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化療結束后,何勝軍肺里的腫瘤一下子從七厘米縮小到四厘米,希望的曙光瞬間鋪滿整個何家,何朵甚至感覺連呼吸都充滿了力量。然而第二次化療后腫瘤卻沒再繼續(xù)變小,而是保持在了這個尺寸上。按照醫(yī)生之前的描述,很多人前三次化療下來,腫瘤都是持續(xù)縮小的,沒想到在父親身上,只第二次就到了封頂。好在父親身體并無什么異樣,依然能吃能睡能吵架,體重還迅速竄高了五六斤,何朵便也沒再多想。
能平安一日算一日,大災臨頭,誰還能有心思奢求更多?
馬上就是何勝軍第三次化療的時間了,晚飯后,許嬌蘭積極收拾著第二天住院要用到的衣物和洗漱用品。
“再化療兩三次,就可以回家了吧?”何勝軍突然回頭問女兒。
“咋,想回家啦?”何朵問道。
“出來三個多月了,家里房子都裝修好了,也看不到,心里多少著急?!痹S嬌蘭說道。
何朵知道,母親想家的情緒只會比父親更濃厚。
“急啥?新房又不能馬上住,還要開窗通風三個月,釋放甲醛呢!”何朵說道。
“你哥和他兒子早都住進去了,不也沒事。”許嬌蘭說道。
何朵沒好氣地說道:“他懂個啥?甲醛看不到聞不著又不代表沒有。跟他說了那么多次,還是非要急著住進去?!?p> “他自己租的房子都退了,不搬到新家,還能住哪兒?”許嬌蘭說道。
“房子是給你和我爸買的,他不跟我說一聲就帶兒子搬進去,還把自己的房子退了,也真好意思!唉,我是管不了所有人,管管你們就夠我累的了。只要你們一大家子和諧開心,你們倆心理舒坦,我也沒意見,你們想讓誰住就讓誰住。個人有個人的活法,我也決定不了?!焙味浒炎雷硬粮蓛?,摘下圍裙坐到了沙發(fā)上。
“主要是我年前在坡里揀的那些黃蠟柴,一根根又粗又均勻,外皮透黑透黑的,芯里全是黃蠟。那么好的柴放在院子里,害怕被人偷了?!焙蝿佘娺@才說出來自己的擔憂。
“咦,就你把那當寶貝!村里都沒人住了,誰會偷你的柴回去燒?”許嬌蘭說道。
“你沒見東輝他們在群里發(fā)的推房視頻???一家家的房子都被裝載機推了,村里除了春雷家、念平家還有咱家,其他都成一堆一堆的了。這些日子村里來來去去的人和車子那么多,一人順兩根不就沒了?”何勝軍沒好氣地說道。
“房子開始推了嗎?”何朵驚奇地問道。
“推啦!那一排排的房子,裝載機三兩下就給推到了。你爺爺家、三叔家也都被推沒了。你看!”許嬌蘭把手機遞給女兒。
何朵接過來母親的手機,只見視頻里一臺裝載機正揚著巨大的鏟斗,一下下地撞擊著房屋的承重柱。幾次撞擊之后,承重柱一歪,整座房子轟的一聲便坍塌了下來。大片塵土自下而上猛地升起,僅僅幾秒鐘的時間,現場就成了一片灰塵彌漫的廢墟。
“真殘忍呀!”何朵感慨道。
“你可說么!好好的房子,哪一個不是人家吭哧吭哧一塊塊磚頭蓋起來的?現在說沒就沒了。”許嬌蘭鼻子一酸,眼眶不自覺有些潮濕。
“里頭的家具都怎么弄了?”何朵問道。想起來自己的家里以后也會變成這樣,那么多從小看到大的實木老家具,雖然不值錢,可是滿載了幾代人一生的記憶,如果也跟著房子一起掩埋了,多可惜。
“還能咋樣,留在房子里,跟著房子一起埋掉了?!焙蝿佘娖届o地說道。
“唉,這些家具早已不適合現在房子的收納和審美要求,不可能跟著主人搬到新家,賣估計也賣不了,確實只能這樣,可惜死了。”何朵感嘆道。
“就是么!這種家具只能村里放放,放到新房里,裝不了多少東西,還特別占地方。都是老東西了,也沒人愿意花那么多力氣搬來搬去。要知道咱村里那些家具,都是當年一棵樹一棵樹砍下來,讓鄉(xiāng)里的木工給一個個做出來的?!痹S嬌蘭說道。
“這些推了房子的,都給分配到新房了嗎?”何朵問道。
“有很多房子還沒分到手里。但是只要簽了字同意拆遷,就能推。”何勝軍說道。
“那咱就先不簽唄!反正你倆也不在家?!焙味湔f道。
“想簽也簽不起,簽了字就要付四萬塊的押金,不然不給分房。分了房以后還要再交四萬,才能拿到房。最后再交一萬,才給你鑰匙?!焙蝿佘娬f道。
“喲,我都給忘了這事了!那咱家是肯定簽不起了。我哥我姐又沒錢,我手里就這么點余額,還要給你治病呢!除了治病,別的都靠邊。”何朵笑道。
“原來是想著我和你爸的房子不要,置換成錢,貼補給你哥,可現在你爸這病,這些錢也得留著備用吧?”許嬌蘭問道。
“肯定是啊!”何朵毫不遲疑地說道:“你跟我爸不要房子,最多也就給你們補償六萬多點。這六萬塊在醫(yī)院里也就一兩個月的花銷,最多支撐三個月。咱這病才剛開始治,以后還有好多年要慢慢調養(yǎng)呢!這房子的錢可是你倆的老本,一定留好了,不要犯糊涂!我哥的事情,他是成年人,他的人生終究要靠他自己走下去,你們不能到老死都給他拖著底。哪怕是考慮考慮我的難處,也不能犯糊涂,知道嗎?”
“不給。給他干啥呢!”何勝軍嗡聲嗡氣地說道。
“你看?!焙蝿佘姺税胩焓謾C,終于翻出來妹妹何勝果在村里拍的一段視頻,遞給了何朵。視頻里的鏡頭慢慢從左向右移動著,里面全都是倒塌后的斷石殘磚,厚厚地堆積在院子里。老院里以前那一排安靜祥和的老屋,如今只剩下了幾座黑乎乎的窯洞口,被成堆的廢墟掩蓋到只剩頂部不到一半的空隙。洞口里黑漆漆的暗沉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越發(fā)冷寂陰森,令人望而生懼。
一大片從土石堆里自然長出的山桃樹、花椒樹、酸棗樹、掃帚苗以及狗尾巴草,還有野草莓、牽?;ǖ雀黝愓f不上名字卻又非常熟悉的野草擁繞在斷壁殘垣的周圍,在無人干擾的情況下生長的茂密又爛漫。這些新生的植物如同純真頑皮的孩童,在山風的吹拂下歡快地搖曳著。
一邊是被遺棄和抹殺的生命痕跡,一邊又是郁郁蔥蔥的天真無暇,消亡和生長的極端就這樣奇異地糾纏在一起,這種自相矛盾的和諧散發(fā)著一種無聲的震撼,讓人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心里發(fā)酸。
“小時候吃不起白面,頓頓都是各種野菜野草摻和著白面吃。桃花葉蒸饅頭沒吃過吧?小時候你奶奶可沒給我們少做?!焙蝿佘娬f道。
“是沒吃過,我就吃過我媽做的薺菜和白蒿饅頭,還有谷類(撥爛子)。哦對了,小時候還吃過槐花做的谷類。這是不是就是咱老院里那棵槐樹?”視頻轉到最后,何朵看到了那棵記憶里從小到大一直高高佇立在老院里的槐樹,樹齡比她自己還要大很多?;睒渚谷粵]被砍去,還靜靜地長在那里。只是周邊的碎磚和野草實在太多,把樹的高度也掩映的小了近一半,不仔細都看不出來。
“還有那顆石榴樹呢!拍太快了,一下子看不大出來,就是這兒?!痹S嬌蘭指了指視頻遠處一晃而過的區(qū)域,那里是以前牛棚邊上自然長出的一棵石榴樹,何朵最后一次見到它還是十幾年前,那時候石榴樹也才半人多高的樣子,如今竟然已經長成一棵繁茂大樹,難怪她沒認出來。
視頻是姑姑用手機的,由于院子里早已沒有落腳的地方,畫面里的三叔只好坐到了一處高高堆起來的碎磚上休息。何朵看了幾遍,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于是放下手機轉移話題道:“之前醫(yī)生一直說化療的次數是四到六次,咱們這次做完后問一下,如果是四次,說不定你們下個月就能回家了。萬一真是六次也沒事,實在想回去看看你的黃蠟柴,咱們中間抽三四天回去下也沒事?!?p> “那不得花好多路費啊,好幾千塊,說沒就沒了?!痹S嬌蘭說道。
“那有啥的?咱就這么想,每次去化療,咱都免費用醫(yī)院的免疫藥了。一年下來省二十萬呢,花在路上幾千塊也是賺的。”何朵笑道。
“也不急這一會兒,全做完回去也行。”何勝軍說著,臉上的神情卻明顯輕松了下來。
夜里何朵翻來覆去睡不著,家鄉(xiāng)的房子一個個都被鏟平了,兒時在院子里玩耍,看著母親父親在院子里忙碌做農活,還有自己背著饃籃翻山越嶺上學的場景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越回憶越發(fā)清醒。既然睡不著,干脆打開微信,和南依聊了起來。
南依一聽何朵的牢騷,便發(fā)了一段視頻過來,是一個小學同學這幾天用無人機航拍的。整個紅西鄉(xiāng)紅嶺大隊的每一個村子,都被拍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視頻進行保存,其中就包括何朵所在的老泉村。
鏡頭正對著老泉村,由遠及近地緩緩移動,而畫面正中的核心位置,正是何朵的家。
如果不是對自家的房子有足夠的辨識力,整個視頻初入眼簾的瞬間,何朵幾乎看不出來這是老泉村。
灰黛色的雨后陰天,綠玉般的山嶺前后簇擁,連綿不絕,最遠處的山巔幾乎緊挨著天邊影青色的云朵。蔥郁的草木烏油油伸展著,像清涼溫柔的綠毯,密密麻麻擁抱著大地。老泉村就這樣安靜地掩映謐茵環(huán)繞之處的向陽坡上,和廣袤綿延的山嶺相比,它是那么的渺小平凡,小到幾乎要被群綠吞沒。
隨著鏡頭的推進,一排排的房屋輪廓變得清晰可見,沉默、古樸、安詳、恬靜。這哪里是自己印象中因為水土流失和沙塵飛揚而千瘡百孔的老泉村?這明明就是隱匿山間的世外桃源!只是隨著視線的聚焦,那些裸露在地表的村莊疤痕依次顯現,將這世外桃源的美好平添了幾成凄涼。
陸續(xù)被鏟平的房屋輪廓漸漸清晰,成堆的碎木磚石邊,黑漆漆的窯洞拱門像被扒光了衣服的老婦,張大嘴巴要訴說著什么,卻無法發(fā)出聲音。赫然挺立的殘瓦斷壁也如同頹廢的老人,木然地僵立在原地。只有自家的房子還堅挺地佇立在村子的最頂端。院子下面兩戶長住的老鄰居家煙囪里裊裊而出的一縷青煙,頑強地宣示著村子還活著的訊息。
很多年前,由于人們的過度開墾,山毀了,家沒了。但隨著人類活動的退場,大自然毫不遲疑地加速恢復著體力。短短五六年,再看紅西,整個大地像被施了魔法,仿佛只一夜春風細雨,整片土地便裹上了濃密的蔥郁。
于是便出現了這樣震懾的景象:活力和死亡交織,希望和衰敗并存。生和死的輪轉糾纏在一起,明明是一片生機勃勃的大自然盛景,卻處處透著死的氣息。真真是:
好一番鑼鼓喧天雞犬聞,到頭來灰飛煙滅散無痕。
正恨他綠紗糊窗人得意,須臾間黃土隴頭草木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