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個晴天,窗外的云一團一團慢悠悠散步。
我趴在爸爸單位宿舍的桌子上做中考題,風(fēng)撩起數(shù)學(xué)卷的一角,我抬手按住在草稿紙上接著算。
有一群人突然闖進,“樹生家?”
門沒關(guān),這里白天都不關(guān)。
“昂,你們……”
看著他們,不認(rèn)識。
帶頭的大漢扭頭跟同伴開口,“砸!”
我眼睛跟著他們的家伙事兒轉(zhuǎn)動。
飯桌被掀翻的時候,從凳子上躥起來,轉(zhuǎn)身跳了窗。
宿舍在二樓,跌了一跤,崴了腳。
一路狂奔跑向村口。
我家有個雜貨鋪,跟村里幾家開小雜貨鋪的人家一起,開在村口公路的街邊,算是村里的“商業(yè)街”。
我一瘸一拐,心臟快爆掉,到了商業(yè)街,喊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低著頭大口喘氣,汗滴在帆布鞋和土里。
心跳稍穩(wěn),抬頭望向我爸的鋪子。
然后,愣住了。
對啊,他們?nèi)绻浪奚?,怎么會不知道店鋪呢?p> 門、窗戶潑滿了油漆,紅色、黑色,從高處新鮮地流淌向地面。
門口擺了一個臺子,臺子上有道家的祈福裝飾,最中間鄭重地放著不知道誰的牌位。左右兩邊的其他店鋪也掛上了各種道家的經(jīng)幡,黃色、紅色、彩色迎風(fēng)招展。牌位前,穿著寬袍道服的人敲著我不認(rèn)得的法器,口中念念有詞。
路邊全是我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在圍觀。
試了幾次,擠不進去。在越來越多的人群縫隙里我回頭看見不遠處的路邊,有個人蹲著,他低著頭像是在看地上的煙頭。
擠出圍觀的人群,跑到那人跟前,“爸!”
他戴著口罩,頭發(fā)板結(jié)成塊,身上的衣服厚厚裹著,全身都是在土里滾過的痕跡。
“咋啦?!闭f這話的時候,他依舊低著頭盯著地面。
“你咋啦。哦,有人來宿舍砸東西。爸,啥事兒啊?誰?。繛樯对以奂覗|西?。慷荚伊嗽蹅円院笳k?”
他沒回答我,站起來往單位宿舍走,“先去看看。”
我爸是個很嚴(yán)肅的人,很少說笑,整天都是一張板板正正的臉。以前他是個村里頂稀罕的高材生,沒記錯的話,好像這么多年,整個村還是只有他一個念完了高中,又去讀了大專。
大專畢業(yè)他在鎮(zhèn)里的供銷社干活,因為數(shù)學(xué)腦子好,管賬,那時候管賬是個好差事,大家都喜歡追著他要票要供銷社新進的新玩意兒。那是我爸這一生最風(fēng)光的時候。
后來,突然有一天供銷社沒了。他沒了收入,找不到生計。想去外地找機會,家里不讓,怕回不來。聽我媽說,那段時間他每天躺在床上蒙著頭發(fā)愁,我媽天天擔(dān)心人瘋了。好在他沒瘋,認(rèn)了命,去鄰村的私人小煤礦干活,一直到現(xiàn)在。
十來年鉆媒洞,燒鍋爐,讓他的背打彎直不起來,總是保持彎腰的姿勢。
去宿舍的路上他一路沒話,只低著頭走。他走得慢,我心里又急,很快就從我跟著我爸,變成了我爸跟著我。
我還想問問商業(yè)街的事兒,就開口“爸,咱家那店怎么回事兒?。俊彼麤]說話。我又追問,“咱村是要做什么法事嗎?怎么大家都在那兒圍著看?門口咋都換上那些東西了?唉爸,我咋沒聽說咱村有什么活動啊?”還是沒回答我,正準(zhǔn)備扭頭的時候,他開口,“他們幾個人去的?”我想了一下接著加快往前走,“沒數(shù),估計5、6個吧。都沒見過,爸快點兒!”
我懊悔當(dāng)時應(yīng)該順手在宿舍拿點兒什么出來,至少抱幾本書也好。
不知道那群人還在不在,砸成什么樣了。
“現(xiàn)在幾點了?”
“啥?”
我邊加快速度邊跟我爸說話。
沒人回應(yīng),我轉(zhuǎn)身。
人不見了。
“爸!”我往回走去找。
身后一個沙啞飄忽的嗓音突然響起,“小子。”
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頭,一個也穿著道服的人站在離我3米遠的地方。
“你是誰?”聲音在發(fā)抖,我整個人都在抖。
渾身的毛都立起來。想跑開,卻發(fā)現(xiàn)腿如灌鉛。
他瞬間走到我身前,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手指的皮膚像粗砂紙一樣,立刻我就感覺風(fēng),很大的風(fēng)竄進了喉嚨?!鞍??”我的聲音被風(fēng)堵住,發(fā)不出聲。
身穿道袍的人,嘴角上揚,沖著我笑。我又驚又怕喘不上氣,看著這張跟我爸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暈了過去。
再有意識的時候,眼皮很沉睜不開,耳邊像是有人在寫字,沙沙聲不停。不知道是幾分鐘還是一個小時過去,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我終于睜開眼,陌生的木頭房頂,泥瓦糊的墻,寫字的聲音沒停,我轉(zhuǎn)頭看去,枕頭里的蕎麥皮響了。
寫字的人頭都沒抬,“你醒了啊?!?p> “你是誰?”我聲音暗啞。
那人終于抬頭看我,“你還沒想起來?”
不認(rèn)識,想了想,確實,從沒見過。
我想起那跟我爸一樣的臉,瞬間從床上坐起,眼睛一掃屋里。
“別費事,老實呆著?!?p> 感受開始清醒,全身都是麻麻的鈍疼。手腳被鐵鏈鎖著,靠著皮膚的地方用布包著,剛剛一動,銳利的疼從包裹著的布下面?zhèn)鬟^來。
我蹬了幾下鐵鏈,很結(jié)實。
“你是誰?”蜷縮到床的一角,離他遠了一些。
說話的這一會兒,嗓子一直很沙啞,本來以為是剛醒的原因。但聲音實在不太對勁,不知道這是遇上了拐賣人口的,還是殺人取器官的。
“明天大夫就到村了?!睂Ψ狡鹕戆炎郎系募埬眠^來,推到我面前,“寫得對不?”
一封村廣播通知的草稿,明天鎮(zhèn)里的赤腳醫(yī)生到村,各家提前排號看病。
“滾開!”我一把打開他手里的紙,鐵鏈拽住了我砸過去的拳頭。
“艸,你真是把腦子摔壞了。唉,行了,就在這兒呆著吧你,我走了。”他轉(zhuǎn)身往屋外走,地上的土被他踩過激起一陣又一陣的煙,門外能看到對面的山。
北方、山里、窮鄉(xiāng)僻壤,離我家或許不太遠。通過口音和環(huán)境我推測著自己的處境。
關(guān)上那扇鐵皮門的當(dāng)口,穿著灰色中山裝的男人回頭看了我一眼,“一會兒秀兒過來?!?p> 在這個15平米左右的房子里,我坐在一個土炕上,手腳的鎖鏈被焊在四根鐵棍最上面的環(huán)里,鐵棍是那種農(nóng)村的鐵制燒火棍,很粗,除了頭其余的地方都死死插進地里。
在腳腕上又一陣刺痛傳來的時候,記憶逐漸回籠,這是我這個月第13次被抓回來,第一次的時候,他們只是把我關(guān)在一個看著還算干凈的房間,把門鎖上。后來我砸東西、砸窗戶、踹門,在放火燒過2次房子之后,他們終于原形畢露不再忍耐,把我鎖在了這里。
叫秀兒的女人是天快黑的時候來的,提著飯盒,拉著一個3、4歲還在流鼻涕的孩子。
“拉面,加了堿面、加了醋?!边M門后女人把孩子放在凳子上,把飯盒放到我的手邊。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看著我,開始抹淚。
“吃點兒,你再不吃就垮了。”
“要是不愿意我呆著,看你吃完我就拉小天走?!?p> 這個女人倔得很,怕她真的又守一夜。我拿過飯盒。
不知道自己多少天沒吃東西了,在山溝里貓了3天,冬天的山里連個果子都沒有。被抓回來打暈過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揭開飯盒,醋的味道先沖出來。每次吃飯,我媽都要念叨半天,“少放點醋,哪有人拿醋當(dāng)水喝,腸子給你蜇爛。”我吸了一口氣,開始扒拉,堿水面是我最喜歡的味道。和面的時候加不加堿面,步驟上就差那一點點,舌頭能感覺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種特別的香味。這個女人加的量很對,像我媽的味道。
閉上眼快速吃完了那盒飯,把飯盒扔回去?!皾L?!?p> 女人掉著眼淚又開始絮絮叨叨說什么,我一句都沒再聽。
轉(zhuǎn)身一躺,繼續(xù)拼命地想拼命回憶,跟我媽吵架被我爸打的場景、拼命想那個長著跟我爸一樣臉的人是誰,想怎么到了這里。
這個村里的人說,我是這個女人的丈夫,跟在女人身邊的那個流著鼻涕的小男孩兒是我兒子。
他們說的屁話,我一個字也不信,我只知道我在上初中,再過1個月就要中考,周末寫作業(yè)那天,被一個跟我爸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掐住喉嚨,暈了過去。然后我就出現(xiàn)在了這個山溝里。
我被拐了,我要逃出去,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