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朔日,謂之元旦,俗呼為新年。一歲節(jié)序,此為之首。
今日便是今年最后一日,此時大漢地界各處都忙著除舊塵、迎新歲,家家戶戶都先放下了手頭的活計,打掃起了門庭、屋舍。時人多有祭門神,辟災厄的習俗,在門兩側(cè)擺上畫有神荼和郁壘的桃木牌,門上貼上老虎畫像,再在門梁上懸掛一條葦索,儀式就算弄成了。神荼和郁壘皆為門神,這種儀式便稱作“懸葦”。
朱府門前。
朱信與朱皓便忙著在自家門前掛上葦索,這習俗據(jù)說是神荼和郁壘兩尊大神看守著鬼門,用葦索抓捕害人的鬼怪,然后喂給老虎吃。為求祥瑞,必須由家中主人親自掛葦以示對二神的尊重。每逢元旦,朝廷照慣例都要舉行大型的朝會活動,稱為“正旦大會”,文武百官都要在朝會上向天子賀禮。會上一是朝廷公卿拜賀、二是各郡國計吏呈上過去一年地方上的收支文書。朱儁于朝廷為官、長兄朱符作為會稽計吏亦要前往朝廷,如此,請門神的重任也就扛在朱信、朱皓二人肩上了。
二朱掛好了懸葦,朱信摘下頭上的斗笠,給上一旁的家仆保管,拿起茅掃掃下門檐上的積雪,一邊的黃兒還在一旁“這里不凈、那兒要掃”的指指點點,活脫脫一副家主人的模樣。
朱皓拍實了門前虎像,朝朱信說道:“明征,縣君夜里設下宴席,掃雪的活讓些家仆做吧,等上一會兒整好妝容,你我便同去縣府?!?p> 朱皓說罷,便要入府整妝正容,走了兩步,又回頭對朱信囑咐道:“且記是衣白衫、配冠、綁官紺!莫要再戴上你那斗笠!”
朱信無奈攤手,連連稱是。
逢上元旦前夜,多有縣府大開宴席,席上犒勞一下辛苦一年的群吏,雖是犒勞,但是在領(lǐng)導面前表現(xiàn),總要打扮的正式些,留下好印象。
……
其實現(xiàn)在還算早,不必急著往縣府趕,早早出門,不過是朱皓約見了不少益友同僚一同前去。
朱信大概猜出為何二兄要帶上自己,無非是想自己與縣府同僚多熟悉彼此。朱信為官以來,與縣府同僚相聚宴請次數(shù)還不如和陳應這伙輕俠多,對官場的人情世故一知半解也是情有可原。
但朱信也不是說在上虞官場半個朋友也沒有,比如一直有書信來訪的獄史張留可算一個,比如通知之交的嗇夫羅承……勉強算半個,再有……好像真的沒了。朱信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大部分在官場上認識的人只是泛泛之交,能稱朋道友的人還真不算多。
馬夫揮鞭,馬車載著二朱出發(fā)。車上,朱皓說道:“明征,近日為購藥一事憂擾得寢食難安否?”
“何來此事,二兄關(guān)心煞信矣。”
“黃兒說的。”
朱信一時語塞,朱皓語重心長地說道:“明征,自汝為游徼以來,事事莫不躬身親為,確乎,可見汝心之誠。然而人各有其長、各有其短,可知人乃白壁有瑕,難以事事畢全。自我門下書佐以來不善之事何其多也,縣中文書分類、掌理,編撰記書……我亦不能事事畢全。然我仍司職立業(yè),不負縣君所托,何也?”
“因我善借力,借下屬之力、借同僚佳友之力,是所謂朋心合力,功業(yè)可積。若欲借力,則需先有交情,明征,唯有人、情相助,我等方能萬事皆易,這便是我從官場得到的真理。此番,我欲向你引薦一人,此人能言善辯,興許可助爾一臂之力?!?p> 朱信聽了朱皓之言,心中恍有所悟。回想起來,從盜殺案查兇到打壓太平道,自己事必躬親,卻常常事倍功半,感到萬事掣肘,原因是否在此?
也許是因為朱信特殊的“身世”,他潛意識里仍然不認可這個世間的種種規(guī)則,,現(xiàn)在聽完二兄的話,腦海中閃過王孔、羅承、上虞長等人的面目,他想到:這就是這個世道的活法,這就是自己的大計所缺。
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始終還未有徹底融入這個世道。以至于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助力。
但是,朱信叩問自己,做了那樣的事,難道是對的嗎?
……
可這一次,朱信的內(nèi)心卻沒有強烈地回應,也許,是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
偌大的庭院張燈結(jié)彩,四面除去出入的空隙,皆布坐席,席位向東。漢宴以東向最尊,次為南向,再次為北向,西向侍坐。
縣長獨坐東席,南坐門下諸吏及功曹等人,北坐諸曹掾,西向侍坐的就是朱信這類鄉(xiāng)官。
各類佳肴被侍女一一端上,江魚海蟹,越雞魚羹,果蔬贏蛤……一時黃青交替、紅白相間,此間繁像,目不勝收。
隨著縣長一口飲下椒柏酒,宴席正式開始。
座中群吏皆起身敬酒祝詞,這時就都開始講一些漂亮話稱贊縣長治理有方之類的。
一般這時,群吏也可向縣長(令)諫言縣政。不過后者通常作用不大,這宴席大概相當于后世公司團建,酒桌上向來報喜不報憂,畢竟領(lǐng)導不愛聽,縣席亦是這般。
反正都在睜眼說瞎話,你不說,那就顯得你不合群,尤其會在領(lǐng)導面前表現(xiàn)的不聽話,影響日后的前途。在座的都是人精,無人不知此理,什么話能說,什么話不能說,大家心中都有一桿稱。
縣長似乎也很受用這類阿諛奉承,雙目微閉,捻須淡笑,末了,示意眾官安靜,才說道:“上虞得有今日之安定,固有我之功,然諸卿奔走之勞、案牘之苦亦不可缺,是所以今日設宴,是為犒賞諸卿,諸卿對明歲縣政若有高見,不妨暢言。”
有幾人陸續(xù)起身,或說旮旯小事、或頌縣君英明、縣政已全。朱信事先就被朱皓告知不要亂講話,尤其是有關(guān)盜殺案、劫人案和大疫這些觸動縣長神經(jīng)的話題。
畢竟,這些都算縣長以及在座群吏的失職,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可惜,終是有人不愿說違心之言。
他起身說道:“余有陋見,愿稟縣君。旬日以來,余奉縣君之令,集鄉(xiāng)官、配公糧、治鄉(xiāng)疫,余敢言,今年大疫極重,而三月當種粳稻,疫不解,來年耕種又將如何?近年以來,我上虞多匪多盜,亦需重視?。】h君,上虞之況,若垂危之病夫,非猛藥不可治。故余懇請縣君,下縣卒以防匪盜,暫緩各宴宗會、族祀,全力治疫??h君,余之言皆出肺腑!”
此刻,全席皆靜。
當看到鐘余站起來的那一刻,縣長的眼角就猛地抽動,聽完鐘余之言后,臉色更是不善,似有真火。
曾與鐘余有過矛盾的吳姓官吏速然起身說道:“我以為鐘賊曹言中無理,大疫者會稽年年皆有,豈止今朝。依我看來,鄉(xiāng)疫不止其因乃在我等族祀怠慢,誤了祖輩而下之罰,所以非但不可從鐘賊曹暫緩各宴宗會、族祀之言,還需多祀多會,敬重上蒼父祖才可解我上虞之疫?!?p> 漢人崇尚儒家天人感應一說,吳吏得到了不少官吏的認可。
鐘余面色潮紅,強加克制地說道:“若是從吳君之言,疫仍不解,又如何?”
吳姓官吏話鋒一轉(zhuǎn),答道:“若仍不解疫,只能說有人為觸怒上蒼,非免去他的官身不可。畢竟,元旦大宴尚且有人不敬縣君,為上蒼所厭,亦不奇怪?!?p> 這下再遲鈍的人都聽出他話中暗指何人,宴席的氣氛若引燃脂桶般,一觸即發(fā)。
“哈哈哈——”
突如其來的笑聲,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鐘、吳二人也為之側(cè)目。
只見一個身材圓潤、肥頭大耳的人開懷大笑,他喚何謙,乃上虞市掾。
縣長奇怪,問道:“何卿,緣何這般大笑?!?p> 何謙笑聲稍斂,說道:“我是為縣君而笑、為上虞將興而笑啊??h君您巧,鐘君正直忠正,心系鄉(xiāng)民。雖是元旦慶賀之時,亦要直諫縣君,這不是正直忠正么?吳君慧眼如炬,明查秋毫。縣君,謙要向您賠罪!”
縣長更不知何謙何意,說道:“何卿為何無過賠罪?”
何謙一嘆,說道:“謙為不敬縣君而賠罪,縣君也知謙嗜酒如命,在宴前本該縣君先飲,而后才輪到我等,可是謙竟忍不住,先縣君一步飲了酒,實是大不敬。本以為瞞過諸君與縣君,不想瞞不過吳君慧眼,謙正是那不敬縣君,為上蒼所厭之人吶!故此,謙特來賠罪。”
縣長明白了,笑道:“盛席之下,何卿不必賠罪?!?p> 何謙緊接應道:“縣君,話非如此吶。謙不敬縣君只是謙一人之過,若是引起上蒼震怒,使我上虞大疫不解,那謙就又害了鄉(xiāng)人縣民的安居樂業(yè),也害得縣君丟了一世英名。便是刮了謙一身肉亦不能贖罪也?!?p> 這下,群吏都暗想:高,實在高明。一席話巧解了矛盾,穩(wěn)住了宴席場面,還順勢向縣君表了忠心,果真巧舌如簧。
“好了,好了。大喜之日,說什么刮呀罪的,多不吉利,莫要多說了,何卿心貞,一口利舌能言善道,想來不為上蒼所厭的。罷了,諸君,為新歲一切安順,今夜不醉不歸!”
縣長說完,席下也不再拘束,離席勸酒談笑,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