會有假?眾人也猜不透徐鴻儒玩的是什么鬼把戲。蕭遙經(jīng)狗皮道人按摩,漸漸醒轉(zhuǎn),聽見眾人議論,說道:“這是徐鴻儒的金蟬脫殼之計,哎,我和陸護法都錯了?!北娙寺勓裕紗柺裁村e了。
白蓮花道:“此地不是說話之所,城中有官府的耳目,方圓十里內(nèi)只有傳頭尤萬金是咱們自己人。咱們到他家再行商議。”眾人聞言有理,當(dāng)下五行弟子做了個簡易的擔(dān)架,抬著蕭遙,向尤家而來。
尤家是個單家獨戶的小莊,家中只尤萬金及幾個下人,原來自徐鴻儒起事后朝廷厲行禁止邪教,尤萬金已將家眷送往曲阜老家。莊里備好晚飯,眾人先把蕭先生安置好,便叫把飯端到蕭先生房來,煙花娘子支開莊中之人,把桌上飯菜統(tǒng)統(tǒng)倒掉,叔孫紇拿出貨擔(dān)中的糕點與眾人分吃。
蕭遙讓五行弟子、紫府的五名劍婢到房外巡查,以防有人竊聽,過了一會兒才道:“這里都是自己人,時至今日,有件事非說不可了。當(dāng)日先教主上九頂蓮花峰之前,曾向我訓(xùn)示,徐鴻儒野心勃勃,乃本教心腹大患,并密授除去他的法子……”
眾人都靜靜的聽著,心想:“原來先教主早料到徐鴻儒會謀叛本教,留下了錦囊妙計?!甭犑掃b續(xù)道:“……要我趁徐鴻儒羽翼未豐時,聯(lián)合右護法陸鴻漸先斬其羽翼,再連根拔除。倘若貽誤時機以至徐鴻大事已成,就會合九散人到陰陽之極找尋阿修羅劍及金縷羽衣,以此號令八部眾復(fù)辟。”
狗皮道人這時忍不住道:“難道被官府送到京城正法的不是徐鴻儒?”蕭遙道:“據(jù)我所料,那人多半是徐鴻儒的替身,徐鴻儒自元旦法會后便上了九頂蓮花峰?!北娙艘宦牐嫉溃骸笆裁??徐鴻儒在聞香宮,教主豈不危險之至?”白蓮花道:“官府尚未封禁本教圣地,不過是遲早之事。聞香宮已關(guān)閉各處上峰關(guān)口,宮內(nèi)的情形不得而知。陸護法此時應(yīng)在宮內(nèi),恐怕徐賊不易得手。”
蕭遙道:“我想徐鴻儒謀叛本教必先安插親信排除異己,逼教主遜位于他,陸護法是以為他另立門戶與聞香宮分庭抗禮,其實我和陸護法都錯了,徐鴻儒另立門戶是主,逼教主遜位是客,倘若起事不諧,他便反客為主,占據(jù)教主之位。”眾人一聽,深覺徐鴻儒如此謀略大不簡單,連神機妙算的蕭先生、精明強干的陸護法都只猜對了一半。少沖那日在朗吟亭偷聽到徐鴻儒與玉支對談的謀略后來也有所改變。
歐陽千鐘道:“那還等什么?咱們即日起就去那個什么‘陰陽之極,魔域之淵’找劍,咦,陰陽之極又是什么地方?”刀夢飛道:“牛皮兄不要吵,聽蕭先生說完?!笔掃b道:“‘陽之極’自是東岳泰山,至于‘陰之極’大約方位在泰山之北的一片荒野。這里還有個難處,先教主雖把開啟魔域之淵的鑰匙交給我,但那‘魔域之淵’里機關(guān)重重,咱們就算打開了門也難闖進去取劍?!?p> 莊錚道:“蕭兄精研土木之術(shù),什么機關(guān)能難得了蕭兄?先教主脫離牢獄,別人都道是田爾耕一人的功勞,其實破鎮(zhèn)魔塔之陣,蕭兄才是居功厥偉。”
蕭遙人稱“不平顛狂生”,為人頗為自負,端的學(xué)究天人,但此時聽了莊錚之言,卻一搖頭道:“鎮(zhèn)魔塔周圍布局按星象圖‘天罡二十八宿,黃道十二宮’排列,塔在北斗七星之斗內(nèi),黃道十二宮繞過一個太極圈,內(nèi)又有九宮八卦陣,我費了三年工夫便想出了破解之法。魔域之淵中的陣法名為‘八門顛倒連環(huán)陣’,化自奇門遁甲而顛倒之。奇門遁甲中以‘乙、丙、丁’為三奇,以八卦的變相‘休、生、傷、杜、死、景、驚、開’為八門,十干中‘甲’最為尊貴而不顯露,‘六甲’隱于‘戊、己、庚、辛、壬、癸’六儀之內(nèi),三奇、六儀分布九宮,而‘甲’不獨占一宮,故名‘遁甲’。昔時諸葛武侯以此布石頭陣,困住東吳陸遜。懂得布這八陣圖的,古今名將也沒幾人,更別說設(shè)法破解。而這‘八門顛倒連環(huán)陣’較之八陣圖更加繁復(fù),奇正相生,變化無常,就是創(chuàng)此陣法的人也并未尋得破解之法,我就算想破了腦袋也不可得啊。”
歐陽千鐘道:“他奶奶的,死在陣里,總好過死在徐鴻儒的屠刀之下。”刀夢飛道:“不錯,到如今唯有與徐賊拼死一戰(zhàn)了。咱們?nèi)ヌ┥街闭业饺肟?,黃眉毛去一趟聞香宮打探情形,再到彼處與咱們會合。”蕭遙道:“也只好如此?!睋?dān)擔(dān)和尚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動身?!逼鹕硖戏苛海萑缢墒蟀闳チ?。
商議已定,眾人散后各歸寢處歇息。少沖回到寢房,腦中一直晃著白蓮花的身影,白蓮花一出現(xiàn),便翻臉不認人,對少沖要抓要殺,也不知是變了心還是假裝。之后對他連正眼也不瞧,故意與少沖避得遠遠的。少沖悵然若有所失,便想到白蓮花房中問個明白。
少沖繞過四劍婢溜到白蓮花房中,見白蓮花正在對鏡簪花,叫了聲:“黛妹!”哪知白蓮花突然抽劍指著他道:“誰是你的黛妹?本座說的還不夠明白么?不想丟了小命,離本座遠遠的。如何還敢私闖本座寢處?”
少沖道:“我知道當(dāng)日我沒有踐行諾言惹你生氣,救了靈兒,又是去鄒城報信,后來還入軍伍參與鎮(zhèn)壓白蓮教。當(dāng)時情勢之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徐鴻儒作亂而百姓受戰(zhàn)亂之苦。何況有殘燈法師遺囑,不能容徐鴻儒為非作歹,法師拼死傳我神通,我唯有拼死遵他遺愿。如今諸事已了,我答應(yīng)你隨你遠走他鄉(xiāng),前面縱是刀山火海,咱們一同面對……”
白蓮花止住他的話,冷冰冰的說道:“我聽說有夢游之癥,難怪你這小子如此大膽?!碧岣呱ひ艉冉袆︽具M來。
少沖聽到房外腳步聲急促傳來,連忙跳窗而走。回到自己臥房,心情久久難以平定,尋思白蓮花翻臉不認人,既有面對九散人的顧忌,也有芥蒂既生、怨氣未消的可能。自己身中血魔之毒,常生幻想,細細回想與白蓮花之間所發(fā)生的事,從湘妃祠邂逅,追查諸葛綿竹死因,朗吟亭聆秘,一路上與徐鴻儒周旋,到曼陀羅山莊療傷,靈官廟抗拒聞香宮的追拿,九龍山元旦法會,在鄒城外軍營見了最后一面仳離至今,難道都是一場夢幻?
他實在不愿相信,或許這其中有一兩件事只是自己的白日夢,不可能盡屬夢幻。更或許之前一切為真,眼前為幻。人生本就是大夢一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時并不分明。
就在他胡思亂想不能入眠之時,忽覺耳邊有人說話:“少沖兄弟,你我做個交易如何?”他先是吃了一驚,睜眼看房中并無一人,心中大奇:難道自己的癔癥嚴重了?剛一閉眼,又聽那人道:“教主讓我來帶個話,只要你搶先拿到怒天神劍,交給我教左護法徐鴻儒,便是大功一件。教主即可準許你進入我教圣地,以天欲泉之水化除你體內(nèi)的魔毒,不僅如此,還可下旨褫除白蓮花圣姬的身份,降為凡人,下嫁與你為妻。”
少沖此番聽得真切,此人不見得就在身邊,但隔空喊話,話聲居然傳到了耳邊,使的是千里傳音之類的神功,說話腔調(diào)雖未聽過,料想必是徐鴻儒一伙,其所許之事正合少沖之意,聽來頗為心動,口上卻對他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會是假傳教主意旨?徐鴻儒造反事敗,聲名狼藉,教主如何還會信他?明人不做暗事,只說話不現(xiàn)身,誠意何在?我看你是徐鴻儒的人,給老子滾得遠遠的,休來羅唣!”
那人道:“無論我是誰,總之唯有白蓮教變天,你才能得償所愿。能讓白蓮教變天之人,也只會是徐鴻儒。你若不知好歹幫著幾個老不死的瞎起哄,不但得不到心愛之人,更自身難保。”說到最后,聲音遠去,仿佛那人忽然走遠。
少沖睜目四看,仍然不見人影,但覺一股暗香襲人,見柜幾上擺著一盆菊花,香氣微醺,恍如陳年佳釀,少沖又想起了白蓮花身上的體香,自言道:“此花雖香,畢竟比不上我的白蓮花?!被叵雰扇嗽谄翁锏哪嵌螘r光,想著想著便睡著了。
睡夢中只覺頭昏腦脹,如中了酒一般,體內(nèi)快活真氣一動便即震醒,心想:“這花有古怪!”跳起來快步出房,到白蓮花房門前叫門,半晌無人應(yīng)答,當(dāng)即推斷門栓而入,見床頭空無一人,連服侍白蓮花的荷珠、雨萍等五名劍婢也不見了。他暗覺不妙,轉(zhuǎn)到蕭遙房外,正見到一個白衣人欲開門而入,那人被少沖撞破,立跳樓而走。
少沖在鄒城外的軍營中曾見過這個白影,那時懷疑其為白蓮花,如今白衣人再現(xiàn),他想探明究竟,當(dāng)下想也沒想,立即挺劍追去。
白衣人其形如風(fēng),其疾似電,少沖的輕功雖不遑多讓,但一時之間尚未追及。荒野間忽然響起一聲驚雷,那白衣人似為所驚,足下稍有停頓,即被少沖追上一劍刺中,瞬間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少沖四下尋找,再無所得,心下奇怪,不敢久有耽擱,便即回到尤宅。先到空空兒房中,見空空兒兀自鼾聲如雷,酣睡未醒,也有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他瞧見柜幾上也有一盆花,當(dāng)即連盆扔出窗外,搖肩叫道:“前輩,死不了前輩……”空空兒一驚而起,頭上大汗淋漓,猶如做了一個噩夢,兀自心有余悸,忙叫少沖把門關(guān)上。
少沖到其余散人房中,見刀夢飛、煙花娘子、狗皮道人、歐陽千鐘、莊錚均是沉睡未醒,蕭遙更如睡死了一般,只有叔孫紇尚在發(fā)呆,并去睡去。狗皮道人道:“小兄弟驚醒道爺?shù)拇簤簦呛蔚览??”少沖道:“你們房中都擺了一盆菊花,花香醉人,以致諸位沉睡不醒,必是有人故意所為。”眾人這才如夢方醒,把各人房中花盆扔掉。煙花娘子道:“此花香氣奇異,我還想拿來煉制香粉呢?!钡秹麸w道:“我想起來啦,我曾聽教中一個西域番僧提過,西域有一種木菊花,花香醉人,人聞之輕者三日不醒,重者醉死,故名醉花。”狗皮道人道:“不是這位小兄弟,咱們九散人早已被人取了項上人頭?!睔W陽千鐘道:“他奶奶的,尤萬金那個老狗竟然害咱們,他在哪里?”氣沖沖去找尤萬金算賬。煙花娘子去見圣姬。
眾人又聚到蕭遙房中,狗皮道人道:“咱們不知解毒之法,依小道之見,既是中了酒,當(dāng)從醒酒著手,我去廚中做一碗醒酒湯來?!闭f罷自去。不久歐陽千鐘回來,道:“真是奇怪,尤家的人去得一個也不留?!睙熁ㄒ不貋韴蟮溃骸笆ゼР灰娏?,蕭遙的五個弟子也是不知去向?!北娙司且惑@,覺事態(tài)之嚴重超過想象。
叔孫紇道:“敵人必定再施手段,敵暗我明,咱們處境甚為不利,只有坐待天亮罷了。”眾人到前廳坐地,四周點上八枝粗如人臂的牛油大燭。
廳內(nèi)亮如白晝,外面卻漆黑一片。刀夢飛拽出一把闊背砍刀,道:“我去外面巡視一遍?!睙熁镒拥溃骸按騽e人不過,不要逞強,大喊救命便是?!钡秹麸w道:“去,我刀夢飛什么身份?”說著話身形在門口一縱,上了屋頂。眾散人圍坐在一起,表面上言談自若,跟沒事似的,其實內(nèi)心十分擔(dān)憂。均想徐鴻儒花樣百出,一計未成,必又生一計。少沖卻在想那幻影般的白衣人,思來想去,都覺其不是白蓮花,或許白蓮花也被那白衣人擄走,不由得擔(dān)心起她的安危來。
忽傳來狗皮道人的聲音道:“叔孫老匹夫,刀老弟,你們快過來!”眾人聽他語含驚異,料必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古怪之事,忙打上火把,尋聲奔去。過了一個菜園子,見狗皮道人站在廚房門口,一手指著門里,神色間頗顯驚恐,說道:“里面停了九口棺材。”眾人一驚,打火把進里面一看,果見灶前九口棺材并排挨著,盡是檀香木做成,火把照耀下澄澄生光。一行人初來乍到時,煙花娘子便四處查探了一遍,當(dāng)時廚中并無棺材。
莊錚望了一眼叔孫紇,道:“老匹夫,你猜這是什么用意?”叔孫紇搖搖頭,默然不語。狗皮道人干咳一聲道:“棺材棺材,升官發(fā)財,大吉也!正好九口棺材,咱們九人……”他正想說“個個升官發(fā)財”,忽想到一人一口棺材不是葬身于斯么,頓時住了口。眾人聽了,更增寒意。刀夢飛道:“敵人偷偷摸摸放了這九口棺材,必在里面布置了機關(guān)暗器,毒氣炸藥之類,意在引咱們心生好奇開棺瞧個究竟,咱們偏偏反其道而行,不去理它?!睙熁镒拥溃骸霸捠遣诲e。但這不顯得咱九散人懦弱怕事么?依妹子脾氣,開棺瞧個究竟,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任它多厲害,咱們自有法子應(yīng)付?!笔鍖O紇道:“煙花妹子所言極是?!北娙酥赜谐歉?,洞燭機先,說話雖少,但句句經(jīng)深思熟慮,千錘百煉,見他點頭,便沒了顧慮。
刀夢飛叫眾人都退到外面去,他和叔孫紇留下。叔孫紇手拿扁擔(dān)走到靠邊一口棺前,扁擔(dān)頭頂住筍頭,凝然不動,眼睛望了一下刀夢飛。刀夢飛綽刀在手,立在五尺遠處,向他點了點頭。門外眾人都打起精神瞧著棺材,不知將發(fā)生何事。叔孫紇手貫左臂,棺蓋緩緩滑動,露出一個小口來,刀夢飛打燃一個火折擲入棺內(nèi),火折直到燃盡才熄,也不見有何異狀。倘若棺中滿盛毒氣,火折自是一入即滅。叔孫紇一鼓力,棺蓋平飛而出,眾人不禁倒退一步,以防萬一。過了一會兒才敢上前去看,只見棺腹內(nèi)空空如也,這一著大出意料,都是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叔孫紇一言不發(fā),又掀開第二口棺,也是剛開始露出一個小口,未見異狀才推去棺蓋,第二口仍是空棺。第三口、第四口……第八口挨著一口口揭開,均是空棺。但在眾人看來,敵人越是遲遲不現(xiàn)身,越是事態(tài)可怕,令人膽戰(zhàn)心驚。狗皮道人道:“棺材鋪生意不好,買一送八,送貨上門,竟讓咱們虛驚了一場?!彼m說笑,眾人卻哪里笑得出來,暗想敵人決不會無緣無故擺幾口空棺于此,這最后一口定然大有文章。
叔孫紇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去推最靠里邊那口棺材的蓋子。剛露出二指大小一個縫時,就聽棺腹中嗤嗤有聲,似乎什么著了火一般。叔孫紇大驚,叫道:“是炸藥,快躲!”眾人急退到門外,忽見一道紅光自棺中沖天而起,穿破屋頂,升至半空脆響一聲,散作滿天星斗,如亂螢飛舞,如火樹銀花,卻原來是炮竹煙花。前面剛散,后面繼至,一連放了五回,煞是好看。
空空兒最喜逢年過節(jié),陡見此景,樂得手舞足蹈。叔孫紇道:“不好,咱們快回大廳。”眾人正驚得口瞪目呆,聞言不知何故,但既是叔孫老匹夫所言,必有他的道理,當(dāng)即都奔回廳來。
叔孫紇踱來踱去,似在想一件極棘手之事,眾人眼睛跟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要聽他有何說話。歐陽千鐘不耐煩的道:“老匹夫,什么事不好了,你倒說話呀!我瞧你走來走去,脖子都瞧痛了?!鼻f錚道:“依小弟看,敵人多半以此試探我等是否已為醉花所迷,咱們放了煙花,反是給敵人報了信,他們便好另行詭計。老匹夫,不知我猜的對與不對?”叔孫紇點一下頭,卻又搖一下頭。莊錚道:“老匹夫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難道我只猜對了一半?”叔孫紇道:“敵人棺中安置煙花,當(dāng)是有此用意。但有一點老夫百思不得其解,敵人何以只擄走圣姬,而不對我等下手呢?”刀夢飛道:“多半敵人想把咱們一個個驚嚇至死,哼,也恁小看了咱九散人?!惫菲さ廊说溃骸拔铱催@是敵人暗布疑陣,嚇咱們的,并無道理可言?!?p> 煙花娘子道:“我有一個猜測,不知該說不該說?”狗皮道人道:“煙花妹子何時變得這么吞吞吐吐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煙花娘子道:“我去見圣姬時,發(fā)現(xiàn)屋中沒有醉花?!笔鍖O紇如似想到了什么,道:“這就對了,圣姬不是被人擄走,而是自己去了?!北娙寺勓远疾桓蚁嘈?,心想:難道圣姬站在徐賊一邊,到這兒做奸細?
少沖與白蓮花相處時便覺她多次言行有異,有什么事瞞著自己,他本來早該想到,只是一直不愿去想,此時聽了叔孫紇之言,想起圍攻鄒城時白蓮花暗助徐鴻儒,看來兩人早已共謀,但當(dāng)日玉支、跛李三番兩次欲致白蓮花死地,怎么也不像做戲給自己看,何況她又何必對自己做戲?又想:“如果她真是做戲呢?那么她對我是真情還是假意?但是從她雙眼中看得出,她明明是歡喜我的?!鄙贈_瞬息之間,思潮百變,真想一下子找到白蓮花問個清楚。
眾人正自猜疑,議論紛紛,忽聽東邊極遠處有個聲音幽幽的道:“回來呀,回來呀……”那叫聲拉得極長,如鬼哭,如狼嚎,聽起來似在為死去的人招魂,起初甚微,后來一聲大過一聲,似乎每叫一聲,那人便近了數(shù)里,正是朝這邊荒山孤莊而來。眾人正在心弦崩緊之時,聞此不禁毛骨悚然。
空空兒道:“快……快關(guān)門!”急忙合上六扇廳門,貓到一張八仙桌下藏起。眾人心想:對手若是武功高強,幾扇門如何擋得住?一張桌子又如何藏得???小靈兒此時也煩躁不安,吱吱亂叫,更增眾人懼意。歐陽千鐘臉漲得通紅,叫道:“他奶奶的熊,是好漢的現(xiàn)身來,咱們斗個三百回合,裝神弄鬼的,欺我等三歲小孩么?”
東邊的喚聲忽然停了,西邊卻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那人似念著什么長篇韻文,一時梵唱聲起,鐘磬鑼鼓之聲大作,原來那人念的是祭文,一干人在做道場。莊錚盤膝坐地,撫琴一曲,眾人只覺琴音清越,懼意全消。
歐陽千鐘大聲吼道:“半夜三更擾人清夢,你奶奶生前做惡太多,死了下十八地獄,做道場有個屁用!……”他心中積懣,本想多罵幾句,那祭文念到“嗚呼哀哉,伏乞尚饗”,猛聽“叭”的一聲,大廳的一扇門板脫落飛起,直朝他擊來。歐陽千鐘身后有人,不便閃避,當(dāng)下一挺胸,那門板立時破為碎片。他有酒囊護胸,仍被震得倒退數(shù)步,胸前隱隱作痛。
這時門口白影忽閃,跳進來一人。那人披麻戴孝,右手拄哭喪棒,右手執(zhí)招魂幡,臉孔仿佛白紙剪成,毫無血色,眼珠也是定定的,如同死魚眼珠,立在門前一步處久久不動??湛諆涸谧老驴吹妹靼?,叫道:“有鬼!有鬼!鐘馗快來打鬼啊?!焙雎犛腥撕俸僖恍Φ溃骸扮娍阉涝谖艺葡?,連斬鬼刀、辟邪劍也被我奪了?!钡秹麸w一驚,道:“是誰在說話?”那人道:“你是瞎子,看不見我么?”眾人見話音正傳自那進來之人,但他一直嘴巴不張,臉上肌肉也不牽動,竟能說出話來,當(dāng)真奇怪之極。
刀夢飛道:“你是人也罷,是鬼也罷,瞧瞧我的‘六出梅花鏢’?!痹捯魟偮?,六把飛刀早出,齊唰唰的釘在那人胸前,排成六出梅花之形。隔了一會兒那人才仰身倒地。眾人暗自稱奇,沒想到這人如此輕易打發(fā)。歐陽千鐘把他尸身拖入廳中,笑道:“此人說什么掌劈鐘魁,吹牛賽過我牛皮大王,卻是好不禁打!”忽聽狗皮道人驚道:“奇怪!”只見他走到近前,伸手在死者臉上揭下一張假臉皮來,眾人一見那人面孔,齊聲驚呼,原來他是蕭遙的大弟子金長庚。死后臉上猶掛笑容,似乎死得甚是舒服。
眾人心下疑惑:五行弟子對蕭先生一向忠心耿耿,姓金的怎會如此喬裝襲擊眾散人?還未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門口又進來一人,打扮與金長庚一模一樣。那人道:“阿彌陀佛,你們殺不了我,何必拿自己人出氣?!甭曇粢膊徊罱z毫,說話時雙唇緊閉,便似一個手足能動的傀儡一般。歐陽千鐘喝道:“你到底是誰?”抱起一個酒壇向他砸去。叔孫紇叫道:“牛皮老弟,不要莽撞!”但歐陽千鐘惱怒不可復(fù)加,哪里聽得進去。那人只閃了兩下,立被砸破腦袋,血隨酒水流了一地。歐陽千鐘笑道:“終于沒讓你逃掉?!蹦闹T外竟有人應(yīng)聲道:“就是逃掉了,你也沒看見。”還是那個聲音。歐陽千鐘一驚,把死尸拖回廳中亮光處,揭起臉皮一看,見是蕭遙的三弟子水辰。
叔孫紇、莊錚、刀夢飛幾人對視一眼,料想蕭遙的弟子武功決不會如此差勁,必是敵人做了手腳,好叫他們死于自己人手中,但是何手腳卻猜之不透。有人想到了鬼魂附體,但事屬荒誕不經(jīng),未待親眼所見,又怎肯相信?
叔孫紇道:“這恐怕是徐鴻儒的傀儡妖術(shù),蕭道兄的幾個徒弟變成了傀儡,魂靈為他收去,肉體便受他控制了。”刀夢飛等人驚道:“那要如何解救呢?”叔孫紇瞧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人之已死,救之何為?”眾人聽得面面相覷。
門外那人說著話又站在了門里一步處,陰惻惻的道:“違背天道,神鬼不饒,爾等逆天行事,死后不得往生凈土,打入天地之極,灰飛煙滅……”煙花娘子媚笑道:“原來你是徐鴻儒的人,小女子早有報效之心,只恨無引薦之人,不知情哥哥能不能幫這個忙?”她一番搔首弄姿,扭腰擺臀走到那人身旁,雙手勾住那人后頸,臉上狐媚生春。眾人見她如此親近敵人,危險委實太大,但素知她媚功甚高,秋波到處,男人無不骨軟筋酥。
煙花娘子見他沒甚反應(yīng),仍裝出媚狀,右手順他肩膀滑下,突然扣住他手腕處的脈門,柳眉倒豎,杏眼圓翻,喝道:“你是哪路角色,敢在姑奶奶面前耍手段?”脈門乃一身血脈通行必經(jīng)之處,一旦受制,不啻于命懸人手。煙花娘子怕他還是自己人,故施此法制住他。哪知那人竟揮起另一只手,向她掌劈而來。煙花娘子情急之下發(fā)勁緊扣他脈門,哪知他并不就此止掌,煙花娘子隨即被擊中背胛,向側(cè)邊趔趄幾步坐地。狗皮道人、刀夢飛急忙上前,以防那人再襲。哪知那人跟著也倒了地,只見他手臂經(jīng)脈凸起數(shù)處,原來那一掌也擊中了他自己,均想他為求傷人一掌不惜自殘,甚覺驚奇。
刀夢飛去揭他臉皮,果然應(yīng)手而落,認得是蕭遙的四弟子火熒惑。狗皮道人把煙花娘子扶回來,為她傷處擦拭跌打膏藥,一邊說笑道:“小道可不是成心占你便宜?!睙熁镒余恋溃骸罢剂吮阏剂?,有什么不好承認的?!?p> 這時廳門口又進來一個人,也是一般模樣,只聽他道:“眾位真心臣服,日后我主南面為帝,都有眾位的功勞,分茅裂土,封妻蔭子那是不必說了?!?p> 少沖早在水辰死時就仿佛看見他后面有個人影,只是里明外暗,燈燭搖影下看不甚清,其后火熒惑倒地時,那影子突然閃出門外,眾人目光專注于金、水、火三人身上,卻沒留意到三人身后的影子。此時又有一個人出現(xiàn),少沖便走近刀夢飛,悄聲對他耳語了幾句。刀夢飛一點頭,笑著對門口那人道:“我知道你不是木太歲,便是土鎮(zhèn),所以我不會出手?!蹦侨说溃骸澳沐e了,我偏偏不是那兩個飯桶?!钡秹麸w道:“那么你是第三個飯桶?”那人忙爭辯道:“非也非也,我是說木、土兩人是飯桶,并沒說我也是飯桶?!钡秹麸w道:“你不是飯桶,敢不敢走到廳中央來?”那人道:“有何不敢?”說罷真的邁步來到廳中,卻又迅即退回原地。
刀夢飛挑起大拇指道:“閣下果然不是飯桶,而是大大的飯桶?!闭f話間箭步而上,揮拳向他面門擊去。那人似怕刀夢飛揭開臉皮,忙全力擋格。刀夢飛這一拳轉(zhuǎn)而擊他下腹,哪知那人竟不閃避,反挺肚相迎。刀夢飛收回內(nèi)勁,矮身從他腋下鉆過,按他后腰。那人似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他后背的秘密,雙腿一躍,向后跳開。刀夢飛猱身而上,專攻他后背。那人向后跳了三下,已到門外,急叫道:“哪有你這種打法?只能打我腦袋、心口等處要害,后背傷不了我……”話猶未了,他身后有人道:“我要打你腦袋,怕你受不了?!北娙艘惑@:“這一打,豈不又傷了自己人?”就見前面那人前仆倒地,現(xiàn)出后面說話那人。眾人一見卻是少沖兄弟,他手中提著一個侏儒,那侏儒兀自掙扎,張口往少沖手背咬去。少沖手一松,侏儒落地而走。刀夢飛、狗皮道人、歐陽千鐘三人圍上按在地上,抓起來看時,已是服毒自盡。眾人這才大悟:原來此人暗中操控金長庚、水辰、火熒惑,他人既小,附在別人背后,黑夜之中自是難以發(fā)現(xiàn)。
狗皮道人揭開地上那人臉皮,不出所料,正是蕭遙的五弟子土鎮(zhèn)。土鎮(zhèn)涕泗并流,全身不住顫抖,語不成聲的道:“殺……殺了我……”狗皮道人道:“你是不是中了什么毒?”土鎮(zhèn)拿頭去撞門框,撞得幾次便已頭破血流,倒在頭上打滾,嘴里嗬嗬亂叫,顯得痛苦萬分。狗皮道人正要為他診視,刀夢飛上前一刀把他刺死,說道:“土鎮(zhèn),你安心去吧?!币姳娙算等磺葡蜃约?,便道:“他服食過量‘神仙逍遙散’,已無藥可救了,長痛不如短痛,讓他去吧?!鄙贈_想到靈兒的病情,不禁瞧了她一眼,心下隱隱擔(dān)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