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黨項哨騎的尸體在馬背上搖晃一陣后,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仍然保持著雙手捂住喉嚨的姿勢。一隊輕騎越過尸體,往村口奔來。
此時月已掛上梢頭,來人自村西的樹林中涌出,背靠著幽暗的月光,只能看到一片的流動的黑影,分辨不出人數(shù)。羽箭離弦破空的聲音不斷,一陣銀光從黑影中掠來,又有數(shù)個騎馬的蕃賊從馬上跌落。
黑影中遠遠傳來人聲,叫道:“從南邊繞過去,莫走脫了亂賊!”
是官軍到了,不過怎么偏偏是這個時候?張承奉心里叫苦。身邊的蕃酋叫罵了幾句,只道是張承奉耍詐,暗中引來兵馬,抽出刀便向坐在牛車上的張承奉砍來。張承奉已有預見,聽到身旁鐵器出鞘的聲音便猛地從牛車上跳下滾到一旁,堪堪避過這一刀。長刀狠狠地落在牛車座上,濺起一堆木渣。
賊酋不知又罵了些什么,眼里泛出兇光,不管不顧接著揮刀追來,張承奉苦于手無寸鐵,只能繞著牛車躲避,兩人你追我趕一時陷入僵局。
渾鷂子反應極快,剛看到林中奔出的哨騎,就意識到不對,行動了起來。張承奉事前曾叮囑過他不要帶兵器,他便摸出一把寸許的割肉小刀握在手中,從牛車上縱身一躍,便如鷂鷹撲食一般,跳到了身旁一個搬運布帛的蕃賊的馬屁股上,雙手順勢環(huán)在賊人的腰間,拿刀的右手往上輕輕一抬一撩,便劃過了那人的喉嚨,左手往那人腰間一探,抽出長刀的同時將尸體帶下了馬背。
那邊張忠兒也解決了一個蕃賊,奪了把長刀,見渾鷂子已經(jīng)揮刀縱馬和幾個蕃賊戰(zhàn)成一團不落下風,而張承奉那正是危急的時候,便要挺刀迎上賊酋。
這時身邊傳來一聲慘叫,張忠兒見張淮詮在和一個蕃賊纏斗中被人砍中了大腿,倒在了地上,蕃賊正要上前補刀,張忠兒當即把手里兵器一甩,長刀脫手而出,正中那個賊人的胸膛。
賊酋追著張承奉時也在觀望四周局面,見自己的手下接連倒下,官軍又越來越近,他也沒猶豫,當即棄了張承奉,轉(zhuǎn)身尋了一匹無主的坐騎往東奔去。
這伙賊徒初見官兵時便已經(jīng)逃跑了一些,在和官軍對射的過程中又倒了不少,此時剩下的不多人見賊酋也走了,紛紛跟上。
張承奉趕緊跑到張淮詮身邊,見他不止腿上有傷,胸口之前已經(jīng)挨了一刀,此時兩處傷口不住往外冒血,地上有幾處小洼積滿了血水。張承奉也不知道這種情況改如何處理,趕緊撕下袖袍一角,扎緊了張淮詮的腿跟。胸口的傷口不知多深,不知有沒有傷到腑臟。張承奉只好先用手死死壓住傷口。張淮詮倒是還能笑出聲,忍者痛說道:“七郎好手段?!?p> 有官軍已經(jīng)騎馬趕到,張承奉趕緊招呼人過來幫忙。一個官軍一臉灰白的胡茬,見張懷詮倒在血泊里,也沒多話,從馬包里取了藥囊便趕了過來。他示意張承奉讓開點地方,檢查了一下張淮詮的傷口,伸手抹開血水,取出些金瘡藥敷了上去。
張承奉還沒來得阻止那老軍直接用手觸碰傷口,接著便他看從一個小瓶中倒出些灰色粉末,灑在了傷口上,像是灶灰混了些草藥碎末。
又補了兩次藥,兩處出血很快止住了,老軍也松了口氣,見張承奉仍是一副憂心的模樣,出言寬慰道:“沒傷到肚子里,好好養(yǎng)不傷性命。”說完又笑了笑,臉上蕩起了層層疊疊的褶子?!氨冗@重的傷俺見得多了?!?p> 張承奉道了聲謝,問那老軍姓名。老軍道:“老漢一身游蕩,叫俺胡大便是。你們怎么和這伙蕃賊陷在一起了?”
張承奉搖搖頭道:“說來話長。”胡大也沒再問。
張承奉向村口看去。
張淮鼎那兒的情況比張承奉這更糟。賊人見有官軍來了,當即便砍倒了幾個身邊的人質(zhì)。當時村口有黨項賊,張家人,村民囚人還有不少賊人掠來的羊馬,場面混亂不堪。張家人質(zhì)雖然不像村民被捆上了雙手,但畢竟直面刀兵,還有婦孺,傷了不少人。
張淮鼎在保護陰氏的時候手上也中了一刀,不過傷勢不重,此時正在村口和官軍首領(lǐng)交談。
官軍有少數(shù)人去追索殘敵,更多人在村口戰(zhàn)場上逡巡著打掃戰(zhàn)場。有幾人拾取了些柴火,走進村口屋中,看樣子是準備生火做飯。
張承奉沒看到渾鷂子,剛剛看他似乎追著蕃賊而去,便和張忠兒和胡大小心地抬起張淮詮,用牛車運到了村口。
來到村口,張承奉才才發(fā)現(xiàn)那些村人仍被綁縛著雙手捆成一排,似乎沒人搭理他們。心下不解,不過還是就今從地上一具賊人尸體上抽出把短刀,準備去給村民解綁。
一個官軍伸刀攔住了張承奉,嘴里嘖嘖兩聲。
這時張淮鼎也注意到了張承奉幾人,他先看見躺在一車絹帛上的張淮詮,急忙上前問道:“阿詮沒事吧。”
張淮詮想仰起身子,不過沒能成功,勉強說道:“我沒事,那是?”說完看向了那隊官軍的首領(lǐng)。
張淮鼎語氣有些無奈,道:“邠寧節(jié)度副使王行瑜。他一直在這附近掃蕩亂匪,最近發(fā)現(xiàn)這一伙黨項亂匪的蹤跡,正好今晚尋到了這里?!币舱少\人想著拿到張家的贖金就撤,放松了哨戒,被這隊官軍摸到了附近才發(fā)現(xiàn)。這么看今天官軍出現(xiàn)確實是一個巧合,只是對張家人來說就太不湊巧了。張淮詮躺平仰頭看著天,深紫色的天空中銀河鋪陳,星光點點。
又有幾伙官軍在村口就地支起了篝火,準備架鍋炊飯。這隊官軍百十來人,均是輕騎,沒有步兵和輜重,他們都隨身帶著干糧,有人干脆就將熟皮編制的糧袋纏在腰間,此時正紛紛將糧袋里的粟米導入鍋中。
王行瑜也準備解下腰上的熟銅碗,尋一隊兵士一起開飯。他剛剛和張淮鼎談過,知道救下的這隊人不是一般商旅使者,見張家死傷不少,有些氣悶。自己剛到時雖然就見到了村口的漢人,只是月光下看不清衣裝,只道是尋常的被掠邊民或者商旅,出手時毫無顧忌。朱枚素稱治軍嚴厲,對自己這個副使也常不假顏色,不知道回頭他又要怎么拿今天這檔子說事。
這時他見有個張家的年輕人和自己手下一個軍士似乎有些沖突,雖然心里煩躁,還是放下手里已經(jīng)捧起來的碗,走上前問道:“又怎么了?”
那軍士回道:“他要放了這些蕃賊?!?p> “什么蕃賊,這些人是被掠的村人,沒看到他們都被綁縛著嗎,你這軍漢好不講道理?!闭f話的正是張承奉。
王行瑜不耐煩地說道:“這些蕃人既然和蕃賊在一起那便是蕃賊?!闭f完便像下完了結(jié)論,轉(zhuǎn)身就要走。
這時村人中有人見王行瑜走近,認出他來,高聲叫到:“王使君,王使君,我等不是蕃賊,年前我還向?qū)幹菔垢瓦^一批牛羊,王使君不記得我了嗎?”王行瑜循聲看去,見到出聲的是個黨項男子,盯著那人看了幾眼,便要轉(zhuǎn)身離去,一副完全沒聽見的樣子。
張承奉知道亂世將至,不過眼下大唐朝廷還在,眼前這些人還是大唐官軍,居然便能夠如此明目張膽地顛倒黑白,還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張承奉雖然自覺這兩年聽過的見到的不少事情已經(jīng)讓自己對這個時代做好了準備,但此時他突然感到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張承奉也看向剛剛出聲的男子,在那人身邊是自己被囚時見過的那個容貌端麗的黨項女人,不過此時看她魂不守舍,只是呆呆地盯著地面,身邊不見了當時那個小女孩。
張承奉沒敢細想,叫住了正要離去的王行瑜,“這位將軍,我們這有五百匹絹帛,不如放了這些蕃人,絹帛讓眾兄弟分了便是。”剛剛得了胡大幫助,對于這伙突然出現(xiàn)打亂了自己計劃的官軍印象轉(zhuǎn)好的張承奉剛到心底又燒了起來。
王行瑜回頭看向張承奉,隱約冷笑了一下,問道:“一個生俘就能換絹十匹,我要你這些絹帛做什么。再說財貨你能補上,這勛功你要怎么補給我們?!闭f完他指著站在一旁的胡大,說道:“就說這胡大,他這些年也積攢了不少勛功,若是算上這些生俘和牛羊虜獲,他這次還能再獲遷轉(zhuǎn)。待圣人回京后,我便能表他到長安兵部番上,你說這機會你要怎么補給我們?”
唐時軍功計算和歷朝無差,也要看陣斬和虜獲,只是還另有一套專酬軍士的勛官體系,所謂勛官十二轉(zhuǎn),對于沒有職務的普通戰(zhàn)士,也能憑借這套體系獲得升遷,還能獲得進京在南衙省司值番的機會,值滿年份甚至有機會得個出身受個官職,也算是對士兵的一種福利。不過到了如今,若真有士兵入了節(jié)帥法眼,各地節(jié)度自己便能上表授官,只有南衙需要跑腿雜役時,才會向各鎮(zhèn)要些有勛官的老兵。
胡大有些無措,連連擺手道:“俺大字不識一個,要讓俺去長安衙門伺候那些相公侍郎們,那還是待在這舒坦?!蓖跣需さ闪怂谎?。
張淮鼎拿著匹蜀錦走了過來,看來他剛剛是去黨項人準備帶走的財貨中翻找東西去了。他將手中錦緞遞向王行瑜,看著剛剛打掃完的戰(zhàn)場道:“王使君,有這些黨項賊徒的首級也是不小的功勛了。”
王行瑜是識得貨的,不過他沒有接,依然冷著臉,道:“走脫了賊酋,一些小蕃首級有什么用處?!?p> 剛剛喊話的黨項村人突然又出聲叫道:“我認得那個賊酋,他前幾年來慶州販過白鹽,我認得他!我知道怎么找到他!”
張承奉聽到這話,干脆地說道:“王使君你放了這些村人,我們?nèi)ト×四寝跏准壗o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