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每天都過來,我每天吃完飯就攆她走。然后一個人在炕上俯臥撐,我得有體力,才能跑得出去。冬天的山里樹的葉子都掉光了,我只有這件他們故意留給我的大紅色外套,在林子里太明顯。
最難的是狗,我怎么都逃不掉村里那3條狼狗的鼻子。
后來天越來越冷,不再有人來看我,除了女人。最近幾次她都一個人來,不帶那個孩子。
那天是四九,空氣好像都凍上了,手指也變脆,用點力氣似乎就會被折斷。鐵鏈把我手腳都凍出瘡,女人拿了好幾床被子,看著都很新。甚至還在屋里生了個爐子。
我沖她說了“滾”之外的第一句話,“你給我扔幾個饅頭,以后別來了?!蔽彝A艘幌?,在女人愣神的當兒,接著說,“你那衣服棉花都往外掉,別凍死在半路?!?p> 果然,女人的眼淚如我預料一般,開了開關,刷刷嘩啦,“你還知道???還不是你,你把咱家都燒了。我這衣服還是借別人的?!?p> 然后她抹了抹眼淚,沖過來,靠近我,想握我的手,又不敢。
那只剛剛在續(xù)炭的手,帶著點炭火的黑灰。我腦子里閃出一個念頭,應該很暖和。
這念頭讓我渾身一抖,閉眼轉(zhuǎn)過身,“你回吧,不用總來。你讓人把這鐵鏈弄長點兒,炭我自己燒。留幾個饅頭,我自己烤,餓不死?!?p> 女人的手終于落下來,比我想的冷一點。也對,畢竟她從進門就只是一個勁兒拿著簸箕倒煤灰了,爐子都沒挨一下。
我沒有立刻甩開,忍著全身瞬間冒起來的雞皮疙瘩。幾秒后緩緩抽開?!澳慊厝タ粗?,嗯……你孩子吧,別管我了。”
女人一下子瘋了似的,跳上床抱住了我,開始嚎啕大哭。
在我反應過來的時候,發(fā)覺她哭得快要抽過去,像是受了滔天的委屈。
而那一秒鐘我在想,如果用她做人質(zhì),有沒有機會逃走。
但這里沒有第三個人,鐵鏈還在,我甚至連炕都離不開。
我用力推女人,她的力氣極大,發(fā)了狠才把她從身上扒拉下來。
喘著氣,我努力想隨便說點兒什么,先獲得信任,畢竟這個女人很關心我,是唯一的機會。
可我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原本想假意示好一點,一次可能沒什么機會,再來幾次,或許就能把鐵鏈加長,活動的空間更大一點。
可我沒想到她突然失控,這情景我不知所措。
最后只好一聲不發(fā),不讓她靠近,指著門,讓她走。
第二天,女人帶著幾個村里人,把鐵鏈撤了。
屋里搬了一張木床。
屋子很小,加個床幾乎沒地兒下腳。
之后女人和那個孩子一起住了進來。
門外被鐵鏈鎖上。
落鎖的那天,一個光頭的老漢沖我們喊,“秀兒,叔勸你不要太信這個小子的話,他跑了多少回了。你保護好自己?!?p> “墨水兒,你別昧了良心!你要是燒房子,這娘倆就得陪著你死在屋里?!?p> 逃跑的事兒鬧得很兇,一個多月前,我從一陣劇烈的頭疼里全身是汗的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拐,于是想了各種辦法逃跑。但這里的人堅稱,我是放羊掉下了山崖,摔壞了腦袋,把自己是誰給忘了。
秀兒,這里人他們編纂的我的妻子。
她看起來30多歲,頭發(fā)很長,扎了一根粗長的辮子在身后,臉有些黃,是那種曬過頭又加上營養(yǎng)不良的黃。她長得不如我的小學同桌,更比不上我初中時候暗戀的?;?。沖我笑的時候,門牙還有點歪。
這一個多月的逃跑里,我跟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滾”。
那時我扔下了所有的善良和不忍,一心只想回家。我太想回家了,看不見那個念頭之外的任何東西。
女人和小孩搬來的第一天,我沒有理會他們。那個孩子凍得渾身發(fā)抖,女人就拉著男孩兒坐在爐子前面,裹著棉被烤火,一碗一碗的給那孩子灌熱水喝。
后來的幾天,屋里一直只有我們?nèi)齻€人,再沒其他人來過這里。
這間屋子是村外的一處存糧的地方?;膹U了很久。四處無人。
女人教那個孩子讀課文跟乘法表,偶爾我會出聲糾正幾個錯別字的讀音。大多時候我都一個人坐著,看屋子高處窗戶里透的光。
現(xiàn)在是寒假,我不能在這里呆到開春,再不復習就考不上一中的小班了。
女人是唯一可以出門的人,每隔七天就會有一大堆人過來,打開鐵門,拿繩子捆住我,讓女人出去。
七九河開的那天凌晨,我被人搖醒。天還黑著,甚至看不清女人的臉。
“別說話,跟我走?!?p> 女人抱著一件棉衣,昨天她出門回來抱著的新棉衣,藏青色的棉布。我一秒都猶豫跳下床。
我想著就算是陷阱也好,先出去再說,出去就有機會。
門被女人打開了,門縫里溜進來月亮的光。借著那束光,我看見女人回頭沖我笑了笑,她咧開的嘴里,門牙依舊歪著,“昨天我用發(fā)卡別了一下?!彼傅氖氰F鏈的鎖。
那個孩子還在屋里睡覺,女人沒有帶走的意思。
我跟著女人從門出來,在準備往山下跑的時候,女人拉住我,指了指房頂,“得上去?!?p> 然后女人自己從旁邊的木料堆里往上爬,我跟了上去。
這個房子是依山而建的,背后是座山,當年為了防止有人跳到院子來偷糧食,房頂靠山的位置種上了酸棗樹,我家也有的,小時候村里的孩子都會滿山跑地摘來吃,我最愛吃青紅相間時節(jié)的酸棗,酸也甜。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種荊棘。
女人伸手去撥那些帶滿刺的樹枝,我上前拽住了她?!暗蒙先ィ旅娑加腥耸刂?。昨天下午頂上守木材的二狗相看對象去了,今天下午才能從鎮(zhèn)里回來。走得急還沒跟村長說,還沒人替?!?p> 我把她拉回來,自己伸手去撥開那些樹枝,我很急,急得滿頭冒汗。那些刺仿佛無孔不入,攔住我要走的每一條路。衣服破了,手破了、胳膊、腿都破了,臉也破了,我終于狼狽地從刺的叢林里穿過。
回頭看,她站在那片酸棗林的另一端。我不想等她,抬腳便走。
“你不認得路!”她壓著嗓子急切地喊。她把抱著的衣服包裹扔給我。比我更快的,她穿過了那片林。
我們繞了不知幾個山頭,又下山,在一個剛開凍的河邊,她把棉衣塞給我?!绊樦幼?,別去鎮(zhèn)里,往東走。別跟人說你從哪兒來,衣服口袋里有錢,坐車走?!?p> 我想問她為什么幫我。她說話的時候眼里的淚掛在臉上凍成了冰,月光打過去一閃一閃。
可我問不出口,最后我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狂奔。
在河灣轉(zhuǎn)角的地方,她在遠處的坡上喊?!败妰?!別回來了啊,你再回來,我就不幫你了,也不認你了?!?p> 我喘著氣猛吸了一口風,扭頭看了一眼,她穿著那件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棉衣,補上的補丁被酸棗林劃破。如果我不是急著回家,我想給她畫幅畫,交給我的美術老師,等待夸獎。月亮當頭,天大黑,一個看不清樣子的清瘦女人站在河灣邊上的高處,揮著手,衣服破口處的棉絮被風帶走。
但,我要回家。